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零章 如果忧，如果

名扬住在了袁潞家中，派人传信给李丰，让他知晓自己正在寿春。

        李丰回信，说一切顺利。他起草了一份讨逆檄文，私下串连了百余名文武官员在檄文上签字。有人是真的反对袁术称帝，向跟着李丰讨伐逆贼；有的人则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如果到时让曹军当作反贼抓了，讨逆檄文说不定能救自己一命。

        也许事实上，李丰的策反行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名扬这一次回到寿春，明显感觉到城中紧张和压抑的气氛。不仅仅是因为下雪，也因为城中的白色恐怖。

        袁术称帝的决定本来只在官员之间传达，但现在他意欲称帝的消息早就在民间流传，既有人多口杂不慎外传的缘故，也有一些人故意将消息传播与市井的缘由，他们不光传播，还添油加醋，煽动人心。早就说过，淮南是南北士子聚集的地方，他们读了多年圣贤书，当然不愿意袁术称帝，初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刻有几名大儒向袁术上书，希望他悬崖勒马，放弃称帝的想法。袁术不理他们，大儒们一商量，便带了弟子和众多书生来到刺史府外情愿，有些激烈的士子，更是以死相逼。

        袁术岂能被这些人吓到？只是这么一闹，岂不是闹得天下皆知？袁术必须迅速平息这个乱子，而且必须封住这些读书人的嘴巴。他命令杨弘派人驱散这些情愿的士子，把他们赶回各自的书院，派兵围住，开春前不准他们离开书院半步。

        读书人有气节，强权可以封固他们的脚步，但不能扭转他们的心意。有一些无门无派的书生，自愿在各家书院之间串连，他们讲书院写出的文章穿于天下，声讨袁术。

        袁术听到风声，又要杨弘加派人手搜捕这些负责串连的书生。有一些书生不幸被捕，袁术便将曹操奸细的罪名按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关押起来。书生们也是可怜，他们没有斗争经验，容易被捕，被捕后要接受严刑拷打，吃尽牢狱之灾。而真正混入他们其中的曹操或是李丰的奸细，没有那么容易被抓住。

        在抓捕反对称帝的书生的过程中，暴露了一些企图造反的官员，既有与李丰结盟的，也有单独行事的，袁术大发雷霆，命令杨弘和李丰双管齐下，搜捕更多的造反官员。不幸中的小幸，暴露的都是文官，不会对大局产生影响。李丰为了扰乱杨弘的视线，故意泄露一些线索，让他去抓一些支持称帝的官员。袁术宁可错杀绝不错放，对这些被“陷害”的官员严刑拷打，导致他们屈打成招。

        寿春城最大的街口，每天都有人在那里被刽子手斩首示众。随着时间推移，离称帝之日越来越近，被杀的人也越来越多。血水融化了雪，浸透了街口的地砖。名扬有时路过这里，正好遇到斩首，他便远远地看着，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然后他才静静地转身离去。

        白色恐怖之下，人人自危。造反的人们自然小心谨慎，隐藏行迹，支持的人们也必须谨言慎行，或者干脆闭口不言。

        这么紧张的气氛之下，李丰行事游刃有余，不着痕迹。名扬印象中的李丰应该是圆滑世故，擅长见风使舵的人，没想到心志如此坚毅，倒是出乎名扬的意料。

        名扬不知道的是，李丰的所有行动都会写信告知郭嘉，郭嘉为他出谋划策。郭嘉让李丰做的就是推动袁术称帝，搞乱淮南，之后帮助名扬夺取淮南。只是郭嘉的计划中，事成之后，李丰便退隐江湖，但李丰却在为自己更有权势的未来打基础。

        袁续、袁潞、袁汶也开始四处走动。袁潞和袁汶一改常态，开始管理家中事业，替父亲前往淮南各县的工坊督造装备。他们将工坊制成的武器装备运送到他们指定的营地，再转卖给庐江军。兄弟二人不仅很快就控制了生产环节，他们运用各种方式贿赂各个环节的官员，最常使用的场所便是袁续的花街，酒色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攻陷一个又一个官员。

        他们掌控了武器装备生产链上的每一个环节，原本应该作为装备存放地的仓库，明明没有货物存入，但通过制作假账，蒙混过关。而仓库的大小官吏，收了钱，又在花街享受了齐天之乐，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倒卖武器的事情，他们以前也是司空见惯的。

        袁续早在名扬去庐江的这段时间里，逐渐搞垮了三大公子四小公子中的五人，而另外两人因为利益联系紧密，现在对袁续也是言听计从。袁续当然没有把真实的计划告知他们，但给他们高额的利益，换取他们的默许。袁续已经把花街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情报集散地。

        花街的姑娘们都是扬州刺史府记录在册的官奴，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她们却并非大汉朝廷在册的官奴。只要扬州刺史府存在一天，她们就没有自由，但是如果袁术和他的刺史府被消灭了，她们就有自由的希望。

        袁续告诉她们，只要听他的，到时袁术的政权灭亡了，他保证销毁扬州刺史府内的奴婢名册，换她们自由之身。姑娘们盼望自由，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袁续身上，她们卖力地帮袁续接待客人，从他们嘴里套取重要的军政情报，或是用肉体贿赂他们让他们倒向袁续一边。许多低级别的官吏，都在温柔乡中被袁续说服。他们不一定相信袁续会成功地夺取政权，但他们答应在袁续成功之后，支持他。

