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谈话

一场不明不白的闹剧，就这样结束了。宋雾汐带林清冉一起离开，周言也在客房待着。那天宋雾汐和景行舟各自带着林清冉和周言离开。宋雾汐答应景行舟要在林清冉这件事上给他一个结果。这两天，宋雾汐也就带着林清冉在北泽侯府别庄里呆着。

        “想吃点什么，或者喝什么？这里在我出嫁以后除了王伯和必要的下人以外，就没什么人了，你不用太拘束。”宋雾汐不是一个喜欢惯着别人的人，她带着林清冉回来，然后就任由林清冉四处打量，也没管她。林清冉不回答，她也无所谓，让家仆随便上了两盘糕点，沏了一壶茶上来。林清冉安静地抱着杯子，坐在宋雾汐对面。

        宋雾汐试探着问：“我刚来清越山庄的那一天，你们都没认出来吧？我改了名字，又和你们那么久没见。”

        林清冉想了想，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易清寒认出来了。”

        宋雾汐拿东西的手一顿，转移话题道：“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该说什么吗？林清冉想，她耸了耸肩，觉得无话可说。

        宋雾汐话风一转：“怎么，生气了？告诉你一件很讽刺的事，易清寒第一眼就认出了我的名字，可他给我的原因是，你跟他说过。”

        多在乎一个人，才会把她儿时随口说的一句话记得那么清楚。

        “我自己都不记得我说过这些话了，那时候易清寒才刚来云阳不久吧，可能是我闲着无聊的时候和他说过的。”林清冉略略思索，回答道。

        宋雾汐：“十多年前的话他还记得，看起来他很在乎你啊！”

        林清冉从宋雾汐这一句话中听出了酸味，她苦笑：“你们都说他在乎我，可是我被别人指指点点说着没有师尊的时候，他可从来都没有站出来过。”

        宋雾汐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能记着他对你的一点不好就不依不饶，是因为他对你太好，让你越来越不知足。有些人是记着他的一点好，记一辈子，而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他在乎我。”

        “一点不好还不够吗？”林清冉反驳，“你难道能容忍景行舟的不好？”

        宋雾汐一下子哭笑不得，心中泛起酸楚，林清冉居然拿易清寒和景行舟比。

        随后她又问：“在清越待了这么久，你记得你是谁吗？”

        林清冉没说话，她对宋雾汐这个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

        “冉冉，我以前很羡慕你。你以前，是高高在上的云阳山庄大小姐，云阳城的小魔女。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宋雾汐帮着林清冉回忆她早已尘封的过往。

        林清冉怔在原地，似乎在回忆。

        “可是现在，我越来越看不起你了。”

        林清冉猛地抬头，与宋雾汐正好对视。宋雾汐丝毫不闪避林清冉的目光，而林清冉却有些畏惧宋雾汐的咄咄逼人，很快就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宋雾汐冷笑一声：“越来越，让人看不起。”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你现在，连看我的勇气都没有，凭你现在，为了一个易清寒魂不守舍，浑浑噩噩。林清冉，你是你父亲最骄傲的存在，他一辈子放在心尖上疼爱的女儿不是折磨自己去心疼别人的！”

        林清冉狡辩：“我没有！”

        “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吗？易清寒闭关之前是怎么嘱咐你的，周言松懈犯错不假，可是你根本就无暇顾及他不是吗？终日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易清寒吧。你在我面前，拿易清寒和景行舟相比，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你现在十六岁，已经到了及笄的年纪。景行舟有一句话说错了，十六岁，不小了。”宋雾汐走到林清冉面前，“人一辈子，不是靠别人活着的。”

        宋雾汐只年长林清冉两岁，经历的却比林清冉要多得多。可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十八岁的宋雾汐能如此决绝地说出这句话。是被易清寒丢弃在黑夜的树林中，还是被周建益捡回来当成工具一样养大，还是……宋雾汐今日的情绪很激动，她似乎想将自己这么多年一点一滴经历过来的痛苦和教训，全部塞进林清冉的脑子里。

        有嫉妒，有不甘，有愤恨。

        “姐姐……”过了很久，林清冉仿佛终于让自己理智起来，“你很恨我吧，也恨易清寒。”恨易清寒当年选择了林清冉而抛下自己。

        而宋雾汐心中激动的情绪尚未平复，突然又满脑子都是林清冉那一句猝不及防的姐姐，一下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到底有多久，她没有听到林清冉口中的一声姐姐了……

        “想明白了吗？想明白了就自己回去。”宋雾汐转移话题，“还有，别总是问我恨不恨，那是宋清沅的过去……”

        林清冉将宋雾汐不曾说完的话补齐：“然后你是不是又想说，那个懦弱的宋清沅，早就死了，死在了漆黑的树林里，死在了云阳城的城门口，死在了北泽侯府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了。”

        林清冉不笨，她只是这么多年被易清寒惯的有些骄纵了。宋雾汐话里有话，林清冉只一下就听出来了。宋雾汐觉得，换了一个名字，她能摒弃自己荒唐的过往，老老实实地做北泽侯府的郡主，清越山庄的少夫人。然而，她的表情和姿态早已出卖了她自己，她放不下的，是宋清沅这个名字下，有关于易清寒的一切。

        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秘密，宋雾汐自欺欺人般地藏了那么多年。

        宋雾汐今天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个意思，林清冉对易清寒太过依赖。只是这个一言就能阐明的意思里，包含了太多宋雾汐自己的情绪。

        林敬辞曾经教他们，这大概也算是他口中所谓文人的姿态：凡事不可话满，亦不可直白。彼此留有分寸，话留三分自己体悟。说实话，林清冉是很不喜欢这种风格的。他们不是文人，为什么偏偏要学他们那一套？林清冉更喜欢的是自由和洒脱的性子，幽默和风趣的人，简单和纯粹的生活。

