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糖炒栗子

晚上。乔曼姿拎了三份馄饨和水晶蒸饺推开病房的门。

        还没走近就听见她们家钟宝贝跟人争论的声音——

        “是两颗。”

        “三颗。”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也喜欢她？”

        “啧啧……”那人的语气尽是嫌弃，“不喜欢。”

        “那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你们在谈论什么啊？”乔曼姿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的对话，然后拎着饭满处找饭盒。

        “曼曼！”钟嘉情的声音有小小的雀跃，“我在跟戴予深争辩顾嘉旭到底有几颗痣。”

        呵呵……乔曼姿的嘴角抽了抽：“真有营养的话题哈……”说完，她迅速转移一个与哪个明星有几颗痣这种话题相比之下，更营养的话题，“对了，见咱们饭盒了吗？”

        “噢，在这儿。”旁边的戴予深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床头的桌子。

        饭盒就可怜巴巴的压在报纸下面，乔曼姿掀开才发现，里面还装着早上的剩饭……乔曼姿深吸一口气，默默地拿走，默默地刷了。

        乔曼姿不知道戴予深是为了躲人，心里还默默意外他竟然这么不拘小节的留下和她们一起在病房里吃晚饭。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这种公子哥儿作派的人应该会回绝，所以表面是带了三人份，但是……她乔曼姿胃口来了一个人就可以吃两份呀。

        “中午吃的什么饭？”乔曼姿把蒸饺放到饭盒夹层的托盘里，抬眼问了一句。

        钟嘉情正巧在乔曼姿回来前拔了针，此时她和他们一起围坐在病房隔间的桌上，美滋滋的吃馄饨。

        听见乔曼姿这么一句，她嚼着馄饨眯了眯眼，嘴角微翘着像是在回味午饭的滋味，然后她开口，连语调都是难得的欢快地上扬的：“酸菜鱼。没想到还不错。”

        中午为了省事叫了戴予深常吃的那家百味鱼汇的外带，他出去上趟厕所的空挡钟嘉情已经付了款。看到戴予深回来时扬眉的表情，钟嘉情浅浅地笑：“为了回敬栗子和咖啡。”

        闻言，乔曼姿喝汤的手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喝下一口汤的空档，侧眼看了看正默默吃饭的戴予深，然后收回视线。

        钟嘉情从小就不怎么吃鱼。才认识了一天而已……真是难得。

        饭后，乔曼姿去接电话。

        戴予深不知道从哪里变出的棒棒糖又放进了嘴里，他弯着眼睛对钟嘉情笑了笑，跟她道别。

        “钟嘉情。我要走了。”

        “嗯。”床上的人顿了几秒，为了不显得那么冷漠，她又补充一句，“慢走。”

        钟嘉情一直看着病房的门被关上，然后收回视线，眸子里这一天来慢慢被暖化回来的温度，逐渐地冷却下来。

        钟嘉情突然感觉这病房有点儿大。

        她仰着脑袋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天已经快黑了，月亮比星星急着探出来看这片大地。

        看着看着，钟嘉情伸出食指和拇指半合，眯上一只眼睛，眼前的画面像是月亮被自己捏住了似的。

        视线逐渐放远，月亮周围开始有星星出现，它们在墨蓝的夜幕明灭闪烁，绽放自己渺小却别致的微光。

        钟嘉情放下手，怔怔地望着辽阔的天幕，茫然若失。

        从她离开家到现在也不到两天而已，却好像过得很漫长。

        离家出走这个念头的产生也不过是一瞬间，当她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就立马冲回家门，边流泪边收拾行李。

        坐上出租车，翻出手机订机票，然后拔出手机卡，把手臂伸出窗外，捏住sim卡的两根手指轻轻那么一松——那张用了五年的薄薄的小卡片霎时间被丢弃在飞驰的车流中。

        她把这一切做得那么的果断而潇洒，那貌似淡然的倔强面庞的掩饰下，其实是一颗惧怕却决绝的心。

        其实事后想想，在她离开的那一刻，支撑她的情绪绝大部分是冲动和愤恨。

        可是又能怎样。她在那个人虚假的呵护下待够了。

        当那个人彻底不再拿她当回事，而且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露出恶毒的爪牙时，她为了想要守护的人根本不能有任何反抗。

        于是她有些绝望地想，既然不能反抗，那就逃吧。

        乔曼姿的电话是钟际东打来的。她叫他姨夫，并在他担心而慌张的询问下，压抑着负罪感说了谎话。

        她说我不知道嘉情在哪儿，她没有来找我，姨夫你别担心，等到她联系我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乔曼姿进来的时候钟嘉情正望着窗外发呆，乔曼姿轻蹙眉心，思索再三，终于问出了口——

        “钟嘉情。你实话告诉我，你这次离家出走是为什么？”

        钟际东在钟嘉情上大二的时候，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学校看她。

        那个时候她满面笑容地蹦跳着从楼梯口奔下来，却看在到爸爸身边那个笑得温婉的女人时，僵住了表情。

        这是你……阿姨。爸爸微笑着这样介绍。

        钟嘉情迅速在心里拉起警戒线，眼神里虽然满是审视和戒备，却碍于爸爸的面子垂了眼皮应声。

        哦……阿姨。声音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落了地。

        这是钟嘉情的第一次妥协。

        有了第一次就不可避免的出现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她穿着洁白的小礼服缄默不语地站在父亲身旁，看着他们在神父面前幸福的宣言。

