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梦

李少锋赁租的公寓位于距离华文高中约十五分钟路程的街区一角。

        租屋处所在的街区生活机能相当完善，有超市、三间便利商店、一座公园、两间咖啡店、一间租书店和二、三十间的餐厅。独栋独户的住家都位于街区外侧，中央是好几栋互相连接的大型公寓群，除此之外，附近也有不少建筑物整栋都建成雅房、套房，专供赁租。

        赁租对象以上班族和社会人士为主，装潢格局的水准高，租金也因此都是一万元起跳，高中生和大学生大多会选择其他区域。

        李少锋当初并没有考虑这附近的屋子，不过在开学前一个月陪同自己找房子的父亲或许想要弥补离婚之后就几乎没有交流的遗憾，相当坚持地表示这个街区是最佳选择，当天一口气看完好几间公寓之后就直接选了现在这间签约，也令李少锋入住远超乎一介高中生负担水准内的豪华公寓套房。

        使用电子门卡开启大门，李少锋搭乘电梯来到七楼，回到两房一厅的公寓。

        玄关旁边的走廊设置着流理台与瓦斯炉，对侧则是有着小浴缸的厕所兼浴室，走廊尽头的客厅相当宽敞，约有六坪，不过摆设却相当简单，只有一组电视柜、电视和ㄇ字型的高价沙发。靠近阳台的角落则是有一个原本就设计好的小吧檯，坐在高脚椅可以欣赏落地窗外的夜景。

        客厅的对侧牆壁连接着一大一小的两间房间。大的那间，李少锋拿来当作卧房使用，摆放着床铺、衣柜、电脑桌和一些日常生活的杂物家具；小的那间原本打算作为书房使用，然而在搬进来三天内就意识到自己待在公寓的时候几乎不会离开电脑桌，于是变成单纯的杂物间。

        进入客厅的李少锋随手打开电灯开关，小心翼翼地将推测是杨千帆遗失物的小方盒放到电视柜，这才依照习惯先到浴室简单地冲洗身子。

        片刻，换穿成休閒居家服的李少锋坐到沙发，还起手凝视着漆黑电视萤幕旁边的小方盒。

        思考了好一会儿，李少锋暗自说服自己若是明天找不到杨千帆的话就得送到总务处，到时候也得先知道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东西才好回答老师的问题，随即起身走到电视柜，打开小方盒。

        方盒里面是一枚放在红丝绒软布当中的晶蓝色戒指。

        李少锋用着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戒指，凑着日光灯仔细端详。

        无法判断材质是琉璃、玉器还是压克力的戒指本身质地轻盈，似乎只要稍微撞到硬物就会破碎，完全没有装饰，然而切割成无数的平面却带着不逊于任何一种宝石的光辉，烨烨反射出绚丽光彩。

        对于饰品一知半解的李少锋无法判断这枚戒指价值多少钱，然而下意识觉得即使不值钱，对于杨千帆而言大概也是很重要的物品，毕竟平时戴着戒指也就罢了，并不会珍而重之地将戒指收在盒子里面并且随便携带。

        “男朋友送的礼物吗？果然那么漂亮的人已经名花有主了，虽然和自己无关还是有点心情複杂……但是用盒子收着的理由又感觉像是礼物？送戒指的话，对象应该是女性朋友吧？”李少锋用指腹滚着戒指，喃喃自语地凝视着折射出的光彩。

        紧接着，李少锋注意到如果从戒指的内侧向外看会模糊一片，彷彿有一层不透明的内层，然而单看表面却是一枚通体无暇的透明戒指。

        好奇心使然之下，李少锋将戒指套入右手无名指。

        晶蓝色戒指相当顺地滑入第三指节，宛如量身订制似的贴合在皮肤上面，甚至有种紧缩了一下的错觉。李少锋竖起手指，再度凑着日光灯端详，透过透明的晶蓝色材质可以清楚看见自己的皮肤，反而更加无法理解为什么从内侧向外看会出现模糊。

        “说起来，既然自己戴得下，表示这枚戒指不是杨千帆的私人物品吧，男女的指围应该差很多，不过男生带着不是自己的戒指还可以说是送女朋友的礼物，反过来女生带着不是自己的戒指是什么情况？”李少锋得不出一个结论，正伸手准备摘掉戒指的时候却发现拔不下来。

