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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元宵


  转眼已过四年多,到了熙宁七年正月十五,东京汴梁城内依然是车水马龙,商贩人流熙熙攘攘,这时街市上已经有店铺挂出精巧的灯笼,有些比去年的更精美,也更机巧,只等天色一黑便要点亮争奇斗艳,临汴河中段最热闹地段的青楼好几艘花船也正忙着装饰,等着美人们晚上登船游河,当然京都重要的衙门门口还没有动静,不过往年他们的花灯也是天黑以后才亮相登场,而且总是不负大家期望,又宏大又气派,顷刻便要把小商铺的灯笼比下去,所以大家也不着急,有钱有闲的当然是官府和富商的少年公子,他们衣着时髦漂亮,又都风度翩翩,有几个早早便呼朋唤友,在临河的酒楼占好位置,吟词斗曲,惹得路过的年轻小姑娘频频回头,衣袖遮住笑靥,眼波却在流转。

  宫门上此时也正忙着挂红披彩,为晚上主人们可能的出行做准备,大宋朝一向注重礼仪规范,君臣礼节,長幼尊卑,男女大防最是重要,正经人家谁也不会轻易出一点纰漏,不过心照不宣的是今晚,也就是正月十五例外,不管是管府小姐还是民间青年,甚至公主王爷,丫鬟仆从都可出门看灯,大家没大没小,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拉手抱腰都没人太过管束,大宋官家有时也会带上几个心腹太监,悄悄走出宫门来街上观灯,不小心还可能迎面遇上一两个熟悉的大臣,君臣也只是尴尬的简单作礼,然后分开各自为乐。

  便在此时,福宁殿上的神宗皇帝赵顼也放下手中毛笔,将案上公文往旁边推了推,站起身来欲休息一下,刚端起旁边茶碗喝了一口,又想到去冬各地报上来天灾甚是严重,陇南一带竟有八个月未有降雨,京都也已经久旱,正自心烦,太监王宪犹豫着走进殿来,尖声的禀告道:“皇上,安尚门监郑侠非要求见皇上,奴才撵了几次就是不走,犟着头在殿外跪着半天了。”

  神宗想了一下,对郑侠有些印象,年终大祭时群臣朝拜时见过,宰相吕惠卿还当面夸过此人,说他虽不过四品,不过办事能干又赤胆忠心,这么个小官怎么今天能进的宫来,还非要面见皇帝?

  王宪轻声道:“郑侠的母亲是太后远房表姐,太后想见见娘家人,王宪不知怎么今儿就跟着进宫了。”又小声道:“是太后命李公公送他到这里来的。”

  神宗想了一下道:“宣他进来。”

  赵顼今年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是英宗与高太后的嫡长子,很早就显示出过人的能力和良好的品德,作为皇子读书时对老师及其敬重,天热时,老师在前面讲课,再热也不会扇一下扇子,即位后也是理政勤勉,很少出门游玩,也不大兴土木,甚是关心民间疾苦。

  赵顼即位时大宋朝已立国百余年,看似社会繁荣,一片歌舞升平,其实早已国库空虚,军费开支庞大,官僚机构臃肿而政务繁多,加上每年增送辽和西夏的大量岁币,财政年年亏空,为了改变这种情况,自熙宁二年来赵顼重用王安石对国政进行了一系列大力改革,颁布了青苗法,保甲法,市易法等一系列新法,已经推行五年之久,成效明显,国库明显得到补充,军事力量提升,不过朝堂上反对之声也很大,司马光为首的老臣直斥新法苛刻害民,老百姓叫苦连连,前阵子大臣唐炯竟然在大殿之上直言控诉王安石十大罪状,

  高太后也屡次提醒神宗听取各方意见,赵顼心中也开始有些疑惑,不过作为变法革新的后台老板,他坚信王安石的人品才华,深感王安石就是能让自己成就大业的人,一直对王安石爱护有加。

  郑侠走进殿门,跪倒行礼,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笺纸,从容道:“臣乃守门官,日日在城墙上眺望,这是一月来臣亲眼所见,如实绘出,请皇上过目。”又道:“臣不遵守程序,越级上奏,请皇上先赐罪。”说完退后跪倒叩头到地。

  神宗打开纸笺,乃是一幅图画,不,一张纸上绘着多幅图画,尽是些衣衫褴褛之人,有父亲卖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有丈夫典当了妻子,只为换些银钱买粮填饱肚子,也有倒在路边无人理会的老翁老妪,呼天抢地,旁边还有两个官差在催逼要债。

  神宗看的惊疑不定,又觉触目惊心,郑侠道:“朝廷推行新法,原为富国强兵,可是实施不当,老百姓吃了大苦头,譬如官府强推青苗法,强迫农户贷款,可今年遇到大旱,十户有八户收成不及去年,农户无力还贷,官府强迫还款,只好卖儿卖女,这是臣亲眼所见画下来的情景。”说罢又叩头不已。

  神宗听罢潸然泪下,郑侠又道:“去年秋季到今,京都方圆百里无一滴降雨,安知这不是老天给的警醒!臣请罢免王安石宰相之位,废除青苗法,给天下老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吧。”

  神宗脸色阴沉,半晌道:“罢免王安石,天就能下雨了么?”