        礼堂不大，宾客却坐了许多，他们热切的鼓掌，脸上皆是开心激动的表情。

        钟嘉情看着这些人，突然有种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的无助和落寞。

        她又想起了风靡路83号里那个兀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她已经忘了她，却记得她永远长不大的乖宝宝叫嘉情。

        她和父亲离婚的那天，钟嘉情16岁。

        钟嘉情就坐在后车座抓紧衣角看着他们的侧脸。位置还是以往的位置，气氛却变了。他们早在两个星期前就划分好一切，钟嘉情在她殷切期待的目光下选择了捂着脸坐在一侧的父亲，因为她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那样努力隐藏却控制不住的惶恐和不舍让人心疼。

        那天从清晨就一直在下雨。

        明明是盛夏却没了往日的热气，天气阴沉的不像话。他们一起踏入民政局大门的时候，钟嘉情就坐在车里面无表情的等着。

        她越过车窗和雨幕凝视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闭上疲倦的眼皮，遮住痛苦而压抑的眼瞳。

        都结束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从里面出来了。父亲微蹙着眉头，面上是化不开的沉重，而她的脸上则隐约透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一离婚她就要同她的爱人一起出国定居，这一别，恐怕是最后一次。

        钟嘉情移开看向她的目光，却在一闪神间复而看过去——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正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撑起一把深蓝色的雨伞把她迎过去，右手自然而然地搂上她的腰，亲昵而不自知。

        站在门口的父亲似乎是怔了怔，然后毅然地迈开步子向等待他的车走来。

        钟嘉情的视线不能控制地紧紧盯着深蓝色雨伞的方向，看着被搂在怀里的她好像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钟嘉情终于坐不住了，突然推开门冲出车外，鞋底踏在地面的雨水上，迸出急切的水花。

        等等，等等我！我们怎么能连一句好好的道别都没有呢。

        就在即将与父亲擦肩而过的瞬间，他颤抖而发哑的声音蓦然响起。

        他说别……别走！爸爸什么都给你，都给你……我只有你了……

        钟嘉情顿住了脚步。

        之后发生的事情，钟嘉情不止一次的悔恨过。

        有时她会想，如果那个时候妈妈不推开那个男人追过来，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冒着雨一边追车一边大喊着“嘉情啊，停下等等妈妈”，如果那个时候那辆陌生的车没有因为来不及刹车而撞到她，如果在那之前钟嘉情让开车的爸爸停下来……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可惜如果，就只能是如果。

        上天眷顾，她被抢救过来，但一直病情危重地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住了很久，久到那个原本说着要给她幸福的男人一咬牙独自回了美国。

        钟嘉情固执的要留下来照顾她，父亲拗不过，最后只剩无奈的妥协和叹息。

        她的情况奇迹般的一天天好转，但是老天向来公平得无情，它留下妈妈活下去的权利，却剥夺了她正常人的意识。

        钟嘉情不懂那些医学术语，只知道她那美貌聪慧的妈妈疯傻了。她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以后只能住在父亲碍于情分给她买的一栋小公寓里和保姆生活在一起……

        “嘉情，嘉情？”父亲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婚礼现场。钟嘉情回过神连忙应声，深呼吸，打起精神扬了扬唇角。

        即将要成为她后妈的女人看过来，用眼神示意她赶快回答问题，眼神却是不同以往的凌厉。

        狡诈的狐狸露出尾巴的时刻，只会是在它得手以后，那是对小白兔的不屑和炫耀。就像在无声的宣告着：看呐，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我抢了你的东西，你还傻傻的为我数钱呢！

        这才是厄运的开始。

        父亲在与妈妈离婚多年之后娶了别的女人。然而在他们结婚这半年来，她一直忍受着继母表里不一的对待。这个女人不知疲倦的激怒她，想要促使她与父亲决裂，钟嘉情为了不让父亲失望而一次次的沉默退让，直到几天前，在心中酝酿许久的出逃终于实现。

        夜幕彻底被拉开，天空深得好似一片无边的黑海。

        医院里。乔曼姿问出心中的疑虑之后就盯着钟嘉情的眼睛一语不发。

        “那个女人……”钟嘉情沉默了许久，终于垂着眼皮开口，“怀了我爸的孩子。”

        乔曼姿一诧，心中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在钟际东没下定主意结婚之前，钟嘉情的继母黄韵曾经哭哭啼啼地亲口对钟际东说自己因为身体的原因怀不上孩子，但她愿意把自己一辈子的爱都付出给他和钟嘉情。

        当时乔曼姿无心在场，只是恰巧跟着钟嘉情出门回来蹭晚饭，她们刚进门就被这一番说辞弄得停下了脚步。

        乔曼姿听得唏嘘，下意识看了钟嘉情一眼，她果不其然是被感动的表情。

        当时只是觉得这个黄韵真是善良无私的让人觉得意外，现在看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为达目的欺骗。

        “可是你就这么离家出走，岂不是更称她的心意？”乔曼姿有些气愤。

        “不全是因为她……我也毕业了，之前为了不让爸操心勉为其难做了他安排的工作，现在正好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现在长大了，可以离开他给我建造的温室自己经历风雨了。就让我试试看，”钟嘉情抬眼看她，“好吗？”

        她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你别怕吃苦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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