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鸡蓉粟米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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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清沅遇袭之时,沈端砚正在宫中,直到议事完后才坐上马车,就听六安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年清沅重伤昏迷的消息,当即命车夫一路纵马狂奔赶回了沈府。
院子里灯火通明,主母受了重伤,丫鬟们没有一个敢懈怠的,这会无论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都守在了房里。除了她们之外,沈檀书也坐在床边,等着沈端砚回来。
沈端砚走得很快,不仅身后的六安跟不上,甚至先跑来报信的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直接闯入了里屋,径直向床榻的方向走去。
丫鬟们见到他来了,连忙起身道:“大人。”
沈端砚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年清沅。
她面色惨白地躺在床上,头上用白纱布厚厚地裹了一层又一层。他离开前还光洁如玉的面容上多了许多细小的口子,整个人毫无生气,几乎和记忆中那张面容一一重叠。
几年前的一幕再次在他眼前浮现,让沈端砚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瞬间崩断。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倏地变红,看着一旁的沈檀书,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大夫怎么说。”
沈檀书从未见过她兄长这副模样,尽可能语气轻柔道:“其余地方都没有大碍,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那伙歹人把清沅掷于地上,头受到了撞击,具体如何还要等她醒来才能查看。”
沈端砚听到那句没有性命之忧,紧绷的弦才稍微松了松,这才注意到沈檀书的胳膊上同样裹着纱布,右手无力地垂下,显然是今日也受了伤。
他揉了揉眉心,命令道:“你回自己的院子休息,清沅这里有我。”
沈檀书也知道这会还是把空间留给这对夫妻两人比较好,没有异议地离开了。
等她走后,其余丫鬟也一律被沈端砚赶出了门。
回到自己房门口,甘草眼眶微红,不知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道:“夫人若是知道首辅这样担心她,想来应该会高兴的。”
半夏哽咽着:“有什么好高兴的,夫人昏迷了这么久,大人这么晚才回来,什么都没有他的国事重要,夫人若是醒着才要难过呢。”
两人说得对不上,但也没有心情争执,各自回了房去睡觉。毕竟年清沅重伤昏迷,只怕接下来的几日还有的熬呢。她们只有养足了精神,才能帮得上忙。
……
所有人都退下之后,沈端砚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房间里也可以这样静,安静得令人有些心慌。而除他以外唯一在场的人,现在正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
沈端砚自幼沉默寡言,生性喜静,不忙于生计之时,可以独自一人在枯坐一整日。受他影响,妹妹檀书的性子也孤僻内敛,鲜少与外人往来。
做了首辅之后,他整日忙于政务早出晚归,偶尔留在府里的时候也是在书房里处理政务。陪伴他的多数是漫漫长夜的灯火和黎明前夕的虫鸣声,他的心境也一如既往地寂静,静得仿佛没有什么能激起他心中一丝涟漪。
直到清沅嫁过来之后。
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打破他平常的习惯。
沈端砚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同僚在一起,很少能回到府中,因此,他对清沅心里不是没有愧疚的,因为他一己之私,害得她常常一人独守空房。但就像他曾经坦白的那样,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对此却很少抱怨,好像全然不在意的样子。
两个人一天之中只有晚上才能凑在一起,通常只是寥寥说几句话,就各自看书去了。
卧房里也和现在一样安静,只是和这种死水般的沉寂全然不同,里面有清沅轻柔的呼吸声,有她偶尔翻动书页摩挲出的声响,也有她身上缱绻动人的熏香。而绝非现在这样,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榻上的人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却一直眉头微蹙,仿佛在梦里也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而他却不能帮忙分担丝毫。
从前,偶尔沈端砚问起下人夫人在府中做什么的时候,得到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夫人无非吃吃喝喝看看书,偶尔和檀书一起。她总是能找到事情做,总是能一副悠游自在的样子,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无论他是否在她身边。