        “……诶，等等，不要开玩笑啊！”李少锋不禁急了起来，用左手的拇指和中指压住晶蓝色戒指开始施力，然而担心用力过猛会直接捏碎，斟酌力道的情况下拔了好几次，晶蓝色戒指依旧纹风不动。

        李少锋瞪着右手无名指，走到浴室尝试用沐浴乳增加顺滑度，然而晶蓝色戒指依旧没有丝毫鬆动的迹象，牢牢套在手指底端。

        完全不开伙的厨房只有放着调理厨具，没有任何调味料或食材，自然也没有沙拉油一类的油品可以当成助滑剂。沐浴乳没有效果之后就束手无策的李少锋默默地开始洗手，直到将泡沫冲洗乾定才颓然返回客厅，坐在沙发瞪着右手无名指的戒指。

        “虽然听说过这种情况去消防队或医院的话会用帮忙处理，不过那个作法应该是用专业器具直接把戒指切断吧……如果演变成那样就要赔钱了，而且对象是那位校花，明明还没有替傍晚的事情道谢就要先道歉的感觉很讨厌啊……”李少锋低声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也没有心情去看那本期待很久的漫画，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这里是神殿的殿前广场。

        广场地面铺设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石砖，彼此拼接，延伸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远方，显得雄伟壮丽，身后的神殿却是被草木所覆盖的废墟。归根究柢，规模庞大却几乎都倒塌的建筑物群能否称为神殿也有待商榷，若不是有着等间隔排列的巨大圆形梁柱和深处看似祭坛的高台，也有可能是宫殿或大型图书馆。

        深褐色辽阔天空的云絮被飞快吹动，更显得废墟万分寂寥。

        微风吹过殿前广场。

        石砖缝隙的杂草左右摇曳，发出窸窣声响。

        感受到违和感的李少锋抬头凝视着天空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种颜色并不存在于现实当中，换句话说，自己正在作梦。

        虽然听过所谓的清醒梦，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李少锋有些兴奋地用力握紧右手，接着就看到那枚脱不下来的晶蓝色戒指，原本逐渐高涨的情绪再度瞬间降至谷底。

        “难得都在作梦了，至少把这件事情忘掉吧……还是说压力已经大到反应在当天的梦境里面了……”李少锋在脑海喊了几次“消失”，然而戴在右手无名指的晶蓝色戒指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暗自抱怨清醒梦似乎也没办法随心所欲，无奈地信步向前走。

        踩在灰白色石砖的触感相当真实，可以感受到反作用力从脚底往上传递。

        在殿前广场绕着圆弧走动的李少锋思考着该走进神殿废墟，还是尝试走到广场外面。

        “远处隐约可以看见和梁柱很像的细高影子，不过这个距离推算过去，高度应该有好几层楼吧……高塔之类的建筑物吗？话又说回来，以梦境而言还真是鲜明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程度，以前做的梦通常只能够看清楚视线聚焦的事物，其他周围都是模模糊糊的状态。”李少锋蹲低身子，随手摘掉一根草梗，放到指腹之间迅速转动。

        受到挤压的断面处渗出半透明汁液，隐约可以闻到草坪割过的味道。

        “视觉、听觉、触觉和嗅觉都有了，剩下还没有测试过的只有味觉吗？所谓的清醒梦还真是厉害，不过听说意识到自己在作清醒梦的人可以自由改变梦境，我却连一枚戒指都没办法弄消失，难道有什么窍门吗？”李少锋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站挺身子，原地跳了几下之后也没有办法飞起来，对于清醒梦的兴奋感又消退大半，接着转动视线看向神殿废墟。

        “有种如果不踏进里面就不会出现进展的预感……”李少锋转头望向身后无边无际的广大景色，并不想往那些目测距离得以公里计算的高塔那边走，斟酌之后还是朝向神殿迈步。

        当李少锋准备踩上神殿前第一阶石阶的瞬间，眼前景色倏然出现闪烁。

        彷彿液晶萤幕出现杂讯似的，肉眼难以分辨的扭曲斜线飞快闪动。

        李少锋忍不住眯起眼，片刻才意识到前方凭空出现一团几乎瘫痪视觉的强烈光球。

        没有任何徵兆，在那个瞬间就出现在那个位置了。

        发出哀号的李少锋用力摀住双眼，跪倒在地，这么做却也无法阻止持续渗入眼窝深处的疼痛感，即使闭上眼却依旧可以看见耀眼刺目的光芒充斥视野每一个角落，滚烫的泪水无法遏止地汩汩流出。

