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受极端气候影响，秋天在纳塔伦奈城驻足不到一周，天气便骤冷。

        如今才十一月初，天空灰蒙蒙的，像是随时会下雪。

        宿舍里，智能管家预报今天要下雪的消息，提醒他们出门记得带伞。

        最近，因为极南地区发生的乱象，苏瞬息和卡莱他们的开会越来越频繁。

        他们大早上又收到了院长发来的开会通知。

        “答应好今天要陪她的。”

        听到苏瞬息这么说，法里奥自告奋勇，在他们都不在的这段时间陪着永晨。

        于是苏瞬息放心地将妹妹交给了他。

        永晨日常起居由佩乐和智能管家在照顾，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办公大楼她的专门休息室，这样也方便了他们几个顺道过来看看她。

        “……其实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送她去学校，融入集体的，但是，这孩子现在的心智和年龄还是差得有点多，我们担心她很难适应新环境，所以，打算再过一阵子吧。”佩乐最后一个离开，她交代完后，放心地将永晨交到了法里奥手中，随后抱着文件夹去开会了。

        休息室里，法里奥一直保持着和善的笑容，直到房门关上，他转过了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诡异。

        永晨坐在沙发旁的地毯上，给手中的娃娃梳头发，突然被人用锋利的眼光盯着，她抬起了头。

        “终于，就剩下，我们两个了……”法里奥一步步靠近窗边坐在地毯上的人。

        君子报仇，为时不晚。

        永晨眼睛大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害怕了吧……

        法里奥蹲下，正准备恶狠狠地吓她一下，突然——

        他的眼睛一下子被什么给蒙住了，小孩子身上甜甜的味道盖住了他，是永晨一下子抱住了他。

        哎？这个……

        “姐姐——”

        法里奥头顶雷轰。计划之外……

        他把永晨的手粗暴地掰开，“你给我看仔细啦！”

        法里奥费力地抓起永晨脸上几乎捏不起来的肉，想要吓唬她。

        她的脸太白太细腻，法里奥一个不小心，白净的小脸上就留下了一块红色的印记。

        小女孩毫无所知，睁着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小孩子的皮肤比较娇嫩，尤其是，她在培养液中长大，是真正意义上未经过风吹雨打的花骨朵，红色印记这下怎么也消不掉，一阵揉搓后，反倒越来越明显。

        完蛋了！法里奥内心抓狂，僵着脸，头发都要竖起来。

        永晨似乎痛觉缓慢，这时候才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小脸。但是很快，她似乎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搭在脸颊上的手往上伸去。

        她一把抓起法里奥的头发，“好美啊，好美——”

        小女孩笑得灿烂，眼睛眯成了两道缝，“我给姐姐编辫子吧。我一直都想给姐姐编辫子，夜姐姐。”

        法里奥眼眶都要裂开，他正想拿出外交官的模样，一把拒绝，却在听到她说出的最后三个字时，半空中的手顿住了。

        那三个字让他瞬间忘记了自己爱护的头发还在她手上。

        法里奥怔了一下，随后结结巴巴地说，“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孩子自信地笑笑，露出整齐洁白的小牙齿，“我怎么可能会忘记，唯一的姐姐呢。”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手顺着他的一缕银色头发，“姐姐每次来和我说话，我都有在听啊，虽然我什么也听不懂。”

        突然，她的手一顿。

        她的情绪三百六十度大反转。

        法里奥看到泪水从她眼睛里滚落，长睫毛湿嗒嗒地挂着泪珠，她把头低下了。

        法里奥：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夜姐姐，”她吸了吸鼻子，“姐姐一定很难过，才会和我说那些话的——”

        法里奥赶忙想办法哄她，不过，在那之前，他更想知道的是，“你，还记得什么？”

        小女孩眼里堆满了泪，她像是在拼命思索，光亮在她眼里忽闪忽灭，她抱着自己的膝盖转眼哭得汹涌，“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姐姐，不要我了……因为，我是个累赘……我不记得姐姐的样子了……”

