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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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华相寺。
昨夜一场雪,满枝红梅皆堆满了霜白,午后也不见消。
这样的天,上山礼佛的人并不多。小沙弥提着笤帚,将院子打扫一圈回来,男人还立在大雄宝殿阶前。佛像就在殿内,他只消多迈一步,跨过门槛,便可入内参拜,偏他一动不动。
一瓣红梅自他头顶飘下,在半空打了个旋儿,落在他脚边。
他始终闭着眼,直着背,两手负在身后。
修长手指从袖口探出,无声盘弄着一串奇楠珠子。纯白袍裾随风飘扬,比雪还明净。
小沙弥不觉看呆,正纳罕他是谁,廊下便过来一个知客僧,同男人寒暄了两句,领着他往后院去。
小沙弥直起脖子追了一眼,发现去的竟是山寺北角的客房,他眼睛都大了一圈,愈发好奇。
“毒都蔓延成这样了,知道来找我了?早干嘛去了?”
北客房内,云雾敛正埋首切药。
褐色僧服袖子滑下来,他停手重新卷好。一绺乌发顺势滑落,斜过线条分明的下颌,衬出一张俊秀白皙的脸。
听见开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就挖苦,等瞥见来人的气色,又倏地拧了眉,不等卫旸开口,便起身去找药箱,嘴里还不忘咧咧。
“跟你说了多少回,解药尚未制成,你身上的鸩-毒并未根除,只是靠药性暂且压制住了。未免毒-发,你平日且得比任何人都更加注意修身养性,不可情绪大动。否则毒火攻心,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卫旸浑然不在意,好似他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随意拣了张杌凳,他撩起宽袖坐下,将左手放在脉枕上。
雪后的日光轻薄,透过竹帘洒在他小臂,肌肤白皙如玉,直晃人眼。上头的乌黑经脉,便格外触目惊心,一条条宛如皮下游走的毒蛇,沿手臂一路直奔心脏,马上就要横锁咽喉。
卫旸倒一点也不慌,犹自闭目养神,眉心微蹙,分明还在为俗世烦忧。
云雾敛翻了个白眼,施针的动作也明显带着几分愠气,有几次下手过重,连他自己都心虚。
卫旸却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云雾敛暗自吸了口气,越发怀疑自己早间听到的传闻,“听说回来的路上,你纵马太快,几次都要摔下来,可是真的?”说完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能吧,连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事,能把你吓着?”
卫旸没睁眼,淡淡道:“与你无关。”
“嘁。”
云雾敛白眼翻上天,对着他腕心又狠狠扎上一针。
他是大夫,有些事就算卫旸不说,他也能猜个大概。
这次赈灾时间颇长,他恐卫旸路上毒火突发,便给他备足了能抑制鸩-毒的药丸,足可保他一路性命无虞,可毒血还是蔓延了。
显然这几日,他情绪波动极大,都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毒火攻心都不曾慌过神的人,什么事能叫他牵肠挂肚?
云雾敛哼笑,见他手臂上的血乌淡去了些,便及时收针,难得语重心长地劝道:“既然已经认定人家,那就不要拖着,对你、对她都不好。把姿态放低些,你损失不了什么。”
卫旸自顾自将卷起的衣袖放下,还是没看他,“与你无关,与她更无关。”
“我都没说是谁呢?”
卷袖子的手一顿,手的主人这下总算肯抬头,拿正眼瞧他,却是瞠着双目,火星滋滋。
云雾敛“咝”声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摊手认怂,“当我没说。”
卫旸懒怠为这点小事同他纠缠,甩了下衣袖,道:“不用多想,只是一个小妹妹罢了,弱小可怜,需要人护着,孤便护着,仅此而已。”说完便扬长而去。
绣着银丝鹤羽暗纹的宽袖在风中猎猎,自有一股汪洋恣意的力量。
云雾敛抱臂侧倚着门框,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剑眉高高挑起,意味深长道:“是吗?”