但沈端砚明白,她心里怎么可能不介意,只是对他强颜欢笑罢了。
虽然这些日子他们谁都没再提起,但两个人心里都清楚,清沅对他从前那段过往,一直都介意的很。只是她一直在给他机会,等他放下过去,等他有朝一日可以真正对她坦诚。
而沈端砚也有点不安地察觉到,他正在逐渐沉溺于清沅的温柔,也正在被她一点点瓦解掉心防。他已有预感,有一天他会因她而溃不成军,却没想到等彻底明白心意,却会是这样的场景。
……
这一夜漫长的等待让人觉得从来没有这样难熬,可是更难熬的是,清沅始终没有醒来。
直到第二日,前来给清沅复诊的大夫才多嘴地提到了一句:“对了大人,那位同样受了重伤的姑娘已经醒了。”
沈端砚紧盯着他,声音嘶哑地问道:“那夫人为何还没能醒来。”
那大夫顿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心里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让你多嘴。
好在沈端砚虽然不满,但还不至于迁怒到大夫身上,更何况,清沅这里还需要这些人医治。所以他只是神情疲倦地挥了挥手,那个大夫顿时如蒙大赦一般退了出去。
等过一会六安来催,说是宫里有事要他前去商议。
沈端砚这才起身出去洗了把脸,让人把沈檀书叫过来看着。
等到了晚上他从宫中回来,再让沈檀书休息,继续在床边守了一夜。
昏睡中的年清沅自然是不知道外面人的兵荒马乱,她正沉在梦境里无法脱身。
她又做了那个梦,梦到慈恩寺的后山上,树下站着一个少年,仿佛在等人。
大概只有六七岁大的温七从他身边经过,可对方看都不看她一眼,让她心里有一点失落,又有一点生气,他凭什么不理她呢,那她也不要理他好了。然而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突然改变了心意,正要回头叫他一声,问问他是做什么的。
温七才一转过头,周遭的一切景象迅速远去。
转眼已经是十二三的温七正在楼头远眺,下面的长街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仿佛有什么喜事要庆祝一般。人群自动一分为二,中间留出一条路来,一个青年骑着马从中走过。
温七好奇地看着楼下那人,想看清他的面孔,但不知为何,总是看不清楚。
那人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抬头向着温七所在的方向看来。
四目相接的瞬间,温七隐约能感觉出,那人似乎正在冲着她笑。
不过她又不认识那人,所以只是百无聊赖地别过头去,和旁边的人说话。
眨眼之间,场景再一次变换。
不知那是哪一年的春日,雀鸟啁啾,桃花林内一地芳菲。
温七和身边的贵族少女们一样身着春衫,从林中欢笑着出来,迎面遇上一伙新登科的年轻士子。一群人正值韶年,明媚无忧;一群人年少有为,意气风发。
两拨人都好奇又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对方一眼,点头示意后缓缓擦肩而过。
温七被同伴们裹挟着远去,回头看一眼,那群年轻士子中最为清俊的一个,恰好也回了头正在看他。
这些片段变换得飞快,往往年清沅还没来得及分辨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就已经切换到下一个场景了。
然后,年清沅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是温七死前最后见到的景象的延续。
永宁侯府被抄家下狱,她也孤身一人处于监牢之中。
只是,她的待遇比想象中要好得多。
地上的稻草堆干净而整洁,上面还厚厚铺了一床被褥。饭菜虽然称不上什么美味佳肴,但也算干净可口。温七那时突然转醒,只是浑身都没什么力气,勉强支撑着自己喝了小半碗粥,就窝在床铺里沉沉睡去。可到了半夜,她就发起烧来。
再然后她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但隐约还残存着一些知觉。
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手上,以及逐渐新鲜潮润的空气。她甚至还能感觉到,天空骤然亮起的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皮。
原来,她“死”的那天,外面正在下雨呀。
她模模糊糊地想。
有人紧紧地抱着她,胸膛火热,带着她乘着马车一路不知奔向何方,那里山路崎岖,一路颠簸得厉害。若是温七还活着的时候,只怕早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然而没有,她的身体一直僵冷着,分毫都动弹不得。
之后温七听到几个人的絮语声,嗡嗡地响在耳畔,可什么也听不清楚。
她只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越来越多的落在了她的手上和脸颊,让她忍不住想叹气,告诉抱着她的那个人,她其实还没有死,至少还没有死透。
直到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开她,将她放在了冰冷光滑的棺木里,温七才有些错愕。
这怎么回事?
她还没死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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