        法里奥赶忙拿出十八般功夫来安慰她，“你怎么会是累赘呢，你是小天使呀，大家都喜欢你。”

        说到这里，他心里忍不住叹气，包括自己的小王子，哎，他们个个都围着你转。

        “可是，姐姐不要我了……”小女孩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眼底晕开了红色。

        法里奥摸摸她的脑袋，“她没有不要你啊，只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只是，暂时离开而已。”

        说完，法里奥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自己居然当着小孩的面撒这种谎。

        不过就算是佩乐他们，也不会残忍地把真相说出来吧。

        “那她会回来找我吗？”小孩抽泣着，用哽咽的声音问。她的手捂着脸，在她松开的指缝中，露出了哭过后格外明亮的眼睛。

        法里奥决定将谎言进行到底，“会的，做完了手上的事，就会回来的。”

        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将手从脸上挪开，扯起袖子擦眼泪。

        这位洪都的绅士赶紧掏出手帕小心照料着。

        法里奥给她擦完脸又给她擦手背，但是内心依旧忐忑，生怕自己穿帮，万一没对好台词怎么办。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还和谁提过姐姐的事？”

        “没有了。就是在刚才，突然特别特别想姐姐。”她又开始哽咽。

        于是小女孩又开始哭起来。

        法里奥：怪我多事。

        “看到你，我就好想她。”小女孩的泪终于止住了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几个字。

        “呃，为什么……”

        “因为，”永晨抽泣着，“你们好像，都好温柔……”

        温柔？

        这个词形容我一个爷们就算了，为什么连那个人也……小孩子不懂事吧。

        永晨忍不住“哇——”地一声又哭了。

        法里奥觉得自己要被折腾到崩溃。

        他把糟糕复杂的心情放一边去，为了让那群人回来后还能看到友好和谐美好的画面，他豁出去了。

        “小晨晨别哭了喲，哥哥什么都陪你玩哦——”配以最温柔的声音，法里奥使出了哄小孩的杀手锏。

        永晨的指缝里露出泪汪汪的眼睛，“真的？”

        于是，等到一干人开完会回来后看到的是这样一副画面——

        法里奥坐在地毯上，背后半跪着永晨，她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嘴里说着，“再忍一忍哦，已经编到第57根了……”

        弗里带头爆笑，毫不客气地站在一旁拍照，“纪念这美好和谐的一瞬间。”

        法里奥想去揍他，无奈小辫子还在某人手上，他只好继续忍着，双手捧脸不想见人。

        “法里奥老师，真是为难你了。”卡莱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想到法里奥哥哥这么有牺牲精神，不愧是洪都王朝少见的绅士。”苏瞬息在一旁笑地没心没肺。

        最后，法里奥终于在从佩乐那借来的一块围巾的掩盖下逃脱了，佩乐本来都不太想借给他，因为她注意到了永晨脸上的一块红色印记，明显就是被人捏的。法里奥突然这么有牺牲精神，果然是为了掩盖什么。

        他们三人代表特殊行动队各支编队接到任务，这次开完会后，行动上也分开了。

        苏瞬息掩护内心受伤的法里奥回去，其余三人各忙各的去了。

        红色围巾下的法里奥同苏瞬息往宿舍的方向走。法里奥畏畏缩缩的样子颇像做贼。

        苏瞬息在路上简单和他讲了一下开会内容，“……除了在极南地区加强防守以外，还要和国际中心相关监查部门加强联系，目前看来，国际中心收缴上来的原始晶体的保管工作疑似存在问题，从极南到国际中心的这条晶体运输链也是由联合军队来护送的，我们无法插手，所以现在也只能做好手上的事……接下来一段时间，法里奥，你抽空多陪陪她。”

        “我以后不想看见她了。”法里奥委屈巴巴地说。

        “你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没风度哦。”

        “不是。你以为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围巾下的人说。

        “她和你说了什么吗？”

