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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疑云压城城欲摧


“乱葬岗在哪?”

        俞州城里,一名女子逢人便问,跌跌撞撞前往一个人人讳莫如深的地方,身后不知打哪窜出一条大黄狗不由分说咬上她的衣角,就要将她往回拽,险些将她的纱裙都咬破。

        “大黄,你让我去看看,我只是想去看看她在不在。”

        那些到底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大黄拼命将她拽回,绝不松口,厚厚的肉垫摩擦地面,嗷呜痛呼。

        可是没有用,它太小了,美娘只需弯下腰就能将胡闹的它牢牢抱住,任凭它如何扑腾也不放手。

        哪知——

        还未到乱葬岗,一人一狗的脚步便止住了。

        乱葬岗位于俞州城极偏僻之所,据说是早期打仗叠放士兵遗体用的,再后来,无人认领的尸体,突然横死的可怜人全被一卷草席扔到了那里。

        而今,那里已经是活人嫌弃,死人绕路的万人坑了。

        既然是堆放尸体用的,那必然会散发出尸臭。

        距离乱葬岗还有二三里时,美娘便已承受不住那逼人的味道了,嗅觉灵敏的大黄更是眼白翻上,差点撂挑子厥过去。

        无奈,美娘只得将大黄放下,自己忍着恶心向前走。

        等着她的,该是森森白骨,熏熏尸臭,还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吧。

        嗯?

        人影?

        她揉揉眼睛,竟然还在?

        美娘一喜,拽住神智明显紊乱的疯癫人影。

        “请问——”

        “别找我,别找我,是她自个儿嫁错了,嫁错了,不关我的事啊……”

        那是一个疯疯癫癫,浑身脏污,散发恶臭的腌臜女人,她的手里牢牢握着什么,美娘瞧不真切。

        疯女人拽脱了美娘,浑浑噩噩向前走。

        她来到一个小小的土堆前,分不清颜色的手扒拉开一个小口,将手里的东西同原有的放在一起,美娘细细去看:那是一截已经腐烂干净的白骨。

        那土堆里露出的,是一段十分眼熟的云锦料子。

        她吓得后退几步。

        “我把最后一节也给你找来了,别来找我了——”

        “是她嫁错了,不关我的事,别来找我了——”

        疯女人止不住地给那节白骨磕头,嘴里念叨着不明所以的疯话。

        片刻后,疯女人站起来,脑袋一点一点,嘴角一扯一扯,也不搭理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的美娘,自顾向前去了。

        若能仔细净了脸,梳洗规整,再换上一身妥帖的衣裙,那会是个很眼熟的姑娘。

        至少,美娘已在梦里见过她多次。

        那是连翘。

        美娘抱着大黄回到府里,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一人紧张地在门前来回踱步。

        “美娘,你去了哪?我找遍了府里,你和大黄都不在,快吓死我了。”

        那人不顾她死人堆里裹挟来的脏污,强行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发着颤。

        大黄嗷呜一句,语气也有些委屈。

        美娘暗淡着眼,兀自对着月光出神。

        “陈伯稚,瞧,月亮也对我冷笑——”

        当夜,美娘生了高热、烧得迷糊,陈伯稚守在床边。

        “不——不要——不要嫁——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呜呜呜——”

        美娘撕心裂肺地喊叫,哭得陈伯稚心都疼了。

        “美娘,美娘,我在,你别怕,我在——”

        后半夜,额头上的温度一路飙高,只增不减,急得陈伯稚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

        他回了文轩阁,再次拿出了白玉碗和匕首。

        当初,就是因为画染上了他的血,美娘才得以从画里走出来。

        那么,他的血应该是能救她的吧。

        即便是不能救,多拖一刻也好。

        陈伯稚连夜奔上云山寺。

        主持早有预料,净手后将一佛龛取出,里面盛着的,是美娘时候未到没有取走的佛骨。

        “阿弥陀佛,贫僧受公子之托,供奉佛骨已逾九九之数,每日天明,公子虔诚叩拜,日日不落,心意感动天地,我佛慈悲,必会保佑公子苦尽甘来,得偿所愿。”

        于是,诚心道谢,下山归府,陈伯稚步履不停。

        天未明,闹市里,被油烟惊醒的百姓将昔日因灭门而视为不详的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声鼎沸中,有一丽人颤着身子将一纤薄的条状物扔进火盆里。

        似乎是陈伯稚卷起的画皮。

        “不要!”