        “姐姐——哦不，郡主，你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只是我也想提醒你一句，不要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所有人都有可能是在欺骗你，迷惑你。”

        “还有一句，现在不是七年前，有些东西你信，我不信。”

        林清冉说完就想走，一刻也不想在宋雾汐这里多待。

        宋雾汐拦住林清冉：“所以你觉得，我成为今天这个样子都是自作自受，与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易清寒不执意要找你，我们早就逃出了云阳，而你的骨头都不知道烂在了哪里！”

        林清冉就这样看着气急败坏的宋雾汐：“我说了，你相信如果，我不相信。况且，易清寒到底是抛下了你还是为了救你，你认真想过吗？你为什么跑出来，为什么进了北泽侯府，你就当真问心无愧吗？在我父亲身边学了三年，你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

        杀人诛心，林清冉学了林敬辞的十成十。

        林清冉的两句反问让宋雾汐自己乱了阵脚，她的眼神慌乱起来，再也顾不上和林清冉计较。林清冉原本就只有猜测，看了宋雾汐的反应以后，就觉得自己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了。

        “如果连试探都受不住，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就成了我父亲最骄傲的弟子。越来越让人看不起的，是你吧。”

        易清寒和她提过一两句后来的事，林清冉知道宋雾汐跑了。起初她也觉得是她对不起宋雾汐，心中对宋雾汐很是愧疚。

        最初，她日日做噩梦。

        ……

        “冉冉！怎么了？”听到林清冉的惨叫，易清寒用力地在屋外敲门，大声呼叫着，“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能不能，进来陪陪我……”林清冉小声抽泣着。

        易清寒轻轻地推门进来，又叫来两个侍女在门口站着，他将门开了半扇，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前，点起了一盏烛灯：“怎么不留盏灯再睡？”

        “找到宋清沅了吗？”

        易清寒拿起烛灯，放到了离林清冉近一些的地方：“还没，别担心，我去看过了，云阳城外的闹饥荒的人里没有她，云阳也没贴通缉令，可能是被好心人收留了。”

        “都是因为我你才把她扔下的吧，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啊？”

        易清寒摇摇头，走近示意林清冉躺好，替林清冉掖了掖被角，自己则靠着床沿席地而坐，手边就是那一盏烛灯：“不是的。如果你爹爹真的错了，你才是最危险的那个。云阳城外的难民那么多，宋清沅混在他们中间完全不会出事，跟我们一起走，她才会有危险。”

        林清冉小声猜测：“她会不会怕黑啊？”

        易清寒苦笑：“我也不知道啊，好了，你快睡吧，她不会有事的。”易清寒转身出门，将那盏烛灯放在了桌上。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对两个侍女说道：“林姑娘怕黑，以后晚上都点一盏烛灯再让她睡，辛苦了。”

        ……

        宋雾汐为什么要跑林清冉不知道，但是那时的宋雾汐只不过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女孩，那一段时间云阳城附近闹饥荒，流离失所的人比比皆是，周建益又怎么会大发慈悲地收留一个在云阳城外身份不明的小女孩。况且那时，周柒柒已经出生，周建益儿女双全，在京城也早已站稳了脚跟。

        满手都是血的人，他的好心，不得不引人深思。

        易清寒的本意是救她。就像易清寒曾经说的，林清冉才是那个最危险的人，她是林敬辞的亲生女儿，若是林敬辞真的抗旨，他们之中唯一逃不过的就是她。易清寒知道自己很难同时护住两个人，怕连累宋雾汐。若留下林清冉带走她，林清冉就成了活靶子，易清寒不确定官兵什么时候就会发现；若留下宋雾汐，哪怕被发现，也不会有杀身之祸。权衡利弊下，易清寒才选择先带林清冉离开。

        有时候林清冉觉得，她们之间关于这件事有说不清的对错，是因为在那个年纪，她们遇到了愿意冒险回头救她们的易清寒。

        如果他没来，她们大概都逃不出那座孤城。

        所以林清冉从来不觉得易清寒欠她什么，最多欠的，是一句解释。真正欠宋雾汐一句道歉的，应该是林清冉自己。

        只是易清寒觉得他欠了，宋雾汐也觉得。

        “七年前的事，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虽然我不相信如果，但你说得对，没有我，易清寒也根本不需要做这个选择。”林清冉走到门前，停下了脚步，“以后，我希望你过得好。”

        林清冉也曾经是天真的人，可现实会教会她，曾经的幻想有多不切实际。一句“希望你过得好”，是长大以后的她心底仍保留的天真。

        一场闹剧，本因是两个人的过错，最后深有体会的，是四个人。

        “郡主，我就不多留了。你和少主刚刚大婚，实在不适合长久地分地而居。”

        “对了，易清寒闭关可好？”林清冉随口一问。

        宋雾汐随口一答：“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好吧，我先走了，郡主早些回去啊。”林清冉一挑眉，出去了，留下宋雾汐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管怎么说，宋雾汐的目的达到了，她没有心思去揣摩林清冉话中到底有什么深意，反正她们之间，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太深的交情。

        林清冉有一句话宋雾汐觉得很对，现在是七年后，各自都以不同的身份聚在了一个远离云阳的地方，过往的交情不过是彼此见面时能够寒暄两句不显突兀的工具而已。七年后的她们，所有脱口而出的信任背后，早已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们像林敬辞希望的那样，充满了文人的谦逊和忍耐。

        她们也像林敬辞最不想看到的那样，充斥着商人的精明。

        多年以前尚存表面的姐妹情深，在多年以后终于明明白白地成为了她们之间博弈的筹码。这一次，看谁赢得过谁。

        况且，她和宋雾汐，本来就没有什么姐妹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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