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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世子(二十五)


好像苏叶说过“天气暑热,郡主过了暑气”的话。

        崔泽眼珠子转转,下意识看向崔滢。

        那是多七窍玲珑的人儿啊,一见他目光,顿时明白。远山眉一挑,不怀好意地往他身上哧溜一圈:要装病,麻烦你自己上。

        崔泽脸一红,微微低头,做了个央求的表情。他眉眼如青松般劲朗,眼神澄澈明亮,做出那样的表情一点也不违和,却有些天然的柔和诚恳。

        被他那样子一看,崔滢心头一软,咬着唇飞他个白眼:你记着,你欠我的。

        这才懒懒地扶住额头,故意做出弱柳扶风的娇态,摇摇摆摆地朝崔泽身上倒过去,“哎呀,我有些头晕。”

        苏叶眼睁睁看着两人打完眉眼官司,世子扶着郡主的肩膀,一脸焦急地问询:“阿滢,你怎么了?头晕?这是中暑了?”

        郡主适时哼了两声,他似是急得不行,抬起黑润润的眼眸,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我知道母亲有命令,可是郡主身体不适,还请通融。你放心,我送郡主进去,母亲若有任何责罚,我一定一力担了,绝不连累你们。”

        苏叶回头看看同僚,大家都低下头,不敢吱声。

        世子与郡主这场戏演得十分拙劣,然而再借她们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公然说一声:郡主是假中暑。

        苏叶不愧是王妃身边的大丫头,瞬间做出决断,一边骂着小丫头还不去开门,一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连声催促:“世子快扶郡主进去吧。婢子拼着事后挨罚,也绝不能让郡主在和雍堂门口落下什么病根。王妃屋子里有清凉丹,最是解暑。”

        一边压低声音与崔泽说:“唐姑娘她们不在正屋,在临水的东阁。那里放着一个药匣子。”

        “多谢。”崔泽感激。

        苏叶眼皮子轻轻一抬:“世子客气了。”

        两人进了和雍堂的院子,大门重新在身后关闭。

        院里无人,崔滢一侧身,整个人贴在崔泽怀里,伸手指戳一戳他脸,眼波凶巴巴的:“不想当活菩萨,就别招蜂惹蝶。你会害了她们。”

        崔泽伸手抱住她,却又给她说得哭笑不得,只好一本正经点头:“阿滢说得是,我记住了。”

        心里却也知道她的提醒是对的。香蒲这活生生的例子还摆在北苑,他一想起来就发愁。

        诺大的和雍堂里静悄悄的,到处看不到人,听不到说话声,廊柱静立,庭院深深。一霎风吹过来,屋后的竹梢扫着窗纸,簌簌响声清晰可闻。

        崔滢有些怪异的不真实感。她朝身边靠一靠,崔泽敏锐,悄悄牵起她的手。掌心相握,十指交扣,缓缓心安。

        临近东阁,隔着碧绿曲阑,终于听到一点点人声。

        女子哭得嘶哑的声音。

        “是小妹。”崔泽额头压上阴云,松开崔滢的手,疾步踏上窄窄曲桥,往东阁急急走去。

        尚有三五步之遥,东阁内再传出哐啷一声巨响,似是有重物被砸在地上,伴随王妃带点哆嗦的刺耳叱骂:“贱胚,恶种,你还敢躲,你给我过来……”

        崔泽大急,再也顾不得其他,顶头撞开东阁大门,冲了进去,同时急着出声:“母亲息怒,万事请看儿子面上留情一二……”

        声音一下子顿住,余下的话没法出口。

        东阁里的情形与他的预计大相径庭。唐梅固然哭得面孔涨红,一头汗水,人却好好地站在王妃身边。

        在屋子中间的地上跪着,浑身发抖,以至于连哭声都断断续续,发不出来的人,却是崔沁。

        她背心湿了一大片,湿衣上贴着茶渣和茶杯碎片,身下积了小一滩水。头深深地埋着,甚至在听到崔泽声音时,下意识一哆嗦,头埋得更低,身子抖得更厉害。

        “你来做什么?”王妃气得额头青筋暴迭,哪怕是看到儿子,也没什么好脸色,张口就斥道,“出去。苏叶是怎么做事的?我没叫人,怎么把你放了进来?”

