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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第98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已至雍正十三年。

        自廉亲王归朝以来,这一世雍正朝的国运政事颇为顺遂,皇上每每调侃总会说道:“朕真应早点让八弟归朝,兴许就能早有这和乐融融之日。”

        胤禩一边听着,一边整理着御案上的奏疏陈条,只觉得皇上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些年他调养得当,身子骨康健许多,自然是能者多劳,挡也挡不住的勤勉,而反观皇帝四哥倒是越发的懒散起来。

        皇上美名其曰:“如此太平盛世,朕自然是剩了不少精力。”

        胤禩心中腹诽道:那还不是有弟弟替四哥分忧。也不知老四上辈子没了本王,是怎么个境况。但上辈子的事总归是两人的心中结症,胤禩自不会轻易提及。

        而这一年,春长夏迟,都进了六月皇上还没提避喧听政这事。

        如今后宫空置,皇上每日里窝在养心殿一隅,就连胤禩都待得腻味了,不由得开口问道:“四哥何时移驾圆明园,可得早些准备着,别又临时起意,让内务府忙个人仰马翻。”

        皇上哼笑一声,抬手拍了拍胤禩道:“如今朕孤家寡人,就带着弟弟去住,还能忙出什么花样。”

        胤禩不以为然的摇头道:“臣弟可不去,昰儿这两年正是淘气的时候,家中没个亲人,臣弟不放心。”

        皇上揽住胤禩肩头,笑道:“朕正想说,带弘昰一起进园子,弘昊更是要同去的,还有旻儿也不能少了。”

        胤禩拨开皇上不安分的手掌,再度摇头道:“弘昰一个光头阿哥,哪就能随驾伴君了,这些年御史们上的折子四哥看得还少吗?”

        皇帝多年不入后宫,这皇嗣自然是没多添半个。倒是频频宣召廉亲王的二阿哥进宫伴驾,时常留其于宫中小住,帝王如此行事自然是逃不过言官谏臣的笔墨。因而胤禩阻拦了数次皇帝父子的相聚时光,更是不许四哥分封弘昰,只说等小阿哥年纪大些再做计较。

        但这回皇帝却心坚如石,毫无商量余地,命道:“今年咱们一家,都得过去,一处伴着,不可缺一。”

        胤禩狐疑的看了看四哥脸色,只觉得自打开年以来,皇上眉宇间总存着些忧愁之色。如今盛世年华,也不知是何事让皇上如此挂怀。

        这些年,皇上事事迁就胤禩,就连皇嗣一事也是再无所出。若说八王爷的心也是血肉做成,难免感念,总算是对这辈子的因缘机遇看开了些许。因而见皇上在这等小事上执着不放,便也不再劝了,就当是四哥总不能合家团聚,想念公主阿哥了。

        稍过几日,待皇帝移銮圆明园时,已是七月。

        皇帝雅园幽居,白日里除了与王爷商议国事、下棋品茗外,就最爱叫六阿哥到跟前说话。

        弘昊如今已有十岁,正是幼学之年。皇上和王爷视如珍宝,更是寄予厚望。

        雍正八年时,皇上颁诏密建皇储。亲写密旨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的“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同年,将六阿哥迁居毓庆宫,皇帝亲自教习。这储君人选,呼之欲出,满朝臣工皆是心中有数。

        弘昊深居宫中,偌大的紫禁城早已没了姹紫嫣红的喧嚣,除了弘昰、弘旻偶尔进宫陪伴,大部分的宫中时光便是全心全意的念书骑射。短短几年下来,六阿哥已有将将一人之高,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看在皇上眼中颇有当年胤禩少年时的风姿。

        这一月园中消夏,皇上极少过问弘昊功课,而是叫他在园子里多与兄弟姊妹相伴,消暑纳凉,大可好好玩耍一阵。

        皇上虽是宠爱皇子,但在功课学问上却从不允其懈怠,因而当弘昊听见皇父如此吩咐,便不由自主的瞧了瞧另一侧的阿玛。

        胤禩听了四哥如此吩咐也是微微一愣,见弘昊那方才还一副少年老成的小脸上顿生懵懂,难得的童真可爱,便朝着这孩子轻轻点了点头。

        弘昊见阿玛点了头,这才懵懵懂懂又像模像样的谢恩。

        待弘昊退下,皇上才回过身来,朝八弟道:“这孩子往日养在宫中,倒是更听你的。”