        法里奥语气一沉，“她，提到了夜。”

        即将入夜，天气渐渐冷起来，天空这时候飘下了一些细碎的雪片，落在法里奥头上的红围巾上，像是装点在上面的珍珠。

        苏瞬息的脚步放缓。

        “她有问，夜去了哪里吗？”

        那孩子说地果然没错，她还真没跟别人提过。

        “我当然没有说出事实啦，就说因为在外有些事要办，所以还回不来。”法里奥抖了抖围巾上的落雪。他现在编着辫子，头上披着红围巾的样子，像极了著名的油画——《原始部落里的少女》。

        “这我还能不明白么，我要是说出真相让那孩子难过，你们恨不得一个个排队轮流拍死我。”

        “其实，”苏瞬息顿了顿，“我倒是希望由你来说出真相。”

        “啊？”法里奥两步跑上前挡住他的去路。

        “怎么了吗？”苏瞬息停下来问。

        “不是，你这什么意思？”

        “总得教会她去面对啊。没有痛苦的世界，她迟早会发现是假的。”

        苏瞬息继续往前走了一步，法里奥在他面前依旧不肯让步。

        “你可以对自己这样，但是她不行。”法里奥突然变得笃定，“你之所以选择了那种痛苦，是你想将自己和她捆绑地更紧。你想用痛苦，把自己和那个人绑得更紧。你以为，这是你们之间还能联系在一起的最后方式。”

        天空飘起雪。

        苏瞬息看着眼前人，在他身后，风骤起，落雪翻飞。

        雪下地越来越大，办公大楼前的学院大道上，人越来越少。一下子，环境便空旷了起来。

        两人立于这空荡下来的环境里。

        “法里奥，回去吧。”

        “不行，今天就说个明白。”

        有些话，他准备很久了，“我知道，你并不是止步不前，无论在多绝望的时刻，你始终保持清醒，保持自己的想法，深刻知道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果断划出那根界线，哪怕一无所获也要正面一切，从来没有逃避过。”

        漫天的飞雪，肆无忌惮地拥抱着这个世界。

        “在混乱的环境中保持住自己，确实难能可贵。但是，”他停顿了一下，随后一口气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你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就不顾周围人的感情。”

        “明明还可以认识更多的人，明明生活还有更多的可能，却因为她一个人，将一切都拒之门外，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不是正确的。”

        苏瞬息在原地不语，在他周围，亮起了浅浅的金色光芒，小范围的控制环境中，雪花再也没办法涉足这一小片空间。

        他伸手，取下落在法里奥头顶红围巾上的雪片。

        一片，一片，又一片……他耐耐心心地，雪在他指尖融化的时候，眼睛竟也失了神，变得空灵渺远。

        当浅金色的眼眸再次凝聚，融成了温暖的光点，他轻轻地说道，“我突然有些懂了。”

        他苦笑着，“或许因为我和她是同一类人，心都太柔软了。太多人踩进去，心就会塌陷的。”

        浅金色光芒营造的小环境外，风雪已经模糊了前去的道路。

        苏瞬息放下了手，轻轻对他说，“走吧，不然该回不去了。”

        他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昏黄的路灯在他们周边一盏盏点亮。

        苏瞬息走在了前面。法里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为了不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淹没，他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法里奥还在细细品味他说的最后那句话。

        “……太多人踩进去，心就会塌陷的。”

        像是雪那样柔软吗？我们小王子的心？他踩在雪上，心也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柔软的心，本就不是用来“踩”的。那种柔软，是只要依偎在一起，就能感受地到。

        法里奥突然不再想弄明白什么了。

        他跟在他身后，踩着他走过的路，于冰雪中，释然地跑向前去。

        有的人只能感受到雪是冰冷的，有的人却能感受到冰冷之下的柔软。

        那是苏瞬息的手指，触碰到雪花时候的感受。

        同样是留不住的一种花朵。转瞬即逝，却那样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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