        崔滢跨进门槛。她按着心口,眉尖蹙起,轻声道:“母亲别怪阿泽,他本来老实呆在外面的,我一时烦闷欲呕,他扶我进来找药。”

        “你扭了脚,为什么不好好呆在你的院子里?在外面乱跑什么?”王妃斥道,“药匣子在架子上,泽儿——不,唐姑娘,麻烦你去把清凉丹找出来。”

        唐梅去找了药来,递给崔滢。

        几双眼睛盯着她,没奈何,她只好硬着头皮,端了桌上的冷茶,一仰脖子,一骨碌吞下去。

        “好些了吗?”没过一刻,王妃不耐烦地问。

        崔泽本来含着歉意悄悄看她,此时听到王妃的问话,心头起了一阵奇怪的寒意。

        他回头看着王妃,她嘴角下拉,脸颊肌肉绷紧,颧骨顿时显得突兀,眼睛盯着崔滢,竟是如看仇人。

        这哪是半日之前,还慈和可亲地疼爱女儿的娘亲?直似被厉鬼附了身,一身狠戾之色,竟比那日处死钱夫人更甚。

        崔泽眉头紧紧蹙起。

        崔滢慢慢放下茶杯,她也感觉到了。

        甚至早在跨进屋子的时候,她就发觉了。

        熟悉又陌生。

        那种铺天盖地的冰凉痛恨,她前生早已领教过一回。本以为今生身世被崔浩所改,阿泽重归王府后才华闪耀,她与王妃之间,或许真能保全这份母女情份,善始善终。

        不曾想,终究又稀里糊涂,走到这一步。

        胃里一阵一阵抽搐。一下子缩成极小的一团,似针尖一般,一下子又嘭地炸开,胸腔急剧振动。

        这让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下去,额头见了冷汗,竟比方才吃药前更显病容。

        崔泽踏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自己面对王妃,“母亲,阿滢脸色仍旧不好,请容她多休息一会儿。”

        “唐姑娘,你扶她去西边堂屋里头躺一躺,就别在这儿碍事。”王妃没有理他,皱起眉头,客客气气地对唐梅说话。

        “母亲,”崔泽略微提高声量,加重了语气,“阿滢不太舒服,不宜走动,请容她再坐一坐。”

        王妃终于不能不理他,她冷冷道,“她能带着伤,从自己院子跑来这里,如今这几步路,哪里就走不动了?唐姑娘,你带她过去。”

        唐梅看了眼崔泽,崔泽也转眼看她。两人目光相触,崔泽眼中有关切,有疑惑,似是在问,小妹,你可曾有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梅很快移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扭头对崔滢说话:“哎,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

        崔滢一直看着王妃,神情恍惚。听到她的说话,才似回过神来,眼眸一凝,“不用。”

        “阿滢——”崔泽叫她,声音急急。

        崔滢抬手,阻住他未曾说出的话,眼角瞥见王妃脸色更难看了三分。

        她扶住桌子站起来,一声不响,慢慢朝王妃矮下身子,竟是行了个郑重的敛衽礼:“女儿告退。”

        “你身体不好,还顾全什么礼节?”王妃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一点,叹口气,朝她们疲倦地挥一挥手,“下去歇着吧。等这头料理完了,我再过去跟你说话。”

        崔泽看着唐梅和崔滢走出东阁。崔滢在前,唐梅背手走在后头,竟似看押犯人一般。崔滢走得极快,很快两人就转过曲阑,见不到踪影。

        崔泽收回目光,回头对上王妃雾沉沉的一双眼。

        “母亲今日为何动怒?”他皱眉问道。

        王妃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崔沁,冷冷道:“你可知道这贱婢干了什么阴毒勾当?”

        崔泽看了看崔沁,他对这个妹子印象不深,她不常来北苑。偶尔几次接触,她似乎十分急切地想要讨好自己,却总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的笨拙与勉强。

        他也是极敏锐的人,与崔沁相处,便多有不自在。下意识里,难免就会回避与她交际。

        可是如今她跪在地上,一身湿透,瑟瑟发抖,如同一只数九寒天掉进冰窟的小动物,叫人看着可怜。

        他低声问道:“三妹妹是做错什么事吗?”

        “你还叫她妹妹?呸,她也配?跟她娘一样烂肚肠黑心眼的贼胚子。”王妃气恨已极,指着崔沁先劈头盖脸骂了半天,方坐下来,歇口气,按着胸口道:“她做的腌臜事情,我也不好跟你说。”

        “只是头一桩,你的亲事不能再拖。既是你想娶唐梅,我看这孩子也不错,孝顺懂事。学识出身差点也没关系,横竖朝廷不理论。这事,我替你去跟你父亲说去。至于涞州那个明义君想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索性都报上宗正,让朝廷自去定夺。就被驳回,也是朝廷的旨意,不怪王府不领情。”

        崔泽没料到竟又说到自己亲事,且王妃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之前怎么都觉得不够妥帖满意,如今竟什么都肯应下来了。

        眼神一暗:“母亲为何如此着急?儿子说过,并不急着成亲。”

        王妃霍然瞪着他,“你是不想急着成亲,还是心里有了不该有的人,生了什么不该有的糊涂想头?”