  郑侠昂头道:“若罢免王安石,改良新制,仍无降雨,皇上就砍下我这颗头颅,臣愿一死谢罪。”

  郑侠退下后,神宗在殿中踱来踱去,皱眉思索,王宪轻轻走过来道:“皇上,太后请您过去呢。”

  高太后今年五十有余,此刻正在慈元宫中和几个老宫人搬弄花草,这位太后本出身宁州小官宦人家,当时英宗皇帝不过是普通宗室弟子,本以为普通度过一世,谁知道仁宗皇帝无子,皇太子之位空虚,宗室亲贵抢夺残杀,一向淡然无争的英宗反被立为太子做了皇位。高氏一向有贤名,她生活简朴,温和亲善,又从不为娘家人谋求私利,深得臣民爱戴。

  神宗走进慈元宫,宫中诸人忙过来行礼问安,太后命人全部退下,转向皇帝,仔细看看儿子脸色,叹气道:“郑侠是我让人送过去的,皇帝心中不快我知道,可是天下大事,尽在你一念之间,也只好让你多听听各种议论。”又道:“我朝自太祖开国以来,一向仁政爱民,皇帝与文臣共治天下,王安石品格高尚,才能出众,变法也是为国为民,可是他心情执拗,缺乏容人之量悯人之心,再这样搞下去民不聊生,宗室大臣众叛亲离,必会影响我大宋江山稳固,此非危言耸听,皇帝还是早做决断吧。”

  神宗对太后之言虽不深以为然,不过变法带来的负面影响肯定是很大的,不管是朝堂上御史的直言,还是宫中太后皇后的劝诫,特别是今天郑侠呈上来的图画,都力证了这一点,看来是要换一换人选了,于是点头道:“太后之言有理,儿子遵命就是。”

  又道:“王安石最近身体不好,让他出京休养一段时间也好。”太后点头称是。

  神宗出得殿来,王宪迎上前去,道:“皇上,朝廷的事忙不完,保重龙体要紧哪,今儿是上元节,不如出门散散心?”

  神宗揉揉眼睛道:“今天神思困倦,不去了。”又低声吩咐道:“你去王宰辅府中,把消息先告诉他一二,让他有个思想准备,暂时退避,朕以后还是要倚重他的。”

  王宪到了王安石府中时正是晚餐时分,夫人吴氏亲自布置席位,大小摆放了十几个碗碟,还特意做了一大碗青鱼丝,摆在中间,难得家人团团围坐,王安石却拿了一卷公文边吃边看,只夹面前一盘青豆,夫人把青鱼丝放在他面前,他又只夹鱼丝,夫人叹气道:“相公何必如此,天下事再多,一顿饭也耽搁不了什么!”见王宪突然来府,忙引入大厅。

  王宪把神宗的话如实转告,又道:“皇上如今左右为难,宰辅大人应体察圣心,再待来日啊!”

  王安石有些颓然,今日之事虽有预料,心中仍甚感失望。他本是坚定无畏之人,满怀强国富民之志,可是变法五年多来,虽竭心尽力,日夜谋划,也取得不少成绩,但总是阻力重重,一些往日老友因政见不同与他分道扬镳,其中不乏德高正直之人,皇帝左右摇摆,王安石不止一次感到力不从心,他对王宪慨叹道:“天下事像煮汤,下一把火,接着又泼一瓢水,哪还有烧开的时候呢?”