        胤禩瞪了皇帝一眼,正色道:“天子恩威,不比寻常。弘昊才多大,难得几分童真,总好过你我儿时那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皇上本是一句玩笑,见胤禩当了真,轻嗽两下,起身踱到他跟前,低声道:“朕不过一句戏言,只是瞧着昊儿越发有八弟当年风姿,一时感慨而已。”

        胤禩哼笑一声,并不说话,心道:爷那会可没这么天真烂漫,敢于皇父跟前递眼色。弘昊比起他们这般兄弟,真是顺遂多了。因而往日里总是少不得劝四哥对皇子莫要过于溺爱,见皇上难得在功课上对其严厉,胤禩反倒心中踏实几分。

        圆明园内因水成趣、九州万象,这日子自然比于宫中过得悄然惬意。一晃眼,已是八月末旬、秋凉初至,而皇上却没有回銮的意思。

        胤禩虽不急于劝四哥回宫,但这几月下来,却发觉禁军内侍比往年多了三成。不由开口询问何故,却被皇上搪塞过去,只说今年皇子公主都住在园子里,自然要多些人守卫更为妥帖。

        胤禩哪里会信皇上这话,但思踱数日也想不通皇上究竟心中藏了何事。这辈子,这些年,胤禩自问与皇上同声同气,还有什么是他揣摩不透的呢?

        这日清晨,天色将亮,皇上便怎的也躺不住了,起身轻步踱到窗前,微微推开一角,昂首看向窗外青白的苍穹。

        少顷,胤禛只闻身后悠然传来一阵轻声。

        “四哥站在这作甚,也不怕吹着。”胤禩不知何时也已起身,行至胤禛身后,将一件长衣批在四哥肩头,眉眼间颇有几分埋怨神色。

        皇上见已将这人扰了起来,便回手将胤禩纳入怀中,另一手干脆将窗户推得更大一些。

        御园静谧,悠风暗袭。胤禛黑眸微闪,随即又是一阵沉默。

        胤禩被皇上紧紧抱着,心下更觉奇怪,抬眼看了看四哥脸色,说不出是何情绪。不由埋怨道:“四哥如今不比前些年,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怎还如此胡闹。”一面说,一面抬手给皇上紧了紧领口。

        胤禛顺势擒住胤禩的手按在胸口,附在胤禩耳畔轻问道:“八弟可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胤禩思索片刻,摇头道:“八月二十一,不过寻常日子罢了。”

        皇上微哂,转回身形,两臂环住胤禩肩头,黑眸锁在胤禩被晨阳映得暖色的脸上,缓声道:“上辈子,朕在今日一病不起,病情急转直下,二十三日子时便是大限。”

        胤禩睫眉一颤,伸手按住了四哥嘴唇,他只觉身形有几分震颤,幸而被皇上双臂箍着,才勉强站稳。那明眸之中顿时流光百转,只见他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胤禩定了定神,这才将皇上推开半步,上下打量了数遍,抬手捶了下胤禛硬朗的胸膛,薄怒道:“四哥好端端的,说什么混话。”

        见胤禩难得的神色慌张,皇上心中那一抹阴霾顿觉消散,反而从容一笑道:“朕说的句句实情。”

        而胤禩闻言紧抿双唇,这才懂了数月来皇上的异样。想来年初那会儿,京城防务大幅调动,只怕乃是皇帝未雨绸缪之计。

        “四哥……”胤禩负气暗叹,但随之袭来的却是心尖上一阵莫名钝痛。他喃喃的念了几句“四哥”,却也没有下文。

        胤禛见胤禩难掩悲色,赶紧将人再度揽在怀里,故作轻松,安慰道:“那些乃是前尘旧事,这辈子可不是正如八弟所说,朕的身子骨好得很呢。”

        胤禩顺势将脸埋在皇上胸口,任心中涌起百般情愫。短短半刻,他想到了大清的国祚社稷,想到了幼子的地位未稳,更想到……这些年与四哥的相伴时光。

        这么想着,胤禩便觉腰上一紧,被皇上抱回了卧榻上。

        “你瞧瞧,反倒是你,站了这么一会工夫,身上都凉透了。”皇上用薄被将胤禩裹住,却见胤禩一转头,背对着自己。

        “八弟终究是舍不下朕的。”皇上瞅着胤禩背影半晌,才缓缓吐出这句。

        胤禩颇有些羞赧的把头捂在被子中,只听见身后响起皇上爽朗的笑声。

        随后两日,皇上和王爷在寝殿内闭门不出,除了每日送入两餐膳食和几回茶点外,一干人等皆退至外院候着。

        皇上开怀至极,而王爷却常沉默不语。胤禛笑叹道:“早知这样便能令八弟日夜腻在朕身侧,朕早些年就和你说这事了。”