        “母亲此话怎说?”崔泽凝起眼。

        自从知道崔滢不是自己妹妹后,他从未觉得自己爱恋她,想要娶她为妻有任何不对。这话问得理直气壮,毫无半分心虚。

        王妃倒不禁被他这份坦然无畏弄得怔了一怔,心里突地升起一线模糊而急切的希望:这贱婢做的法,大约并不十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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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心计还是话术,唐梅显然都绝非崔滢的对手。

        几句话下来,就被崔滢套出了全部话头。

        她见崔滢迟迟不回来,担心自己那一推之下,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起不来。心里矛盾了许久,终究还是偷偷摸摸又找回叠石山去,想要看看情况。

        谁知摸到山后,没看到地上的崔滢,反而看到崔沁,鬼鬼祟祟地,摆了一堆小石头,对着又拜又揖,口里还念念有词。

        她好奇得很,悄悄上去偷听。

        听到崔沁说的是:“各方邪神恶灵,保佑世子与郡主兄妹□□,秽乱颠倒,以慰我娘在天之灵。事成之日,信女一定备齐三牲祭礼,隆重酬谢。”

        崔滢听了她的转述,呆了许久。再张口时,竟是一句莫名其妙的感喟:“原本以为阿沁冷心冷肺,她娘惨死,她却漠然得叫人惊心。却原来……她心里也是有恨的,也是淋淋地滴着血,饮着痛的。”

        “你不恨她?”唐梅奇道。

        崔滢白她一眼,大没好气,“我既不是圣人,又不是傻子。她想害我,我怎能不恨她?不过,你真信这些巫术有效?”

        唐梅恶狠狠地瞪着她:“当然有效。十乡八里的,谁没见过跳大神的神婆?替人驱邪除祟,灵验得很。再说,若非她这邪法作祟,我哥哥怎么会一点往事都没想起来,竟冒着悖伦坏礼的罪名,又为你神魂颠倒起来?要不就是你有什么狐媚妖法,要不就是她那恶毒的邪法见效,要不世上没这个道理。”

        她说得振振有词,眼睛闪着光,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充满凛然的正气,直如护法女菩萨似的,叫人生出真诚的感佩,不敢直视。

        崔滢顿时没有兴趣驳她,此时任她举出高山大海一样的例证道理来驳斥,唐梅都一定会坚定不移地拒绝相信。

        崔滢想,若有一天,唐梅也会倾心爱上一个人,那时候才会稍稍理解崔泽和自己的心情吧。

        不过眼下她可顾不上去替唐梅的未来操心。

        “你为了这个跟阿沁厮打起来,然后被王妃知道了?她因此恨极了阿沁——”

        ——也连带恨极了我。

        唐梅觉得她这句话戛然而止,似有什么余话没有说出来,张眼狐疑地看着她。

        崔滢脸色苍白,都没力气与她大眼瞪小眼。她坐在丫头们守夜的窄床上,头侧着,无力地抵着床头的柜子上。

        唐梅不会明白她此时心中的酸涩哀苦。

        前生王妃怠慢磋磨她,是有理由的。她不是王妃亲生,害他失了儿子,错把野鸡当凤凰。儿子因此不成器,宝玉蒙尘,明珠和土。王妃一腔怨气,发到她头上,虽然她无辜,然王妃也有道理。

        哪怕今生王妃再度对她失望,她其实也早有心理准备。

        她终究没忍住自己的心,再度与阿泽相恋。

        前世今生,两世为人,她太了解阿泽。他用情太深太苦太痴,来日自己一走了之,阿泽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安然撑过失去自己的年月。

        王妃若因此嫌怨于她,也是她罪有应得,活该此报。

        可如今她仍是王妃爱女的情况下,王妃得知崔沁陷害她与崔泽,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全力维护崔泽,将她这个名义上的“巫术共同受害者”当仇人般看待。

        崔滢唇角泛起淡淡的苦笑。

        是了,她求了一辈子的儿子,本以为今生无望。如今竟从天上掉下一个亲儿子,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竟比她做梦曾经想过的还要完美,还要优秀,岂能不捧在心尖尖上,爱护备至?

        岂能让他被这“兄妹通奸”的丑闻所玷辱?

        崔滢这曾经的爱女,如今自然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了。

        崔滢想,崔沁这巫术其实无辜,但自己却也罚过其罪,并不公平呢。这一次,明明是崔泽先招的她。

        转一转念头,却又嘲笑自己,无聊得很。明明多了一次重来的机会,明明早已决定对王妃敬而远之,明明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千一万遍,她并非慈母。

        可事到临头,依然如钝刀子割心般疼痛。

        她闭上眼睛,脑子反而无比清醒。

        崔泽和她的亲事,再也拖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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