        袁续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家族内部。他需要获取整个旁系家族的支持，才能实现清理门户的目标。但无论从何种角度看，他要把袁术清理出门户这件事，都如痴人说梦，也像蚍蜉撼树。退一万步讲，即使袁术不是家主，那还有袁绍在，怎么也轮不到袁续这些小辈。

        名扬告诉袁续：“这种事情你不能指望家里的长辈，你要去争取年轻人。他们才是对不确定的未来最恐惧的人，你描绘的希望才能打动他们。”

        袁续、袁潞和袁汶在堂兄弟之间进行宣传。他们并没有将本来的计划告知于堂兄弟们，而是把自己说成曹军的内应。他们告诉堂兄弟，他们早已经和曹军联系上了，朝廷上将军金名扬已经在寿春城内，淮南朝夕可破，袁术必然会将袁家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袁家年轻一代应该在最关键的时刻和朝廷站在一起，将袁术清理出门，然后重建袁家。

        袁家旁系的年轻人更多地还是恐惧曹军，多数人赞同了袁续，少数人犹豫不决，袁续便告诉他，如果你支持我，哪怕到时你不愿意参与，我也可以安排你逃亡南方。但是你若不支持我，你连寿春都出不去。听了这句话，犹豫的少数人也点头答应了袁续。

        由于现在袁续的势力最大，袁氏兄弟们自然以袁续为中心。袁潞、袁汶以及其他三个平时最为要好的袁氏公子成为其中的骨干。这些袁公子平日里游手好闲，大部分都没有官职，四处浪荡，有一官半职的，也不好好当差，密谋造反自然是一头雾水，心里惴惴不安。好在袁续的计划非常周详，下达指令也果断，说起话来非常自信，这样也给了参与者们同样的信心。

        这都有赖名扬对袁续的指导，名扬替袁续把计划都拟好了，只是由袁续转达一下。有聚会时，名扬也是躲在隔壁听着会议的全部过程。

        晚上，袁潞给名扬送些热水来。名扬早上出门一天，回来后会懒懒地半躺在火炉边，翻看一些触手可及的书籍，没有太在意袁潞的进入。袁潞放下热水后，并没有走，而是坐在一边，看着名扬。

        半晌，名扬才发现袁潞在房间里，忙坐起来，问道：“公子，有事吗？”

        袁潞说：“将军把计划说了好多遍，我本来已经记住了。但是我还是有好多地方不太明白，想请教一下。”

        “说来听听。”

        “将军说联络了江东孙策、蕲春皇甫郡守、庐江纪郡守，寿春有李丰内应，趁曹军正面攻打，便可从内部瓦解袁术，然后将军你再迎刘皇叔入主淮南，借这几方势力对抗曹军。这就是你的计划吧。”

        名扬点点头，说：“正是。”

        “将军要我们袁氏旁系的子弟清理门户，消灭袁术，这样就可以撇清叛逆的罪名，是不是这样？”

        “正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先除掉了袁术，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自立一人成为袁氏的家主。”

        “当然可以。”

        “如果，淮南的百官依旧效忠袁氏，那他们会不会效忠袁氏的新家主？”

        “这我可不知道。”名扬想了想，“难不成，你们的新家主也想做皇帝？”

        “不敢。”袁潞忙解释道，“那时袁术的称帝诏书已下，新家主可以效法秦子婴，退帝位而献咸阳于高祖，高祖则赦免子婴，要他继续管理秦人。我们除掉袁术，废去帝位，将淮南献于皇叔，皇叔可让我们留在淮南自己管理自己。将军是不是这个意思？”

        名扬微微一笑，知道袁潞这么问是想让自己明确答复，这个关乎他们袁氏一族生死的问题。名扬没有犹豫，直接说道：“正是。你们若除掉袁术，夺取淮南，然后将淮南献于皇叔，便可在淮南继续生存下去，而且可以保证你们的荣华富贵。”

        “如果，我们没能成功，无论曹军进入寿春还是皇叔进入寿春，是不是都会要我们的命？”袁潞的声音小了很多，但是很清楚。

        “曹操若是进入寿春，我不知道你们命运如何？我或许可以救你们，或许连我也救不了你们。皇叔若是进入寿春，我会保住你们的。”

        袁潞向名扬下拜，恳切地说道：“请将军一定要救我们。”

        名扬静静地看着跪拜在面前的袁潞，他知道眼前这个纨绔子弟现在是真诚地恳求自己。名扬对他们说过的话，七分是真话，三分是假话，对他们这些袁氏子弟，名扬则是七分利用，三分交往。他也可怜他们，但是乱世之中，弱者没有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名扬好歹给了他们一次机会。

        名扬扶起袁潞，说：“我们已经歃血盟誓，互称兄弟，我肯定会尽我最大的能力保护你们。”

        袁潞感激不尽，又连声道谢。名扬把他送出房门，在门外，名扬又对他说了一句：“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好不过了。”然后缓缓关上房门。

        留下袁潞站在门外，细细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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