        “四哥可有不适,不如宣太医进来看看。”胤禩略显焦虑的踱了几步,心道这两辈子异同参半,总没个万全把握,生怕老四今天出个好歹。

        胤禛一把拉住在眼前走来晃去的胤禩,有些哭笑不得道:“前些日子,朕也有所忧虑,但如今真到了这日子口上,反倒泰然了。”

        “四哥说得轻巧,皇上圣体安危岂容有半点差池,四哥如此托大,万一有个闪失……”胤禩言及此处微微顿了顿,才继续道:“弘昊年幼,尚难堪重任。”

        皇上将胤禩拉到自己身侧坐下,握了他的手道:“这不还有你呢。”

        胤禩缓缓抬眸,盯了皇上半晌,沉声说道:“独留一人,好没意思。”

        皇上见胤禩难得动情,凑上前吻上他颤动的眼睫,缓声说:“朕的身体你还不清楚,生龙活虎一般,哪回让八弟失望过。”

        胤禩刚刚软下的心,被皇上这轻佻言语一激,登时又抬眼瞪了四哥,却不料胤禛忽地一笑,那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

        还没等胤禩及时反应,已被皇上掀翻在软榻上,只听四哥笑道:“八弟不信,不如亲身体察体察。”

        胤禩哪里不知皇上意欲何为,这回可不像往日那么轻易就范,用力将皇上推开,不由分说道:“四哥今日还是省省吧,若是乏了就自个躺着,可别折腾出个好歹。”

        皇上颇为无趣的掸掸衣服,正襟坐好,见胤禩脸色阴沉,心道今天是没指望了,大概只能撑过明日子时,方能一亲芳泽了。

        长日无聊,总算挨到掌灯时分,皇帝和王爷二人才安置下来。

        皇上浑然无事、半寐半醒,自然是察觉得到枕边之人辗转反侧,似是难以成眠。

        胤禛紧了紧胳膊,将胤禩钳固在怀中,柔声道:“八弟这般忧愁不舍,朕觉得这辈子也值了。”

        胤禩见皇上也没睡着,微微怔住,思索片刻才开口道:“四哥若是敢撒手不管,臣弟立刻带着弘昊三人出宫,隐瞒山林,才不会管皇上留下的摊子。”

        胤禛闻听只轻笑两声,他自知胤禩此乃气话,老八惯会于口上强硬。于是皇上也不睁眼,就这么轻声叹道:“也好,八弟自在就好。”

        胤禩只觉得句句都如同拳打棉花,既不能解气,又不能释怀,反倒让自己更添烦乱。

        皇上一手抚着胤禩腰身,一手揉着胤禩手掌,仿佛想到什么,在黑夜中绽出一笑,悠悠道:“朕这年纪,迟早会先走一步。以前朕每每思及此处,总觉不甘,今日倒是想通了。”

        皇上一边说,一边侧身压在胤禩身上,夏夜月明,借着皎洁月光,他的黑眸格外清亮。胤禛撑着手臂,悬在胤禩咫尺之上,两人鼻息相交,温柔气味交相辉映。

        皇上说:“总有一日,八弟会对朕日思夜想、念念不忘。”

        胤禩听了,缓缓伸手抚上胤禛额头。月色中,指尖磨搓,将帝王面目勾勒而出。

        也不知是皇上的臂脱了力,还是王爷的手使了劲。皇上倏地伏下,两唇相交,两身相叠,难舍难分。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这个清晨,天亮得及早,皇上依旧是一袭单衣,立于晨曦微朦的窗前。

        而胤禩仍旧是缓步而来,将长衫轻轻批在皇上肩头。

        胤禛回身看着胤禩,看着他为自己紧着领口,看着他为自己系起盘扣。

        兴许是胤禩的手法太慢,或是这秋日的晨阳升得太快。

        恍惚间,已是一室明媚。

        窗外,秋风清爽。往后的岁月,便是再无预料、再无追忆。

        唯有一世的安然,两世的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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