或许是吧。
哥哥对妹妹从来都是放不下的,哪怕只是捡回来的妹妹。
可他好像并不知道,世间很多刻骨铭心的感情,都是从“放不下”开始的。
这次回京回得匆忙,宫里宫外都有一大摊子事等着要处理。
卫旸早起便马不停蹄赶去一趟京畿大营,出来又为元曦之事奔波许久。待一切落定,他原是想直接回宫去看她。奈何毒血已经蔓延至脖颈,怕被她瞧见,他这才临时改道去华相寺。路上还顺便跑了一趟她最喜欢的糖津铺子,买了一包梅子糖。
这一通折腾下来,再回宫,穹顶早已是漆黑一片。
各宫都升起了灯火,映得瓦头积雪微微反光。
晚膳已经预备妥当,照旧设在他的寝宫启安殿和铜雀台之间的翠湄居,离两边都不远。
想早些将梅子糖给她,免得她因为自己晚归再闹脾气,卫旸来不及换衣裳,便大步流星,径直往翠湄居走。
可那丫头却没像从前一样,乖乖在里屋等他吃饭。
取而代之的,是章夕樱。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皇后娘娘知殿下今日回来,特特嘱咐臣女好生伺候。御膳房送来些殿下爱吃的酒菜,臣女也亲自下厨,给您添了几样小菜,不知是否合您口味?”
她微笑着迎上来,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灯火幽幽,映出她清丽绝佳的容颜。一袭退红绉纱裙如烟似火,束出窈窕身段,衬上那口娇甜的嗓音,诚如一株随水波动的芙蕖,我见犹怜。
饶是铁打的心,也会化作乱指柔。
卫旸却无动于衷,四下扫了眼,冷声问:“曦和呢?”
“元姑娘已经用过晚膳,回铜雀台歇息了。”
“用过了?”卫旸眉心轻折,似是不信,扭头就往铜雀台去。
章夕樱忙叫住他,卫旸侧眸睨来,她却咬着唇欲言又止。
直到卫旸耐心耗尽,她才福了福礼,枯着眉,煞是为难地开口:“恕臣女冒昧,元姑娘现在最不想见的人,恐怕就是您。这个中缘由,殿下应当最清楚。”
卫旸一震,托着油纸包的手骤然收紧,里头的梅子糖“咯咯”摩擦。
他没再说话,也没再往外走,只回身静静注视着面前之人,“孤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可有异样?”
月色摇晃树影,穿梭在窗台檐角之间,他的声音也被浸得格外深邃幽冷。
这是动怒的前兆。
边上的内侍宫人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章夕樱却平静地抬起眼,径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不曾有。”
“当真?”
“当真。”
她斩钉截铁道,从始至终都面不改色,心不跳。
屋里静得出奇,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只剩竹帘被风吹起,“哒哒”叩着抱柱,一声催更兼一声,似敲在人心上。
撒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卫旸面前。
任何异样,哪怕只是一瞬的慌乱,都会被他轻易识破。
章夕樱不敢回避他的眼神,更不敢随意开口,言多必失。
卫旸不动,她也只能继续保持微笑,脸笑僵了,手心也汗湿大片,却还得竭尽全力强撑着,半点也不得放松,简直比凌迟还煎熬。
一个弹指的功夫,像过了一年。
好在,卫旸终于有所反应,不再往铜雀台走,也不再逼问她,而是提步走向她。
带着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沉榆香,跨过数年如一日的少女春闺梦,与绵绵不绝的相思,一步一步踏月朝她过来。
咚——
章夕樱清楚地听见自己心窝大跳了下,不是短促的一瞬,而是猛烈的一阵。
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仿佛随时要从腔子里蹦出去。
她承受不住,慌忙垂下脑袋,面色灼热得如桃花一般,“殿下……”
可才娇娇地唤了一声,她脖颈就猝然被一只大手掐住,力道之大,几要将她颈骨捏碎。
“殿……下……太子……殿下……”
章夕樱愕着两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两手拼命在他手背抓挠,妄图从中扒出一线生机。可那只手却似铁打的一般,根本撼不动。
不仅不动,还越收越紧。
蕊初吓得尖叫,忙领着屋里人跪下,“殿下饶命啊!饶命!姑娘没有骗您,那话当真是元姑娘说的,奴婢可以作……”
