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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一个时辰的休憩,胤禩总算是将这两日于行宫伴驾的亏损补了回来,在明媚的午后春阳中悠然醒来,起身出了卧室在明间的暖榻上坐了。胤禩看着碧月端着茶杯过来,端详了她半刻问道,“碧月,听说你老家是甘肃庆阳的?”

        碧月放下茶盘,恭敬的立于一旁答道,“回主子的话,奴婢老家确是甘肃庆阳的。”

        胤禩“嗯”了一声,执起杯子渴了一口水润了喉咙。自今日一早,他就发现储秀宫上上下下的宫女太监都口称自己为“主子”,再无人用“小主”之词,可见是方若私下里嘱咐过的。前日在行宫汤泉里的那番肺腑真言果然被方若记着了,她倒真是个细致尽心之人。

        胤禩一边稍觉舒心,一边继续问起碧月道,“庆阳刺绣乃是陇绣之首,你可会些?”

        碧月微微屈身含笑应道,“回主子,奴婢虽自幼长在宫中,但打小有姨母姐姐在身边教着,家乡手艺不敢丢了,因此会些皮毛。”

        “是了,我看你平日心巧,手自然也是巧的。”胤禩放了茶杯,满意的打量了碧月一番继续说道,“下个月就要到端午了,我正想着画些花样,做几只荷包香囊备着,等到时候好放些艾草、菖蒲并冰片、雄黄等物,以求袪虫避邪,又吉祥又好看。”

        碧云在门畔也听见了,噗嗤一笑,立马被胤禩白了一眼,她自恃从小跟随主人,近日来又颇得胤禩疼爱,便走近了几步到暖塌跟前笑道,“主子怎的这么心急?谷雨刚过,离着端午还老远着呢。”

        胤禩刚想把她的话堵回去,就见这小丫头眨着眼睛,一副机灵古怪道,“莫不是主子心急,想绣一副鸳鸯戏水送给皇上?”

        胤禩听了觉得定是自己平日里太过和善,心下决意再不能放任碧云这丫头,一定要好好敲打一番。还不待胤禩开口,碧云却又继续嘴快道,“主子在家里那会,最会针黹女红,老夫人天天夸耀着,倒是进了宫这么些时日了,奴婢都好久未见主子动针线啦。”

        胤禩一口气被她生生堵在喉头,只觉脸上一涨。他堂堂皇子阿哥哪里会什么针头线脑的活计,即便如今身为女子,胤禩也是断然没有丝毫想学的意思。于是冷眼瞪了碧云,倒没见这丫头有什么惧色,反倒和碧月对视一眼,两人竟然心照不宣的笑了。在两个年轻侍女眼里,自以为主人这是羞臊了。

        胤禩一向对自己人颇为心善,更何况如今身边也只有这三五个可心之人,便无论如何也严厉不起来,只得轻咳几声,换上一副愁苦模样叹道,“我这身子,虽比去年冬天好些,但手还是抖得厉害,只怕是做不出什么像样绣品。这不正好碧月灵巧,就有劳碧月来帮衬帮衬了。”

        碧月见主人如此抬举自己,赶紧伏了伏身,慌张道,“蒙主子看得起奴婢,奴婢哪里当得起‘帮衬’二字,不过是为主子捧线纫箴罢了,打打下手还将将能够。”

        胤禩心中一叹:爷确实是连纫箴都不会,但你若再做推脱,爷就一个纹样也拿不出手了。

        说话间,方若正掀了帘子从外间进来,脸上虽照例带着笑意,但胤禩一眼便瞧出了她面色不妥,于是直接下了结论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待几日后我画好图样,再叫碧月来绣。日子也渐暖了,早上我见内务府派来宫女来莳弄花木,我素来不喜欢那些过于香的、艳的,碧云、碧月你们去看看都种了些什么,晚膳时再来报给我听听。”

        碧云、碧月领了主人差使退了出去,只留方若在明间里伺候。

        “姑姑方才去院子里,怎的脸上不愉,莫非宫院里有什么不合心的事?”胤禩本是叫方若去将厨房里经手吃食、药品的宫女再摸上一轮,却不料她回来后竟是这般隐含不快,心道这小厨房里可不能出一分差池。

        方若见主人已经瞧出端倪,便不再藏着,直言道,“主子,方才奴婢从小厨房出来见天色尚早,就去内务府把夏季的衣缎领了来,好早点为主子置办夏衣,却正巧遇到碎玉轩的浣碧。”

        “哦?”胤禩疑了一声,这么说来这不愉之事并非发生在储秀宫院内,而是和碎玉轩有些干系了?于是胤禩靠在团枕上缓缓言道,“听说浣碧是菀贵人从家宅里带来的贴身侍女,机俏可人,连皇帝都曾赞过她两句,不知可是她年轻浮躁冲撞了姑姑?”胤禩自认方若行事妥当,即便真有什么不知礼数的宫女到她跟前,也势必不会出太大差错,因此虽是问话但语气上颇为宽心。

        果然方若听了,赶紧解释道,“主子放心,浣碧姑娘倒是稳重,只是……”

        胤禩见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便明了几分,敛眉含笑道,“莫非皇上将菀贵人留宿了?”