        陈伯稚飞身想要阻止,冲开人群想要将那皮子捞出。

        哪怕自己的手被燎得全是火泡。

        来不及了。

        陈伯稚眼睁睁的看着那物在他眼前被烧成灰。

        “美娘,你又何必呢,只差最后一步,你就可以转生成人,不再做孤魂野鬼了,美娘,你为何不信我——”

        “你可知,这美人皮,是你重生最重要的媒介了——”

        事情还得回到美娘从画里走出的第一天说起。

        朝思暮想的恋人自画里走出,陈伯稚自然是十分欣喜的。

        可他又十分胆寒。

        于是,他又求到了云山寺住持门前,如同他得知媚娘死讯求到佛前那天。

        “施主,人死不能复生,还望施主节哀。”

        “住持,你替我求求佛,让他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媚娘!媚娘一生良善,为何落得扒皮磨骨血肉无存的下场?住持,求求您!”

        又是砰砰几个响头。

        他的额头往外渗着血,可他浑然感觉不到疼。

        住持闭着一双眼,无关悲喜。

        “留他吧。”

        陈伯稚跪倒在佛前,一跪便是一月。

        一月期满,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拖着僵硬的腿,踉踉跄跄回了陈府。

        “媚娘,君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君。”

        陈伯稚呕出一滩鲜血,正好喷溅在美人皮上。

        美人皮似成了精,将鲜血尽数吸吮完毕,然后,渴求着更多。

        陈伯稚摸到匕首,划开了自己胸膛。

        画中,隐约走出一女郎。

        “你是?”

        “住持,美娘得以从画里脱身,全仗了我佛慈悲,只是她的身子瞧着并不似从前健朗,我要如何做才能替美娘养好身子,还请住持示下——而且,她似乎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只一味的以为自己真是画中仙,而我,只是倾慕她容颜的痴傻人而已,这叫我如何是好?”

        住持先奇过真有死而复生之人,又道一声佛号:“施主莫高兴得太早,尊夫人被奸人所害,含恨而终,精魄困于美人皮上,若非施主叩首佛前,日日求拜,一月不断,尊夫人断不会获得机缘重回阳世。九九乃是大数,也是阴差追捕亡魂的极时,尊夫人自画中脱身之日起算九十九日,均需要躲避阴差抓捕,胭脂水粉和血腥味都可以叫尊夫人避过阴差耳目,还请施主仔细打理。”

        “此外,还请施主听老衲一言,现如今尊夫人丢失了之前的记忆,虽然不记得你们之间的山盟海誓,但忘却之前的苦果重新开始,对如今的她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过,尊夫人还是魂魄之体,性属极阴,必须避开阳气和生气,男属阳,女属阴,施主也不能过多接触尊夫人身体,以免损害阴体。尊夫人还须得受施主精血滋养,以血养阴,从美人皮里生出血肉,催活筋骨,如此方能彻底转化为人。”

        “至于尊夫人尸骨磨成的一百零百颗佛骨,还须得受足九九之数供奉,时机成熟,贫僧自会相赠。”

        陈伯稚满心不舍,还是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百零八颗佛骨串,一一捻过。

        求佛的一个月里,他就是这样跪在诸天神佛面前,捻一颗佛骨,念一句媚娘,循环不断地捻,绵绵不绝地念,直到她骨头的每一寸都刻进他的血肉。

        直到——

        她牢牢扎根进他心里的那片净土。

        “这佛骨不只是媚娘的尸骨磨的,也是我用性命串成的,还望主持能妥善保管。”

        住持曰善,取一佛龛,妥善盛过。

        “情思柔嫩,却如蒲草般坚韧,贫僧必不负公子重托。”

        美娘捧着他的脸,湿润的温度自手心传来,惊醒陈伯稚的梦呓。

        “过往重重,我不记得了,陈伯稚。”

        “不要!快跑!”

        美娘喊叫着从梦中惊醒,身侧的位置早已凉透,陈伯稚一早便出了远门。

        他说,生意快脱手干净了。

        距离他二人归隐田间,纵横山野烂漫处已经不远。

        可,梦见了不该梦的她,还能够心无芥蒂地同他走吗?

