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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25章


林嫂说的那个地方是村里一座无人使用的祠堂。据说这祠堂是许多年前在此地经商的一位富户人家建的,后来那户人家的儿子科举中第,在都城谋了官,举家搬迁至永安去了,这座家祠便空置了下来。想来朱门绣户宅邸甚多,早已忘了自家在这边陲小村庄还有一座小小祠堂。

        卫溱随林嫂去实地踩点,祠堂在村西,离溪畔不远,是个较简单的二进院落,穿过正院便来到堂屋,堂屋北边墙面供放着一尊两人高的大佛,佛像上头悬置一牌匾,上书“德善堂”。因为前屋主搬家把东西都带走了,堂屋显得较为空旷,角落里只有几把带灰的木头椅子,一张方形桌,以及东南角摆着的一张红木案台,除此之外便没了。

        不过家具这些倒可以日后添置,不是大问题。卫溱前前后后到处探视了一圈,环视上下,发现祠堂虽长久无人使用,却也没落得太破旧,门窗依旧完好,只是许多地方积了灰。林嫂说偶尔有借村道路过的旅人会进来歇歇脚,村里的孩童玩捉迷藏时也会有些好动能跑的躲来这里藏身,因此祠堂里不算毫无人气。

        卫溱听罢惊喜连连,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个极好的教书地点。离村屋不远,孩子们过来不必费脚程;来往有人经过,不会太荒凉;堂屋上下封顶,四面有窗有墙,夏可开窗,冬可烧炭,冬暖夏凉;且室内宽阔敞亮,就算再加进来好些人都没问题。

        打定主意,卫溱简直想迫不及待开始她的周末小学堂。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好些事情需要完成,得徐徐计划好,一步一步来。

        卫溱要回村教课的消息不一会儿便传遍了整个岙溪村,虽说只能每七日一次,却也足够让孩子们兴奋了。

        卫溱授课不收束脩,来上课的孩子们家里便自发地筹集些必备物资,如桌椅水盆之类,只是书本笔墨这些他们却是提供不起了,本就是稀贵之物,家家户户从事农耕,日常也不会采购这些读书人的东西。好在目前卫溱授课主要以口述为主,暂时不需要大量笔墨纸砚,但日后终归要用到,早晚还是得备一些。

        她现在在大将军府领的月俸每月有三两银子,高门阔绰,逢年过节或是府里有喜事还会给下头的人打赏些赏钱。卫溱吃住在府里,除了些日常个人用品采买也没有其他需要花钱的地方,这两个多月下来倒是攒下了些银钱。她可以用这些钱购置前期教课需要的物材,至于日后需要的,便日后再说吧。

        卫溱再一次来到广书斋。

        习惯性抬头望去,发现店牌上的斋字竟然被修好了,原本垂下来的半个“而”如今规规矩矩地牢牢钉在该在的地方,纹丝不动。

        她惊讶一瞬,抬起步子跨入。

        老板还是老样子,一副标志性八字须,两边须尾微微翘起,倚坐在案后看书,卫溱觑了一眼,发现他衣衫看上去要比前几次整洁了许多。

        瞧见卫溱,他熟稔道:“找什么?”

        “您这儿有笔墨纸砚吗?”

        “要多少?”

        想了想,“先来二十套吧。”

        老板闻言诧异望向她。

        “你要这么多作甚?”

        “有用!”卫溱露齿一笑,眼睛闪闪发光。

        瞧她莫名兴奋的样子,老板目露奇怪打量了她几秒,嘴里嘀咕两声,转身到后面给她找东西。

        卫溱闲着环顾了一圈书肆,几排书架还是歪歪扭扭地歪脖松一样靠着,不知上头的灰是不是又厚了一层,第四排架子的书好像多了一些,不知老板是不是又进了新本子,赶明得空了来瞧一瞧。别说这书肆破旧是破旧,其貌不扬,里面的宝贝倒挺多,每次来都能找到需要的东西。

        卫溱饶有兴致地左右四顾着,视线穿过书架,落到右侧那面墙上,忽然发现那里挂着一幅画,画挂在壁窗旁,被布帘遮了一角,又被乱糟糟排放的书架挡了视线,一时竟没被发现。

        她踱步走近,细看那画。这是一幅素墨勾勒的山水图,远处群山重峦叠嶂,云雾缥缈,山下江水波澜壮阔,近处沙洲上矗一飞檐五角亭,亭内有两人,正在执棋对弈。

        山水为景,酒棋相伴,好不快活。

        画面构图精巧,笔墨浓淡相宜,余下的留白部分更是将意境推满,光瞧这磅礴的景色便能感受到画中人的快意与豪情,当真是一幅好画!卫溱心内连连赞叹。

        这时老板捧着东西从屋内出来,卫溱叫住他:“吕老板,这画是你画的吗?”

        吕明仁来戎城定居有十来年了,虽说与街坊邻里不甚亲密,走动这多年却也是互通了姓名的,因此听到卫溱唤他名姓也不奇怪,想来也是从哪个街坊口中知道的吧。

        他望她一眼,然后望向那画,随后像是出神般盯着那画一言不发。卫溱正想提醒,却听他重重哼了一声。

        “是我画的又如何?”