        方若抬眼瞧了主人一眼,只见胤禩正巧微微侧开头,一抹清浅笑容还留在脸上,言语中却是无比的通透明白,见惯了后宫怨女的姑姑只觉心中一疼。

        方若心道:难为廉贵人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懂礼识趣的端庄。本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岁,却早早深陷在后宫囹圄之中,也不知这等明媚娇颜能得多久帝王恩宠。于是心中不由轻叹,又恐让主人听见烦心,只能抿了嘴,垂了头,沉默不语。

        “华妃可是回去了?”胤禩觉出方若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隐隐含含的怜惜,却又不便回应她什么,只得问起正事。

        “是,华妃娘娘已经回到翊坤宫了。”方若赶紧收起哀伤,将外间所闻之事一一禀报,“浣碧到内务府是去领水豆腐的,说皇上醒来不久,便只留了菀贵人伴驾,叫华妃娘娘回宫歇息去了。并且皇上点名说想吃泉水豆腐,这会菀贵人只怕已亲自到小厨房去置办了。”

        胤禩听了心中微动,当年他不善经营,家里的庄子也只是他们兄弟几人郊外小聚之地。四哥那会便已是清粥素食的习惯,胤禩曾特特从延庆寻来一位师傅,最会以山泉清水磨豆成浆,制成原汁原味的泉水豆腐,再备上蒜碟、醋碟等佐料之味,四哥喜爱非常。没想到时至今日,老四还记得这口。

        “皇上的身体,可好些了?”胤禩本是懒理雍正死活,想他呕个红也不至于怎样,自己当年在宗人府熬了那么些时日才过去不是?但方才脑中往昔一幕飘然而至,仿佛揪起一丝胤禩胸中逝去已久的柔软,便自然而然的关切了这一句。

        方若见主人总算关心起皇帝安危,心中一安。主人刚一得宠,皇上便呕红病倒,无论如何都是难逃那些有心之人的舌头。于是方若立在暖塌之畔,把今日她在宫里打探了一圈说法,全都报了上来。

        胤禩听了一遍,规整思路,无非就是皇帝不知看了什么军国大事,竟然气厥过去,连皇后都不知内情。只是如今众人周知的是皇帝龙体万安,并无大碍,休息了一个半时辰便好了大半,最终把一直伺候在身侧的华妃打发回了翊坤宫,独留了甄嬛于左右伺候。

        胤禩琢磨一番之后,便明白了方若的担忧,皇上这是明摆着的喜爱甄嬛,不然不会如此下华妃面子。而这事传到后宫之中,难免会牵扯到储秀宫来。盛宠之恩犹在眼前,椒房之喜浓香未散。皇帝大病复好,醒来却独独惦念着菀贵人,没有一丝要搭理储秀宫的意思,可见如今紫禁深宫里最得帝心之人还是碎玉轩这位。

        方若见胤禩微微蹙眉,后又舒展,觉得主人定然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听见胤禩语气颇为轻松的笑道,“姑姑莫要为此事忧心,菀贵人与我同位,又早我入宫,理应在我之前,但有些人却未必咽得下这口气。”

        “主子是指……”方若收了声音,用口型比了“华妃”二字。

        胤禩点了点头,皇后留下甄嬛意欲分宠,而皇上也恰恰就看上了甄嬛。不论菀贵人是有意依附皇后,还是皇后顺水推舟,如今在华妃眼里只会觉得碎玉轩及咸福宫一众皆为皇后拥趸。胤禩觉得此种局面甚好,这后宫之中必须有人领衔唱起大戏,才得以让他淡出众人视线。