        或者说,她能接受其实自己只是一个替身,能接受自己的心上人其实是个杀人犯吗?

        美娘没了底。

        清铃,对,清铃。

        看梦里的一切有没有发生过,只需要确定一件事便明了。

        清铃有没有死?

        那个笑起来如同清脆风铃般的姑娘到底有没有被扔到乱葬岗?

        她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门前跑。

        大黄似乎知道了她的去意,扯她衣角,缠她玩闹,不叫她出门。

        她狠下心肠,将狂吠不止的大黄锁在了府里。

        在乱葬岗,她遇见了疯疯癫癫的连翘。

        跟着连翘,她凭着一截断骨和眼熟的云锦刨出了已死的清铃。

        一切似乎已经摆在眼前。

        她的心上人陈伯稚,喜欢了同自己的哥哥陈博文两情相悦的花魁媚姑娘,借着陈博文不在府里的日子将媚姑娘困在府里,想要强迫于她,没想到媚姑娘是个有骨气的,宁死不屈,忠婢清铃也因此丧命。

        丧心病狂的陈伯稚将媚姑娘背上的皮扒了下来,裱成了画画的面子,并邀请陈博文作画。

        陈博文不明真相,做出了轰动一时的牡丹盛宴图。

        再然后,陈博文和陈老爷一夜之间灭了门,陈伯稚奇迹生还,在画上画出了媚姑娘,因缘巧合生出了她。

        “陈伯稚,你爱的人究竟是谁?是这幅姣好的皮囊,还是风姿绝代的媚姑娘?我——又算什么?”

        “他连自己心爱之人尚且能杀害,能扒皮,磨骨,你又算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同他心爱的人长着同一张脸的替代品而已——”

        背后,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美娘吓了一跳,猛地转身,背后空无一人,丝丝凉意顺着背脊缓缓爬上脑袋。

        “谁?谁在说话?”

        “我?我是谁?”那声音透着几分凉薄和讽刺:“日后若是你进门,也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句大哥。”

        不知是不是媚娘的错觉,“大哥”二字被它咬得极重。

        “你是……陈博文?你不是已经……”

        死了吗?

        “如你所见,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缕不甘的魂。”

        一条细长的身影缓缓自树后爬出,竟是一条十分眼熟的蛇。

        如果它的头挨上几锄头,就会同美娘乱锄打死又离奇消失的那条蛇一模一样。

        “大哥,你怎么会——”

        “变成一条蛇?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上一世为什么会死。”

        美娘讪讪,不答。

        那蛇缓缓爬来,绕过一圈将蛇身盘起,竖起蛇头平视着美娘。

        “我弟弟从小便是个疯子,父亲怜他生母早夭,劝我莫要同他一般计较,我便处处忍让,叫他在府里处处压我一头。幼时我学画,师承国画大师张先生,他不依,非闹着也要学,学着学着倒也在人物上混出了点名堂,他有了混饭的手艺,我和父亲都十分欢喜。再然后,父亲年迈,将家里的田庄铺子做了分割,一半给了我,一半给了他,可他呢?日日混迹于勾栏妓院,俞州城里哪家青楼他没有进去过?哪家小姐他没有轻薄调戏过?父亲交给他的铺面一年到头竟然赔了个精光。”

        “那日,父亲卧在榻上,起不得身,坚持要请家法。我挡在他面前,求父亲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他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犯,那之后,他安分了一段时间,对铺子也上了些心,见到他改好,我和父亲都很欣慰,可是——他为什么趁我不在欺辱自己的嫂子?

        蛇嘶嘶吐着信子,说到动情处成一副攻击之势。

        “我与媚娘一见钟情互相引为知己,彼此私定终身。我不知道这个弟弟是不是所有事都要同我争,凡是我喜欢的他总要来插一脚,儿时学画是,媚娘也是,不分个高低争个输赢决不罢休,可媚娘不是旁的东西,她是我的妻,我不能让。媚儿天资,若他真喜欢媚儿,不是该说服父亲诚心求娶吗?他不敢,我却敢,父亲将我打了半死,我跪在雪地里整整一宿才求得父亲允许,娶媚儿过门。”

        “情正浓时我听到的竟然是媚儿的死讯……你说我如何不怨?”

