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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植缨


阳春三月。
  沛国谯县林郊。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白云万里,碧空如洗。骏马骋辔,草长莺飞。原野上不再有无情呼啸的寒风,不再有漫天凄凉的飞雪,取而代之的,是芬芳迷人的花香,是莺雀婉转的歌声,是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是那对人儿纵马腾跃、奔放自由的欢笑声。
  我叫崔缨,字子嘤。
  我有着人的体温和心跳,我知道天空有着蔚蓝的颜色,和大海一样广袤深邃,我知道这世上有爱我和我爱的人活着。翩翩者鵻,我是飞向天穹的林间鸟儿。我和我的心上人并肩驱驰在草原,我们共同进步相互扶持,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目标。
  “驾——”
  “驾驾——”
  “阿缨,在荆州时,你究竟跟父亲说了什么啊,让他如此重视你?”
  “哈哈哈,就不告诉你——”
  “阿缨,自赤壁归来后,你真的变啦——”
  “人都是在变化着的,你倒说说看,我哪儿变了?”
  “变得更像你自己了!以前我认识的那个崔缨,总是心事重重,像石像,像木偶人,现在会高兴,还会怕羞,再没有顾忌!”
  “哈哈哈,子建,你也是呀——”
  隰草滋荣,风和气清,谯县三月郊原的野花儿,开得真的很美。春风里夹携着青草的清香和新鲜泥土的气息,我的心不再永坠冰川,我眷恋春日阳光洒在脸上时,那种暖和又痒痒的感觉——这个世界有很多值得期待的人和事,我多么感谢,上天再次给予我热情拥抱生命的机会。
  这一次,我将策马奔腾,我将活得潇潇洒洒,我将活得轰轰烈烈。
  等骑累了,我和曹植勒马停下,就背对背坐在草地上。短暂斗草嬉戏后,我跪坐在曹植身后给他编小辫子,他则盘腿坐着教我编织起了丝绳。
  “这叫做“长命缕”,又名“五色丝”,五月初五系长命缕可辟邪消灾,可祈得长命百岁。汉继楚俗,这些都是屈子那时流传下来的。”
  “嘻嘻,子建,你有‘长命缕’,我亦有‘结草衔环’!”
  “魏颗救父妾,杨宝救黄雀,讲的皆是救命报恩之事,又有什么稀罕呢?”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笑眯眯地靠近曹植身侧,将手心藏着的两枚草环摊开给他看,“我这‘结草衔环’,是两个物什,可不是历史故事哦。”
  曹植抿嘴微笑,擅自将其中一枚大草环戴上自己右手大拇指,而将剩下一只小草环戴进了我的右手食指,平静地说:“现在他们是历史故事了。”
  秦汉时青年男女间早流行佩戴戒指以表爱慕,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可当时无意的佩戴位置以及曹植有心的话,让我心头小鹿乱碰,即刻脸色绯红,羞涩地从他手中抽回了手指。
  “那个……你的辫子编好了,短的垂在鬓边,长的就披在肩后,很好看的……”
  我背对着曹植,低着头怯怯地说道。
  曹植哈哈作笑:“好好,既收了妹妹‘结草衔环’之礼,我自当还送一礼,望崔姑娘笑纳。”
  只见曹植从袖口取出一物,我捧持过后,心跳加速异常——那是一只雕饰着朱紫凤鸟和祥云纹的精美收容漆匣,翻开盖子,卷好的半旧竹简正盛放其间。
  “这是?”