        不晓得时间过了多久，有可能是好几个小时，也有可能只有经过数分钟而已，李少锋终于觉得双眼的刺激逐渐趋缓，同时注意到这段时间内，那团巨大光球始终在身旁徘徊，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清楚感受到它的存在。

        基于某种连自己也不清楚的理由，抬起头的李少锋猛然睁开双眼，在仍旧持续流泪的朦胧视野当中试图看清楚那团光球的真面目，随即发觉巨大光球其实是无数发光气泡的集合体。

        每颗气泡的中央都像星辰一样闪烁着光辉，同时延伸出无数彷彿血管的闪动电流连接到外层的浑圆透明薄膜，宛如电浆灯泡一样。最大的气泡直径超过十公尺，最小的气泡却只有弹珠尺寸，彼此挤压、堆迭、扩大、缩小、聚合、分裂、滚动、浮落，体型在眨眼之间就增加到无法计算的程度，佔据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吞噬了神殿废墟、地板石砖、远处高塔与天空，整个世界只存在着无数气泡，无数气泡就是世界本身。

        每当气泡聚合或分裂的瞬间，被压平的接触面就会发出比正午阳光还要刺眼的光线，儘管如此，那些光线却没有任何热度。

        失去语言能力的李少锋流着泪，感动、畏惧与敬畏等不应该同时出现的情绪满溢胸口，保持着跪倒的姿势昂首注视着随时随地都在变化的气泡集合体。每当气泡接触面散发耀眼光芒的瞬间，脑袋深处也同时出现一闪即逝的剧痛。

        紧接着，如同出现的时候一样毫无徵兆，气泡全数消失了。

        在亿万气泡集合体原本存在的位置，出现一个坐在灰白色大理石王座的人影。

        李少锋宛如长时间待在大海深处之后好不容易浮出水面似的一样大口喘息，渴求着氧气，好半晌才迟来意识到全身衣物都被汗水浸湿了，垂落眼前的浏海末端依旧持续滴着水珠，在脚边的大理石石砖晕出数团水渍。

        神殿废墟、深褐色天空与远方的模糊高塔都再度出现，不过李少锋却无法转动视线，彷彿受到某种不可违逆肃穆力量逼迫似的，持续凝视着眼前坐在王座的人影。

        那人用着极度缓慢的速度站起身子，无声走到李少锋面前。

        准确而言，那是一位全身披着白色丝绸布疋的人，极为消瘦修长，从身后透过的光线可以看出人类轮廓，有着头颅、身躯和四肢。李少锋眯起双眼细看，却又注意到轮廓本身似乎有一些人类没有的突起物和长条形垂落物。

        低头俯视的那人举起右手。

        白色丝绸随之滑落，露出一个佈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枯稿手掌。那人缓缓地转动有着黑色指甲和青紫色血管的拳头，变成掌心向上的握拳姿势，接着依据将手指摊开，原本佈满皱纹的肌肤随着摊开伸直的手指，逐渐恢复润泽与血色，最后有如婴儿光滑的半透明掌心放着一把银色钥匙。

        那是一把有着複杂纹路与装饰的钥匙，每个纹路又是由更加细小、精美的纹路所构成，而那些纹路又是由更加细小的纹路所构成。钥匙本身宛如刚被制造出来似的泛着金属光泽，甚至可以倒映出李少锋的扭曲容貌。

        那人小幅度地抬高手腕，缓缓上下摇动，示意李少锋拿起钥匙。

        李少锋好不容易才将视线移开那把纹路精细到无限程度的银钥匙，转而凝视着那人，这个时候才发现并没有光线从后方透过来，而是那件白色丝绸布足本身正在发光，又或者说那个人本身在发光。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李少锋忽然对于钥匙失去兴趣，涌现出伸手掀开丝绸布疋的异样衝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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