        “甚至,他为了能够永久的霸占媚儿,将媚儿背上的皮扒了下来,并将她的骨头,一寸一寸磨成了一百零八颗佛骨串在自己脖子上,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被他诓着画下了牡丹图,他用我最心爱的人的皮肤去吸引宾客,你叫我如何不恨!!!”

        透着粉色的佛骨,不明材质的佛骨,灼伤了她皮肤的佛骨,竟然是一个可怜女人真的骨头?那浅浅的粉色,莫不是血肉的颜色?

        “唔……”

        美娘忍不住,趴在一旁干呕。

        “前生的事前生已经了了,今生我本无意纠缠,可是他呢——”

        “比照着我亡妻的模样,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画出了一个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画成了精,也配顶着她的脸活在世上?”

        “不对,你也快死了。”

        美娘神色一凛:“我快死了?什么意思?”

        “相信你也发现了,我弟弟每隔几天深夜就会用一把匕首划开皮肤,取满满一碗心头血出来,涂在一张皮身上,你猜猜,那张保护得格外完好的皮是属于谁的?我弟弟在做什么?”

        “那是媚姑娘的皮?”

        美娘不可置信道。

        “是,那是我亡妻的皮,是世间仅有一块儿的美人皮,陈伯稚在云山寺高僧那里自诩情深,把媚儿说成了她的妻,装模作样便骗来了复生的法子,将媚儿的皮以精血喂养,并供奉着佛骨九十九天,只等时机一到,用你的魂与媚儿的魂对调,来一招狸猫换太子,阴差收了你媚儿就能借着美人皮织就的皮囊重生。”

        “前些日子我咬了你一口,那时的你分明还是一张画,即便咬破也没有血,可是现在,我想你已经注意到了,你开始变得如同人一般,有新鲜的伤口还会有血珠渗出。他也不再诸多约束,能够同你时刻亲近了。这一切,都代表着你在慢慢的变成一个容器,一个即将盛着媚娘魂魄的容器。”

        美娘抱着头,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不,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只是恨陈伯稚,所以才编出这些话来骗我。”

        那蛇不屑一顾,冷哼一声:“我骗你?我为何骗你?我骗了你什么?妮子浑噩,不若自己分辨分辨!你可知世人为什么叫陈伯稚叫做疯子?因为他以前总自言自语,可是,现在这样的话慢慢减少了,你猜猜是为什么?之前你只是一幅画,旁的人看不见你,见到陈伯稚总与空气说话,当然会以为他是个疯子,现在呢,你有了自己的身体,你可以上街与旁人交谈,旁人能看到你了,陈伯稚与你说话自然不会再被当成疯子。”

        “呵?你仔细想想,你和他相处的这几个月,他可有说过一句爱你?他钟爱的,不过一副皮囊而已,若你不顶着这张同媚儿一模一样的脸,你猜猜他还会不会要你?”

        心事被一瞬间击中,美娘陷入沉默中。

        “这是清铃的尸体,是被你亲手刨出来的尸体,她在地底下躺了许久了,这总做不得假吧?若我在骗你,她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同你梦见的丝毫不差?”

        “你难道不奇怪吗?为何你眼中的陈伯稚同旁人眼里的陈伯稚完全不同?因为你眼中的陈伯稚全是他演出来好叫你放松警惕的!事实上的陈伯稚,就是一个不学无术,流连花丛,恶贯满盈,手上沾满鲜血的大坏蛋!”

        美娘低着头,死死地环绕着自己膝头。

        “那些梦,那些记忆,都是你的?”

        “那是自然,否则我为何会咬你一口?你又不会死?”

        “你为何要吃那株牡丹?”

        美娘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接受不了打击般,最后也需要蛇凑着身子来听了。

        “我说,当时你为何要吞那颗牡丹?”

        蛇不由发怒:“若是你的妻子的皮肤被画成牡丹供贵人玩耍,我想你也会同我一样对这种植物恨之入骨。”

        美娘一颤,不再多言。

        “我今日找你,只为一事,亡妻若真能复活,即便我不能同她在一起,那也是好事一件。但我不愿亡妻复活再受陈伯稚□□,否则,我拼着魂飞魄散也要杀了他,叫他永坠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俨然一副情比金坚的模样,美娘垂下了脑袋。

        “你要我怎么做?”

        “烧了那张美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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