  “打开看看。”
  “……”
  那旧简不是别人的东西,正是我当年信手写有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的简牍,而且明显有被重新勾勒过墨迹。于是翻开第一块竹片时,我便羞得直想在草坪找个地缝钻进去。曹植脸色亦泛红,好奇心驱使下,我鼓起勇气翻开剩余的简牍,却见原本空白的地方,满满写上了曹植的辞赋:
  凉风肃兮白露滋,木感气兮条叶辞。日匿景兮天微阴,经回路兮造北林。临渌水兮登重基,折秋华兮采灵芝,寻永归兮赠所思。感离隔兮会无期,伊郁悒兮情不怡。
  “那天你托节儿送我的蕙兰,我夹在了书页里,后来纯儿将一切告诉我后,我这才发觉,那淡雅的兰香,经久不衰,已永远烙印在我的书卷里。”
  曹植弯着眉眼,温和地将竹简上的文字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包括我写的那句。
  “这赋是初春时写的,那时我以为你已经……所以,挺难过的,不知不觉就写成秋景……可明明是春天,许都的天气却很很凉,树叶落了一地,我独自一人,驾着车子,去了许都北林。许都北林的风景自是比不得邺城北林的,可我采到了野花和灵芝,那野花开得极好,最适合别在发髻上的,而那灵芝,是可以延年益寿的呀,兴许还能活人之命呢,于是我兴奋地将它们摘下,可荒野无人,我不知赠给谁……”
  心知曹植是在向自己袒露朦胧的好感,我忽而不紧张了,回味着他悠然道来的话语,我躺在草地上忍俊不禁。最后笑得不好意思,只能用丝巾蒙住了脸。再后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情不自禁流下来了。
  “可我并不如其他女子美丽。”

  “在我心里,你很美。”
  “那你‘心悦’我吗?”我红着脸问道。
  曹植犹豫了,但只有片刻。
  “我说不明白,我只是很怀念,说不清楚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快乐,仿佛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一样,你有太多不一样的东西是我所向往的。崔缨,我对你很好奇。”曹植说着,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我身侧。
  惠风轻柔,绿影荡漾,一环环光圈将世界笼罩,在这片草海中共眠,享受着短暂的惬意无忧时光,我紧紧拽住曹植的小辫子不放,闭眼轻声道:“有子此言,足矣。”
  “那阿缨你呢,没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鼻尖忽而传来痒痒的触感,我不禁睁眼,却见曹植不知从何处拔来一根狗尾巴草,正隔着方巾与我戏耍,待我掀开薄纱欲兴师问罪时,他却像个没事人儿似的笑了,斜叼着草根,翘起腿兀自看向天空。
  “我都看见了,子建。”我噗嗤笑着就要夺过曹植手中的“秘密武器”,却因他左右躲闪扑了个空,反在草地里打滚。
  “嘿!你别跑啊,子建——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曹植回身站定,却很高傲地将手搭在耳畔,作聆听状:“风太大了,你大声点说。”
  我边跑边笑,故将人声与风声混合:“我说——我们以后能不能是朋友关系——”
  “什么?——”
  “朋友!我的意思是,以后你就当我的男子朋友吧——”
  “听着并不顺耳,那是什么称呼啊?”
  “就是很要好的那种的那种朋友!‘男子朋友’不顺耳的话,不如把‘子’字去掉吧!”
  “男朋友?”曹植木木地点了点头,“此称甚好!今后吾即汝之‘男朋友’。”
  遥遥听见曹植上了当,我憋笑憋红了脸颊,赶忙疯笑着逃离。
  “喂喂——等等,话还没说完呢,阿缨!你还没告诉我,作为你的‘男朋友’,需要做些什么呢?——你就只有这件事要告诉我吗?”
  ……
  那天,我与曹植纵马驰骋林薮间,也在夕阳下饮马涡河畔。聊涡河民间神话,聊谯县本地传说,也收集河畔石卵打水漂,也溯河而上采摘香草野花,互相佩戴在鬓间簪前。
  曹植眼尖,一瞧见芦苇边有簇簇盛开的水仙花,便撸起裤腿要涉水去折。待他笑盈盈双手捧持在我面前时,我拈着方巾替他揩去脸上泥污,故意开玩笑逗他说这是瓠花,还扭头佯装怒色。
  “瓠花也叫夕颜,色白而芯淡黄,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又阒然零落,在我们家乡那儿,可是隐喻着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我才不要它呢!”