        “画得真好!没想到您还有此等画技,当真真人不露相!”

        谈到这种话题,拍两句马屁总是没错的。

        “哼,你个小丫头还懂画?”吕老板轻飘飘侧目,一脸质疑。

        卫溱以前上的那个书法班的确也有教国画,不过她没报国画课,只是偶尔休息时溜到绘画班里看过别人作画,偷听过几堂课。再说了,但闻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不一定非得会作画才能欣赏画嘛。

        “我自是不懂,只是瞧着这画意境深远,情感饱满,看得人心潮澎湃,想来作画人挥笔时的心情也是十分恣意舒畅的。”

        卫溱这话实则带了两分试探的意味。自从听说眼前这人曾是三甲进士,却放弃了原本该有的大好前程,躲到这西北偏僻边镇蹉跎度日后,她便十分好奇是什么让他做出了这个选择。

        面前中年男人听完她的话,久久沉默着,注视着墙壁上的画仿佛陷入了回忆。

        就在卫溱想要放弃答案的时候,他幽幽道:“一碗清水里不甚落进了一滴墨,于是有人便想往里面加水使它恢复原样,可是无论加了多少滴清水,那碗水始终无法恢复到原先清澈透明的样子,更甚者,原本碗里的清水在墨迹的晕染下,也染上了黑色,到后来,一整碗水都变得浑浊不堪了。”

        他言至此,便不再开口,卫溱隐隐感觉捕捉到了什么,却一闪而过。瞧他面上的沉痛和追忆似乎又重了两分,她便不好再问下去了。清点了数目,又淘了几本讲义教材,卫溱掏出银钱付账。

        走的时候她微微仰首对吕明仁道:“吕老板,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的方向不只有一个,面前的路还长,还有很多选择。上天关了一扇门,可以打开另一扇窗,希望和机会总会有的。”

        不清楚他具体经历过什么,她也不便多说,只是看他凝视着画怀念的样子,想必对现状也并非无动于衷的,卫溱希望他能振作起来,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至于脱口而出的罗马,也无所谓他会不会疑惑追问了。

        卫溱的周末私塾如火如荼地开班了,之前听过课的孩子全都准时来报道,另外还多了几张新面孔。

        因为都是启蒙阶段的孩子,她使用更多的还是讲故事为主的授课方式,寓教于乐,间或讲解《三字经》《千字文》上的知识,教他们认字写字明道理。

        卫溱信奉全面发展的教导,除开书本上的内容,也会培养他们在其他领域的兴趣爱好,偶尔还会组织一些室外活动,到田里做游戏,或是到河边野餐。

        针对不同性格的孩子,她也有不同的对待方式和教育方式,因此每个孩子在她的课堂里都能扎扎实实学到东西,且学得很快乐,她带的这些孩子几乎全都是自愿来听课的。

        有几次她把瓒儿带来旁听,瓒儿年纪稍小,也不指望她能听懂上课内容,主要目的还是让她多接触人,接触外面的世界。

        卫溱这段时间极其忙碌,也极其充实。来听课的孩子日益增多,原本偏僻冷清的祠堂如今时常传出孩童的读书声和笑闹声,一派生机勃勃。虽然很累,可是看到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学得多,听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她便觉得累点也值得。

        卫溱这天在大将军府,忽然来人传话说大将军要见她。

        带着两分忐忑来到书房,看见大将军正背对着她端立在书架前。

        “大将军,请问找我何事?”

        “听说你现在又回去给岙溪村的孩子教书了?”他转过身,语气不辨喜怒。

        卫溱心里一咯噔——完了,开小灶被上司发现了。

        现在这情况,有点像现世里背着公司做兼职,许多公司是明令禁止的,怕员工一心二用影响工作效率。可是她也没收钱,应该不算打两份工吧。

        摸不准他的态度,她咽了咽嗓,回答:“是的。”

        “为何还要去外面教书,是将军府给的月银不够吗?”

        “不是,我在村里教课不收钱。”

        “那是为何?”

        为何?

        她抿抿唇。

        “因为我答应过孩子们要教他们认字学识,不能半途而废、言而无信了,”顿一顿,“那个我只是休沐那日会回去教书,其余都还是待在府里教导瓒儿的。”并没有玩忽职守。

        她抬眼觑一眼陆翾的脸,可是他脸上不冷不热,看不出是何情绪。

        若是他不同意怎么办?

        她心想:如果他真的不同意,她冒着被开罪的风险也要和他据理力争,总不能刚给孩子们上课,开始没多久就停掉吧。

        酝酿了片刻,正准备张口,陆翾却先她一步出声。

        “你教了他们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什么能做什么?什么意思?