“证”字还没出口,她肩头就挨了一记窝心脚,人“啊”地一声栽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太子殿下面前说话?”贺延年拿拂尘指着她鼻子啐道。
周围人本想跟着一块喊冤,这会儿都吓成了鹌鹑,瑟缩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那厢卫旸仍未松手,垂眼又问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
幽深的瞳仁仿佛两面漆镜,不带丝毫情绪,居高临下地倒映出章夕樱的身影,也只是倒映出她的身影,再无其他。
章夕樱的心被这目光浸得拔凉,脖颈再疼,也抵不上心里的疼,“元姑娘她、她病了……”
掐在她颈间的手倏地一颤,连同那两道死寂无波的目光,也隐约涌起滔天巨浪。
不待她继续哀求,那手就自己松开了。
章夕樱绵软无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脖子呛咳不已。
蕊初连忙过来搀扶,可她只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伸手去够他的衣袖。
指尖即将触碰的一刻,卫旸却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衣角一荡,勾勒出窗外半弧月光,叫她抓了个空。
章夕樱的心,也跟着狠狠空了一下。
她是宁国公府上的千金,皇后的嫡亲侄女,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从来只有别人追捧她的份,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十根指头深深扣入砖缝,她终于忍不住,扬声喝道:“卫旸!”
却叫一记狠辣的目光捅得心肝大颤,尖叫着往蕊初身后躲。
可便是到了这一刻,她还不忘摆出娇怯的姿态,半哄半威胁地道:“臣女无意冒犯,只是想着,这一大桌子菜都是皇后娘娘赏赐的。殿下要是不吃,于礼不合,臣女是为殿下担心……”
一滴泪从脸颊滑过,精准地悬在下颌尖,欲坠不坠,最是可怜。
她忙深吸一口气,抓紧时间抬头留人,可面前哪还有卫旸的身影。
只剩贺延年抱着拂尘,皮笑肉不笑地对她说:“章二姑娘近来忙前忙后,着实辛苦。殿下仁爱,特特为您安排了个好去处,让您好生歇息,还请姑娘随咱家走一遭。”
铜雀台。
元曦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满天星斗。
太医来过一趟,搭了脉,也写了方子,说她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吃过药休息几日便好。
高热才刚退,元曦人还虚弱得紧,吃不下饭,更不想喝药。黑黢黢的汤药递到她面前,她就着碗沿抿了一小口,立马皱眉躲开,“太苦了。”
一开口,她嗓子都是哑的,又咳嗽起来。
窃蓝忙帮她拍背顺气,“良药苦口,都是这样的。奴婢给您准备了蜜饯梅子,是御膳房按照您的口味,特特调的。等您喝完药,咱们就吃那个解味儿,如何?”
她柔声细语地哄,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过去。
御膳房调配的蜜饯梅子,自然是极好的。但这点甜头还不足以动摇她,任凭她们怎么劝,元曦就是不肯吃药。
银朱叹了口气,直着脖子眺望窗外,“殿下怎么还没来?他要是在,准有法子让您乖乖吃药。”
元曦睫尖一颤。
窃蓝没留意她的变化,也跟着往窗边凑:“要不我再去请一趟?”
说着她就放下药盏,掀帘要出去。
元曦却笑,“不必了,他是不会来的,去几趟都一样。”
以前就是这样。
论奢靡,皇城之中没有哪座宫殿及得上铜雀台。每每得了新东西,卫旸也总是挑最好的往她这里送。可他自己却甚少过来,只偶尔在她生病的时候露个面。
过去,她为了能让卫旸对陪自己一会儿,大冬天里故意去泡冷水澡,弄得自己高烧不退,几乎丢了半条命。可最后也没能挽留他多久,更别提让他好言好语地哄自己。
出口的冷嘲热讽,比任何时候都刺耳,字里行间都嫌她累赘,耽误他正事。
次数多了,元曦也就不再期待。
头先卫旸还是个孤家寡人,尚且不爱来她这儿。而今他身边多了个美娇娘,这小别胜新婚的,又如何会来她这儿寻晦气?