  曹植一听急了,可见我说得有理有据,向来鉴草木无数的他忽而不自信了,但很快便找到了理由跟我辩解道:
  “不是这样的,阿缨,你瞧——南方多葫芦花,喜光而不耐寒,遇霜即冻死。但是此花长于水中,依水而生,茎叶如兰,分明喜阴,哪里畏寒呢?两花虽有相似形容,却并不同属。”
  我笑道:“‘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这花既是水中君子兰,又是被你发现的,不如唤作‘水仙’好啦!”
  “哎!水仙,水仙!这名字好啊,但涡河水中并无神仙故事——我倒是联想到另一位水中仙子。”
  “是湘妃吗?”我牵着马,不以为意地搭着话,可曹植接下来的话让我身躯一震。
  “是洛神。”
  我呆住了,忽然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在河畔边与曹植畅谈“香草美人”事,与曹植创作《洛神赋》的时间、地点、故事,都对上了。
  于是我颤声继续问:“洛神?你说的可是洛水宓妃?”
  “嗯。”曹植边牵马边陷入深思,左手还随性把玩起那一簇水仙。“宓妃是伏羲氏女,相传溺死洛水,遂为洛水之神。‘宓’与‘瓠’谐音,你要不说,我还真以为此花是‘瓠花’呢!”
  在客家中古音里,葫、瓠、宓三字同音,命中注定这个时代的生身父母给我取小字阿瓠,而今曹植又摘“宓花”至前,冥冥中似有某种神示,让我不得不震栗。可我依旧淡然笑道:
  “瓠花盛绽于暮光之中,水仙在夕阳下亦是别有风姿,凡人睹之,可留永久温存于心间。子建,不论是瓠花还是夕颜,宓妃还是水仙,你都值得遇见。”
  曹植被我突然暧昧含混的话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抿嘴窃笑,故意装作听不懂我的话,有心扯开话题:“瓠花外观虽寻常,却可解蛇毒,主毒蛇咬伤,确实是好东西。嗯……”
  曹植一番无心的话,让我忽然想起了替我挡住毒蛇的夏侯尚。可一想起夏侯尚说过的话,我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阿缨?你在想什么?”
  “……啊,没,没什么……”
  “你有心事?”
  “不是,”我顿了顿,“我在想,此次郊猎,大家都在猎场里,我们偷偷出来那么久了,会不会被丞相发现……”
  “不要紧,等太阳落山了我们再回去也不迟。”

  “嗯。”
  “……”
  “子建……”
  “嗯?”
  “子建,”我鼓起勇气问道,“你说你那么优秀,后世会有女子,愿意为了你终身不嫁吗?”
  曹植听完眼睛一愣一愣的,一时分不清我这话是夸他还是拿他玩笑,于是哭笑不得。
  “什么后世?什么终身不嫁?你在说什么?”
  “会有吗?”我坚持要问。
  “为我终身不嫁?”曹植耸耸肩膀,哂笑道,“这世上哪有那么痴傻的女子?百年后,我都成冢中枯骨了,哪里会有人对着一堆白骨哭泣呢?”
  “不,你曹子建不会是冢中枯骨,‘纵死犹闻侠骨香’,你必将千古流芳,”我鼻尖酸酸的,仍旧认真地询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千百年后,有这样一个女子,她为你而流泪——”
  “她为什么流泪?”曹植径直打断了我的话。
  “……”我喘了口气,声音有些抖,“为你不得长生永存而落泪。”
  曹植哈哈大笑:“当世之士,所求既非长生不死,以永享人间富贵;亦非长年益寿,以穷奢极欲,而是生得其义,死得其所。自古及今,未有一人不死,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后世人评判我们好坏与否,都与我们无关,对吧?”
  “可她心悦你!她真的很喜欢曹子建!她所思所想,皆与你相关!”我大声说出这话,继而哽咽起来,步步逼近,“隔了上千年,她怎么也没有办法让你知道她爱你,当如何?想感恩你留下的诗文带给她慰藉,却只能独对冰冷的墓碑时,当如何?因你而困囿于理想和现实纠缠的泥沼却无药可解时,又当如何?”