        “你可知,此地大多数人家是供不起孩子上公学,考科举入仕的,就算有幸蟾宫折桂,你可知往后官场的路需要多少钱财打点?更何况同他们一起的还有众多来自五湖四海的权贵子弟,这些人不仅富有,还手握权力,出仕的路并非你所想的那么简单,背后有太多看不见的黑暗,你让这些无金钱无背景的村里孩子拿什么去挣?不过是蹉跎一年又一年的光阴罢了。”

        他微微眯起眼,视线幽深地盯着她,带着几分凌厉的压迫性。

        卫溱回视他的眸光。

        他问她知不知道,她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现代社会里多的是这样的例子,寒门难出贵子,大家似乎都渐渐意识到这个悲哀的现实。优厚的社会资源掌握在金字塔尖端的上层人士手里,富贵家庭里出生的孩子拥有着优越的物质条件、顶尖的教育资源、以及被捧到眼前的,于他人来说可望而不可及的各种机会,他们的起点便是别人奋斗一生的终点。

        虽然喊着打破阶级壁垒,共同富裕,可阶级这个东西不是轻易就能跨越的,更多的情况,则是一个人一出生,他的一生就大概率被注定了。

        现代社会如此,古代封建社会就更不用说了,寒门出仕,那真是蒙着眼睛向前,披荆斩棘,也不知前方杀出的路是否是一条康庄大道。

        可是那又如何呢?

        这本来也不是她教育的初衷。她从未想过教了他们以后,他们中的哪个日后能一举高中平步青云,有房有车有票子,最好再不忘师恩,赠她个几座宅子外加黄金千两。

        她根本没想那么远,她的想法一直很简单。

        “我只是希望他们将来能拥有更多选择的余地。读书不是为了达成什么成就,或许对于你们这里的人而言,寒窗苦读皆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可是于我而言,考取功名并不是读书的唯一目的和终点。”

        “读书和学习是为了对这世界有更多的了解,掌握更多的知识和技能,将来他们长大成人,可以拥有更多的人生选择和生活方式,不必拘泥于小小的一方村落,每日黄土庄稼作伴。当然如果喜欢,自然可以继续选择从事农耕,只是它不再是唯一的选项。”

        卫溱掷地有声,眼神平和却坚定,这是她一直以来秉持的理念,无论在哪个朝代,她相信教育的力量。或许这里的人不会理解,但只要她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就行了。

        陆翾深深凝视着她,没有说话,尽管心内思绪变化,面上却不显丝毫。

        良久,他道:“大郢如今并不安定太平,外有孜弩虎视眈眈,内有朝堂党派相争自顾不暇,礼坏乐崩,各地官学监管混乱,在这些只关心自身利益的人眼里,儒生的前途微不足道,你所谓的育人之道,根本不在他们的关心范畴。或许将来有天狼烟四起、国不复国,或许国朝现有的礼教制度将被天翻地覆,或许你带过的孩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再埋头黄土,丢弃过往所学,即便如此,你还是坚持现在所做的一切吗?”

        他一连三个或许假设,语气如冰似火,咄咄相逼,仿佛要看到她无力招架,缴械投降。

        可是卫溱不闪不动,眼神毫不避讳,直言道:“我管不了将来,将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只要在现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将我所知尽可能地教给他们,看他们一天比一天多一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热爱,便已满足。我坚信育人是国之根本,尽管国朝现状岌岌可危,前路迷茫未知,但只要有一天和平之日,一处和平之地,我们便不能放弃下一代的教育。”

        “再说了,这些孩子并不见得比别的地方的孩子差,他们只是缺乏资源和机会,你又怎能确定,他们中不会有人日后成才,成为国家运作的中流砥柱,改变大郢的命运呢?”

        女子黑亮的双眸熠熠生辉,像夜空中的指明星,盈满着坚定和希望的光芒。光芒耀眼,直看得陆翾的视线禁不住侧避开来。

        他内心涌动着震撼,薄唇微动,却未吐一字,随后深深地看了卫溱一眼。

        “听说你把瓒儿也带去了。”许久,他启唇。

        嗯说到这个,卫溱的气势稍稍弱了下来,以为他是不喜她把瓒儿带出府,她解释道:“我只是想偶尔带瓒儿出去,感受一下外头的环境,顺带让她多接触些同龄的孩子,能说话的人多些,性子也能多活络些。”

        听出她语气变化,他摆手道:“无须紧张,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让瓒儿多认识些伙伴也是好的,免得她一人在府内亦是无趣,有同窗一起学习玩闹,想必应当更愉快。”

        看他没有责怪,卫溱松一口气,“我们出府都有带护卫,一定会保证瓒儿安全的。”

        “嗯。”

        再次观一眼他面色,见他没有过多不虞,询问没有其他吩咐后,卫溱行了一礼就退下了。

        卫溱走后,陆翾坐在案后凝眉沉思,回想着她方才说的话,想着她说话时直射出来的坚定不移的眼神。

        育人是国之根本,不放弃每一个孩子,给予每一个孩子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即便自己也囊中羞涩,却不收分文,自愿将自身所学倾囊相授;即使朝野动荡,边地苦寒,前路未知,也坚信国之根本不可动摇。

        一个女子尚且有如此胸怀抱负,身体力行实践着这件事,那些在皇城里乘肥衣轻,享受着奢靡生活,本该为此忧虑至食寝不安的人,却又做了些什么,又正在做些什么?

        陆翾眸中染上冰霜,神色渐渐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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