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世子（十一）

崔沁站在一丛低矮的花障后，遥遥看着几丈开外的地方。

        那里站着她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的郡主姐姐，以及从乡下来的世子兄长。他们站在园子里说话，没及一刻钟，大约只说了两三句，很快就分道扬镳，走得又急又快，倒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他们一样。

        贴身丫鬟翠香悄悄道：“姑娘，看来她们说的不错，世子果然与郡主不对付。方才在王妃院子里，为着这个，连苏叶都在郡主面前讨了个没趣。”

        崔沁问道：“苏叶做什么了？”

        “世子在里头回话的时候，郡主正好去了。苏叶一心想要在世子面前卖好，拿话扣住郡主，不让她进去，被郡主三言两语弹压下去，当众闹了个没脸。”

        崔沁道：“苏叶平时做事，不见有这么毛躁啊？”

        翠香撇撇嘴：“她急了呗。如今府里多了个世子，人又长得那样子出众，又温和亲切肯体贴人，王妃院子里的丫头谁不眼红香蒲？谁不想在世子面前露脸？”

        压低声音，与崔沁低声嘀咕：“不过，她们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婢子听说，世子对他那个乡下来的养妹子情深一往，非她不娶。就连郡主，也是因为他养妹不喜，所以世子不肯亲近她。”

        “这倒也不稀奇。世子与郡主就算是同胞兄妹，也不过是刚认识的陌生人，怎么跟人家十几年相依为命的情分比？”崔沁摇头道，“郡主的性子又那般傲慢，更没可能去世子面前俯就讨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朝前走。想起母亲临死前夜传来的密信，心中烦恼不已。密信上要她择机行事，引诱世子与郡主兄妹乱／伦，以替她那未出生的弟弟报仇。

        可眼瞅着世子与郡主相看两相厌的模样，怎么才能让他们做出那等惊世骇俗的悖逆之举来？这简直是难如登天。

        照旧去到和雍堂，王妃见她来得勤谨，倒也慢慢肯跟她说些话，今日尤其和气，拉着她手嘱咐：“你也不必每日来我面前立规矩，赔小心。我不是那种无端迁怒的糊涂人。你母亲的罪过，与你无关。只是你兄长与姐姐如今有些不和睦，你做妹子的，多费些心思，撮合撮合，若是能让他们兄妹友爱，我自然记你的好。”

        崔沁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就被王妃打发回内院。王妃今日要见外客，不能留她在和雍堂相陪。

        她从偏门出去时，正巧看到崔浩引着一个青紫色长衫的男子往里走。她不过遥遥望了一眼，那男子便似有所察觉，立足朝她看去。

        她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加快脚步离开。

        回到自己的院子，对着绣架上只差最后一支并蒂莲就能完工的嫁衣，半天没有下针。

        她想替母亲报仇，想要完成母亲的心愿，可这心愿太过荒谬，压根儿没有实现的可能。她觉得对不起母亲，可又想到，为了母亲的罪行，自己不得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地过日子，又不禁心有不平，酸苦难耐。

        她急切地想要成亲，想要从这座自己住了十几年，如今却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冰冷的府邸里逃出去。可卞家与王爷王妃似是压根儿忘了她这个人，忘了她与卞家早已订下的婚约。

        以前是郡主压在她前头，卞家以此为理由，不提成亲之事。如今更有了“世子尚未成亲”这面光堂堂的金字招牌，自己想要出阁，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她一个姑娘家，总不能自己跑去跟王爷王妃吵嚷：我想嫁人了！

        翠香见她呆呆坐着，叹了口气，劝道：“姑娘，姓唐的那个乡下丫头今日也没出门，要不，咱们去她院子里坐坐，就当看个猴儿戏，也开心开心？”

        崔沁想了一会儿，起身道：“是该去看看她，你叫上两个人，把我床头摆的那盆翡翠白玉的白石翠竹盆景抱上，我们这就过去。”

        翠香吃了一惊：“那可是夫人留给姑娘压箱底的物事，统共也没十来件。姑娘便是拿它送人，也是送给世子郡主，方不算糟蹋了。那个乡下丫头懂什么？姑娘何必理会她？”

        “世子和郡主那里，哪里缺少这些？”崔沁苦笑，“你没听说吗，世子刚回来时，郡主送了几大箱的摆设，样样都是难得的精品。世子不也没什么表示？倒是香蒲不好意思，替世子去了一趟清摇小筑道谢。”

        翠香明白了：“也是。世子不稀罕，可那乡下丫头那里，必定寻不出这样的好东西。送给她，说不定倒能叫她真心感谢。可是姑娘又何必去讨好她？”

        崔沁有些不耐烦：“不是你刚说的，世子对她情有独钟，谁知道将来的世子妃会不会落到她头上？就算不是，她与世子情分这么深，若能与她交好，说不定，也能在世子面前得些好处。”