  王宪离府后天完全黑了下来,王安石去看才报上的军需清单,想起刚才王宪传话,又放下清单,拿起桌上一封书信,那是老友曾巩寄来的,曾巩此时任福州知州,虽相隔万里,还是隔三差五给王安石写信,告知他地方各种事务。曾巩最爱王安石的才能,他自己当初屡试不第,因家境困难不得已在家务农,却数次给朝中大臣写信推荐王安石,此次来信,曾巩先报告福州地方实施免役法的效果,持称赞态度,又报告青苗法实施效果,指出一些弊端请朝廷加以完善,又叮嘱王安石注意身体,王安石数次想调曾巩来京,曾巩都以自己才能不足婉拒,两年前推荐自己弟弟曾布来京任职,果然是个干将。想起这位老友,王安石心里好受些,又读一遍书信,觉得文风古雅平正,一如曾巩的为人。

  夫人吴氏端茶进来,吴夫人年轻时是江宁府有名的美人,现在虽已年老,身体也不太好,王安石对她仍如当初一样敬爱,吴夫人数次想给丈夫纳个小妾照顾身体,王安石坚决不要,见夫人进来,王安石道:“夫人去歇息吧,让六福倒茶就行了。”

  吴氏道:“六福是个男人,到底粗心,上次给你买的那个林氏娘子,人又漂亮又细心,相公只是不肯要,非给她送回去,还贴了许多钱给她。”

  王安石一边翻看书信一边道:“那个林氏本来有丈夫,家中遭了难不得已丈夫把她卖了,我怎能趁人之危呢。”

  吴氏道:“那上次徐小娘子也不错,相公为何不要?家里丫鬟也有不错的,挑一个做妾,贴身伺候着,我断不会吃醋的。”

  王安石见夫人说的认真,放下手中东西,握住妻子的手笑道:“你又来说这些了,我们成婚多年,有子有女,为什么要娶不相干的女人放在屋里?有你一人足矣。”

  吴氏看着丈夫有些憔悴的容颜,叹气道:“你答应我早些睡觉,不要熬夜看书了,明天早起换上那件新袍子,仔细洗干净脸再出门,相公乃是堂堂宰相,怎么着也要注意体面。”

  王安石笑着称是,吴氏出来轻轻把门带上,唤心腹仆人六福过来道:“明天定让相公换上新袍子,那件旧的衣襟都撕开了,再穿不让别人笑话!那双旧鞋子也不要穿了,给他换上新的,把旧袍子和旧鞋子今晚悄悄就给扔了。”

  六福苦着脸道:“小人可不敢扔,大相公为这事骂小人几回了。”

  吴氏道:“骂就骂,瞧你没有用的样儿!”

  六福道:“大相公发起火来可不得了,说小人是不知节俭惜福的狗东西,再扔他旧衣服就打断小人的狗腿呢。”

  吴氏道:“也罢,明天我自己去给他换衣裳,你们要多照看相公,上次跟着皇上去城外钓鱼,皇上给几个大臣一盒子鱼饵,偏咱们相公当点心吃起来,让吕公著几位大人好生笑话。”

  六福道:“大相公从来不会去钓鱼打猎,看那盘子好看,可不就以为是点心,皇上在上面坐着,奴才也不敢靠近提醒。”

  吴氏叹道:“相公虽是宰相,这些事还真是不通,所以让你出门在外多照看些。”

  六福诉苦道:“大相公根本不理踩小人,在家里面夫人管着还好,在外面巡查时小人再催也是半夜不睡觉,睡觉也不洗脚,早上起床急急忙忙也不洗脸,小人也没法子。”

  吴氏和六福在外面商量着怎么才能让家里大相公改掉邋遢的习惯,王安石一点没听见,墙外热闹的鞭炮声今晚入了王安石的耳朵,他想起今天是上元节,好久没有出门走走了,索性放下手中公文,披了一件青布棉袍走出府门,命令随从们不要跟的太近。

  今年的灯会正接近高潮,满大街的人群兴高采烈,挤来挤去,庆丰酒楼前一盏硕大的天女散花彩灯吸引大量人群,王安石走到街上一时有些不知方向,这些年来,他每天在这座城都城忙忙碌碌,所到之处人人畏惧恭敬,可是今晚这汴梁的大街却感到有些陌生,热闹的街铺,流光溢彩的酒楼仿佛离他很远,他太忙了,已经忘记了市井的喧嚣,看不到老百姓简单的满足和快乐,满头脑都是财政预算,军国大事,今晚便服出行,在这满大街的人流中感到异常寂寞,走到一处灯火阑珊处停了下来。

  六七个随从见大人今晚行动甚是有异,也是不敢怠慢,一路盯着走近的行人,唯恐出什么乱子,路人却不知这是当朝的宰辅,好几次便有人几乎撞到王大人身上,都被随从看似简单的隔开,便在这时有一人径直的走上前来,弯腰作礼道:“却不是王首辅王大人吗?今晚好兴致啊!”

  王安石看到眼前之人,不觉心中喜悦,道:“原来是琢玉郎君啊,怎么不到那边人多热闹之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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