元曦涩然牵了下唇,揉着额角道:“我乏了,你们也去安置吧。”
“啊?那这药……”
窃蓝刚张口,还没说完,元曦就已扯起被子,重新钻回被窝,只留给她们一个决然的背影。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道清晰的通传声:“太子殿下驾到。”
屋里人都怔住。
窃蓝和银朱欢喜地喊了声:“是殿下!”忙领着人,碎步去门上行礼迎接。
元曦也暗吃一惊,已经闭上的双眼又刷地睁开,不可思议地坐起身。
卫旸身高腿长,走得又急,她起身的当口,他就已经行至床边停下。
高大的身影罩落她身上,沉榆香淡淡从袖笼里飘散出,清冽中略带几分松塔的干燥硬朗。
元曦心尖被烫了一下,即便人就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不敢相信,惘惘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卫旸?”
一时间,竟忘了避名讳。
窃蓝和银朱吓得汗毛倒竖,一劲儿朝她挤眉弄眼。
卫旸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像是早就习以为常,很自然地“嗯”了声,答应了下来。倘若章夕樱在这,只怕要嚎丧般地给自己喊冤。
“为何不吃药?”看着桌上的药碗,卫旸神色微凝。
小姑娘还处在震惊之中,并未回神,一双鹿眼睁得圆溜溜,茫然把他望着,都不会眨巴了。
因生病,她眼下面色并不好。云鬓松散开,如瀑披在肩头,更显人伶仃清瘦。小脸白生生的,细腻如锦缎,吹弹可破。赤红的灯火融融将她包裹,也不能为她多添一抹红润。
卫旸心头莫名被拧了一把,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捏了下她脸颊,软软的,很像棉花。
他声音也不自觉柔软下来,“不认识我了?”
因常年练剑撰文,他指腹覆着一层厚厚的茧。同他的声线混杂,一个摩在脸颊,一个挠在心里。
元曦像被烙铁烫了一般,心跳都停了一下,但也仅是一瞬便又重新起搏,咚咚,咚咚,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直把浑身血液囫囵往脸上挤,连她自己都收势不住。
怕被瞧出来,元曦忙偏开头,可一双雪白耳垂还是泛了红,灯火一照,嫣红欲滴。
许是他身上的熏香……太烫了吧?
手上猝然变空,卫旸心里也空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人倏地怔住,忙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站直。
可柔腻感还在指尖挥之不去,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顺着经脉不住往他心上缠。
丝丝缕缕,无穷无尽。
越想控制,就越发不可收拾,案头一炉线香都似乎浓郁了几分。
他烦躁地折了眉,摘下那串奇楠在指尖盘弄,想稳定心神,却拨得毫无章法,噼里啪啦,珠线都快被挑断。
过了许久,才勉强从那片燥热里挣脱,又问一遍:“为何不吃药?”
声音却比刚才喑哑。
元曦撇撇嘴,没回答。
可她不说,卫旸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小丫头性子倔,又是一身傲骨,天不怕地不怕,却单单受不了苦味,一丁点都不行。每每吃药都跟上刑场一样,娇贵得很。
明明不是真的公主,却养出了一身公主才有的毛病,也不知谁给她惯的。
卫旸无声哼笑,倒也没说她什么,只端起药碗,仰头喝了一半。
元曦惊直了眼,“你疯了吗?”
药也是能随便乱吃的?
卫旸却不以为意,甚至还有些奇怪她为何这般惊讶?将碗往她面前递,“陪你啊。”
尾音一声“啊”,竟“啊”得这么理所当然。
月光照在碗口,瓷白的釉质莹莹生着光辉,他唇瓣留下的痕迹在月色里清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方才抿过的地方。
唇纹相叠,暧昧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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