        翠香不敢再说，叫了两个小丫头来，拿绸缎软布把盆景包好，仔细抱着，随崔沁出门，心里却暗自替自家姑娘委屈。

        明明是金枝玉叶，却被形势所迫，不得不去一个乡下村姑面前巴结讨好，这也太憋屈了。

        去到秋物院，却扑了个空。丫鬟们懒懒散散地回答，她们唐姑娘照旧去了北苑，不到掌灯时分，不会回来。

        崔沁只好又带着人往北苑走。王爷之前吩咐了，不准无端打扰世子进学，她是不敢违逆的。不过今日有王妃的嘱托，她走这一趟，算是师出有名。

        那盆招眼的盆景，依旧抱在丫鬟手里。

        崔泽听说她来了，十分客气，亲自迎出来，一路请进正屋喝茶说话，唐梅果然也在那里，正百无聊赖，见了她来，倒有几分欢喜。

        她让丫鬟送上玉雕盆景，唐梅十分稀罕，围着看了半天，兴奋地跟崔泽议论：这竹子和石头看着像真的一样，真的是玉石做的？怎么会有这么绿的石头？

        崔泽陪在她身边，一一替她解释，何为白玉，何为翡翠，前者来自西域，后者以南洋石为上品。采石人需得经过多少工序，从河底或是山穴历经艰险得来。

        崔沁喝茶旁听，也不免觉得大长见识，心里讶异，这位兄长，说是长在乡间，可这些见识学问，可不像是寻常的农夫田汉。

        又觉得自己这一番狠下血本，总算没有血本无归。果然世子对这个养妹是有求必应，十分疼惜。

        坐了一会，正打算告辞，却有个和雍堂的小丫鬟急忙地走来，说王妃和王爷都在和雍堂，有桩热闹有趣的事情，让府里各位公子小姐都去听听。

        崔泽和崔沁自然要去，唐梅却站在当地，脸上慢慢涨红：她算不算“府里”的公子小姐，又该不该跟着一起去？

        崔沁不知道王爷和王妃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开口相邀，只好当作没看见。

        崔泽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竟也没注意到小妹的尴尬，反而问那传信的丫头：“郡主也去么？”

        那小丫头有些奇怪：“郡主自然也去的。我们几个人分头报信，去三姑娘院子的那个算是白跑了。”

        崔泽便呆在那里，一声不出。崔沁心里暗自计较，这是不想见郡主，所以想抗命不从？

        这可不行。

        想起王妃交代的任务，又想起母亲的密信，崔沁不得不开动脑筋，假意问道：“唐姑娘，你怎么了？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崔泽这才回过神来，忙回身去唐梅身边，笑道：“小妹与我一起去吧。”

        “我又不是什么公子小姐。”唐梅已经坐下，虎着一张脸生闷气。

        崔沁冷眼看着，本以为她这番别扭要闹上一时半刻的，谁知还没等崔泽开口劝说，她忽然又如机括般跳起来，瞪大眼问道：“那个郡主也去？好，我跟你一起去。”

        三人出门，崔沁见唐梅昂首挺胸，浑然没有刚才尴尬无措的模样，不禁心里暗自称奇。

        一行人到了和雍堂，崔滢已经到了，正与崔浩站在屋子另一头的云石高案旁，不知说些什么。

        等众人拜见过王爷与王妃，崔滢才与崔浩一起过来。

        崔沁留神细看，崔泽一直低着头，回避与崔滢见礼。崔滢也不理他，只与唐梅问好。

        唐梅笑得皮肉不动，郡主眉毛高高挑起，两人一个虚情，一个假意，两句寻常的问候话听得旁人心里发抽。

        崔泽忍不住抬起眼，无奈地望着她二人。崔滢轻笑，对崔泽道：“你妹子大有长进，都会说违心话了。”

        她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被周围几人听见。唐梅气得要去拉她，被崔泽拦下来。崔浩侧头去崔滢耳边说了句什么，崔滢扑哧笑出声。

        崔沁收回目光，心中疑惑：郡主什么时候与阿浩这般亲近了？

        王妃抬手把他们招呼过去，笑道：“叫你们来，是有桩一等一的热闹说与你们听。浩儿有个朋友，要在南山草场开马匹唱卖会，计划邀请城中富户豪门家的公子小姐出席。这人家里与我们王府有些渊源，今日特地来拜会王爷和我，亲自求了王爷的允准，请你们几个年轻人一起去附会。因是草场，地广人多，为免女眷失散，每个姑娘都须有成年兄弟作陪。”

        “泽儿，”她望着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越看越欢喜，笑道，“你自然该陪着滢儿。浩儿，你看你是陪沁儿还是唐姑娘。我再让她们在偏院里头找个踏实稳重的人来。你们兄弟姐妹，好好去草场松快两日。”

        又笑指着崔滢：“你老是嫌府里呆着气闷，如今可遂了你的愿。只一条，你别老对你哥哥耍郡主脾气。他回王府的时日浅，有什么不懂的，你好好教他。”

        王妃一团高兴，崔滢却沉下脸来，崔泽也默不作声。

        崔浩目光朝那沉默的二人身上瞟一圈，轻笑道：“母妃，不如我陪郡主吧？世子首次在人前亮相，想要结识他的人必定会挤破脑袋。儿子担心，人一多，会冲撞到郡主。”

        王妃不禁沉吟，崔泽缓缓道：“母亲，我不放心小妹，她从没见过那么多人。若是让别人陪她，她也许会害怕。”

        唐梅望着他，咬着唇，眼角发红。哥哥到底是心疼她的。

        这次重见郡主，他终究没有像以前一样飞蛾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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