  曹植被我激动的神态吓到了,连忙安抚我道:“思虑过多身后事,于今生无益。未知生焉知死?阿缨,请随我一道,活在当下。”
  “在你看来,我真的能活在当下吗?”
  我怅惘地松开马缰绳,就地蹲坐下来。曹植牵起了我的手,与我并肩坐下,共对斜阳。
  “怎么不能呢?你崔缨的手也能感受到这里的阳光,也能触碰到这里的花草。不是吗?”
  晚霞如缎挂满天,柔和的暮光一大片一大片,无不洒在了我清凉的手上,也照在了曹植清秀的脸庞上。眼前人,心中人,是那么近在咫尺,我冷静下来,握紧了曹植的手,就这么轻飘飘倚靠在他的肩膀上。
  “子建,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去到了千年之后。”
  “哦?”曹植饶有兴致。
  “准确来说,是一千八百多年,那时候,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近两千年后的中原啊?那是何等模样呢?”
  “这个梦,我曾跟郭祭酒说起过。那时我把我的梦境描述得绘声绘色,可我如今改主意了。我想说,两千年后的世界,还是人心险恶,还是很恐怖,还是有生老病死……”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梦里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房子像山一样高,都是钢筋和水泥建成的,人们可以自由地潜入海底,还能在天上飞翔。有勇士已经到了月亮上面,可那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能上天入海,这就是自由么?……”
  “我梦见,我在大学里读书,而在上课的时候,我的古文老师讲起了千年前的你。”
  “哈哈哈,此梦甚好,在阿缨的梦里,我曹子建还能千年后留名,可知一生当过得不错,建下不少赫赫功勋。”
  “那你相信佛文说的,人有前生今世吗?”
  “不相信。”
  “对,人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谁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呢?人死后,当与草木天地共生。冰融成水,水化为气,不过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罢了。”
  我为曹植的豁达而落泪,他却被我盯得不好意思,双颊绯红。我继续抛出心中困惑:
  “子建,你可曾思量过,你我是谁?从何处来,又将去往何处?我们何故降临此世,又何故经历须臾数十年的人生?人外可有造物主?生老病死,或庸庸碌碌,或争名夺利,终究不免一死,苍宇之外,又是何方?”
  “不知道啊……陆地平直而无边际,又有谁能出此青天之外呢?”曹植困得直打哈欠,并不想和我探讨这些话题,故而闭眼躺在草坪上。
  “大地并不是平直无际的,既然太阳和月亮都是圆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也是圆的呢?”
  曹植含混应和:“嗯,‘遂古之初,天地混沌如鸡子’。你说的极有可能。”
  ……
  后来,我自顾自聊起很多宇宙人生的话题,可随着夜幕降临,曹植越来越困,只觉我在胡言乱语。
  “世之所难:狐兔相依,飞鸟恋鱼。”
  “阿缨说笑了,飞鸟和鱼怎么可能相恋呢?”
  “我是蓝天上的飞鸟,我不属于人间,我终将归去穹庐。可子建你是鱼,是鲲,是鹏,你的志向与抱负,终将托起你飞向蓝天。到那时,你我不正好重逢了吗?”
  “……”
  “‘南方有瘴气,晨鸟不得飞’。在将来,飞鸟是我,是杨修,是丁仪丁廙,是杨俊。”我声音小得自己也听不见。
  “……”
  “子建?”
  “……”
  “你真的睡着了吗?子建?”
  “……”
  自言自语,既是说给曹植听,也想说给自己听:
  “人的一切尊严都在于他的思想,哪怕深陷虚无主义深渊,也要去尝试——如果一个人站在宇宙演变的高度和历史发展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的人生,将会察觉那四肢一首的人类是多么渺小、那几十年的光阴是多么短暂。而贯彻这漫漫人生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无关紧要了。拥有这种思维的智者,一定可以从世俗的人性矛盾和纠结中解脱,并得到一份来自大自然的绵厚力量,足以抚慰天下苍生,给予人类生存的希望。那时的他,想必已不再需要什么信仰做支撑了,因为他自己本身,便是一份信仰、一个世界、一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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