        当胤禩心满意足的在储秀宫里准备埋头消隐之时,菀贵人已经在碎玉轩的小厨房里亲做羹汤了,而皇帝却是又回到了养心殿的西暖阁坐着。

        “把那封信拿过来。”胤禛只觉得醒来之后,身体恍如一下衰败了几截,隔了几个时辰,再度靠坐在暖塌之上,却连伸手去拿几案上那叠纸张的力气都欠了几分。

        苏培盛从已经摞好的奏折中拣出了一封棕黄信封,封上书着“四哥亲启”的字样,虽然里面的内容他并不敢瞧,但心里也猜得出七七八八。

        胤禛将信捏在手里,并不急于再看,他端详着封面上的四个字半晌,心道:老八这手字,真是不管到了哪一世都是一个样,不见长进。

        皇上捏着廉亲王的亲笔信,仰头望向窗外,已近黄昏的天际慢慢泛起昏黄。胤禛眯起眼,他仿佛觉得眼前一切模模糊糊,再不似那般真实。

        就在今日的一早,粘杆处调查廉亲王死因的秘本已在晨曦微启时就到了养心殿御案之上。胤禛拖着一夜难眠的疲惫身躯先见了议事的王公大臣,心里却还想着昨晚老九的那张奏折。

        塞思黑的折子自然没有好听的话,多活一世的胤禛本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但胤禟这次的奏折中却道出一个惊人真相,他口口声声称皇帝逼死王爷,背信弃义。字字句句,诛心之言,看在皇帝眼中,只觉周身冰寒。

        胤禛从到了这个世上,便只知这一朝的雍正皇帝与廉亲王是明君贤王,堪为一代璧人,哪里想过会是先前那位皇帝逼迫八弟就死。如今被毕生最恨之胤禟,言之凿凿,直指皇帝寡廉鲜耻,胤禛心里几乎如钝刀割肉一般,痛苦异常,那刚刚建立起来的甜美期盼仿佛如笑话一般可悲可怜。

        于是皇上连夜派了粘杆处前去彻查,胤禛虽厌恨胤禟,但此时此刻老八早已驾鹤西归,老九这番言辞除了泄愤,只怕并无其他私心。因此当皇帝派出密探之时,心中却已隐隐相信了几分。

        晨议过后,皇帝赶紧回了西暖阁,将粘杆处秘本看了一个囫囵,里面清晰的记录了廉亲王过世之前的吃穿用度、言谈举止。除了寒症势头发展迅猛之外,看起来一切都像是急症不治一般。但粘杆处末了所写的一个记录却让皇帝心中一惊,原来在廉亲王咽气前夜曾送出一封信,这信正是送进紫禁城,送进养心殿,送给皇帝看的。

        胤禛将苏培盛叫到跟前,不由分说道,“把老八的封信拿来。”

        苏培盛一听,面色登时就青了几分,心道皇帝曾千叮万嘱将此信收藏起来,不可再提,但既然金口玉言,苏培盛尽管满腹狐疑,却还是很快从柜子中端出一个黄花梨的木匣子。

        胤禛打开匣子的手,几乎带着颤抖,而当真正的信中内容展在眼前时,只觉一股腥咸热流用上喉头。

        那信里,全然不是胤禛自以为的情深似海或悲恸遗憾。从颤颤巍巍的字里行间,胤禛仿佛再度看到了那张脸,胤禩的脸。那是雍正朝那几年里胤禩最常有的表情,神如死灰,冷漠疏离。他在信中嘲讽着兄长的悖逆心意,唾弃着皇帝的无耻贪图。最后他说“愿以吾身,完就此劫。以胤禩一人,换朝堂太平,求兄弟止戈。”

        胤禛没有再看一遍的机会,因为那满口的热血已经喷薄而出,眼前一片血红。

        皇上的思绪随着夜幕降下,终于从暗沉的天际中拉回,目光落在刚刚掌起的灯烛上,而手上的那封信,胤禛竟再无打开的勇气,而是让它静静地躺回木匣之中,束之高阁。

        不知又过了多久,皇帝才将将回过神来,只闻缕缕清香铺面而来。胤禛一抬眼,正瞧见甄嬛立在西暖阁门外,手里捧着一屉乳白豆腐袅袅而来。

        苏培盛见皇上已经看到菀贵人,便没有出声打搅。老奴才立在门口,看皇帝招手让菀贵人进去,再瞧着菀贵人挽起马蹄袖,将几碟蘸汁布在一侧,缓缓抬头柔声道,“四郎,要先尝哪一种味。”

        胤禛闻声,身体一震,他展眼看向甄嬛,只觉她此刻站在烛影之下,黑暗掩去了她大半个脸颊,却有着说不出的滋味,皇上恍如梦魇一般慢慢抬手抚上了菀贵人的脸颊,沉声道,“叫四哥。”

        甄嬛几不可见的微微一愣,旋即为皇上夹了一块豆腐蘸了醋汁,放在骨碟中捧到皇帝眼前,情深似水道,“四哥,尝尝。”

        这一顿晚膳,皇上吃了两块菀贵人亲手庖制的泉水豆腐。最终命众人将灯烛调暗,牵着甄嬛回了寝殿,一夜安宁。只有皇帝怀中佳人知道,揽着自己的夫君此时此刻是何等情深,彷如百练之钢化为绕指柔情。

        在甄嬛心中,这不声不响的一夜,却比那些激情四溢的夜晚都要动人心弦,在她年轻的心尖留下永世不灭的美妙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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