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冤种来咯

阿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垂下眼帘。

        实际上，她虽然救人无数，被人描述成慈眉善目的人间活菩萨，但其实容貌偏冷，没有表情时，有些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态度。

        她容貌昳丽，因心情不佳，懒得伪装乖巧，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厌世的味道。

        也许因暴露了本来面目，反而比之前为装傀儡时放松了许多，而这种气质，显然与她本人更加契合，透出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来。

        之前的衣服因沾染了药姑庙女侍的毒气，已经被换下去销毁。阿夜现在穿的是药师塔的弟子服，一袭宽大黑袍，十分朴素，只腰间素色腰带束得腰肢盈盈一握。

        钗环全被她拆去，只简单地绾了发。唯一的装饰是脖颈上的玉带，随她行动，玉铃轻响。

        她的仪态说不上端庄，但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进了大厅的药侍都会偷偷瞄她一眼。这傀儡前两日穿浅色夏裳，看起来娇俏精秀，可此刻这一袭黑衣，却让人感觉截然不同。

        墨点睛面色不善地瞥她，阿夜当然注意到了，但她只是懒洋洋瞥他一眼。

        墨点睛脸都黑了——怎么这傀儡受过一次伤之后，态度变得如此嚣张？！

        阿夜纯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不再掩饰自己的能耐，毕竟她现在不是在扮傀儡，而是真傀儡。

        倒是再也不怕被揭穿了。

        但好像人都不是了。

        阿夜内心颓丧，想了很久，到底要如何证明自己是人，或者，曾经是人……

        她只是想知道，那个“阿夜”，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过？

        还是说，从头到尾，只有“阿叶”？

        阿夜想着刚才靠近女侍时，脑中浮现的场景。漫天光雨落下，她眼前浮现了一座陡峭高山。高山灯火通明，从上至下渐疏，如一柄金剑指天。

        那是……

        阿夜明明没见过、也没到过这里，可脑中莫名浮现三个字。

        宸极山。

        宸极山，也是先帝所修造之都城。山脚下方圆百里乃是城池，称下九城。外修城墙，所住皆是平民。

        从山脚向上，所居之人身份愈发贵重。山腰下半，居住着皇商巨贾、簪缨名士，往上是王公大臣，皇亲显贵。

        而山顶，也即是最接近天穹之处，便是皇城。

        先帝就是修筑了这样一个颠覆祖宗教训的国都，只为了能够早日登仙，闹得民怨沸腾。阿夜揉了揉眉心，这难道也是唐沄为她构建的吗？

        不……这没道理啊。

        这画面，那些记忆太过逼真，实在让人难以想象是人为制造出来的。

        阿夜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看到这样的幻影，但心底莫名有种直觉——她现在这副模样，绝对与这幻影有关。

        她想起自己两次失常——第一次，因吸入霜髓，导致她直接晕厥，差点就“魂魄”出窍。

        第二次……唐沄为她换上了抵御霜髓的机括，所以靠近被霜髓浸染的女侍时，她一切如常。

        ……除了看到那道幻影。

        所以，霜髓才是一切的关键？

        阿夜正沉吟着，面前忽然被推过来一盘点心。

        色如碧玉，散发着蜜瓜的甜香。

        阿夜垂头看点心，忽然转头看唐沄：“这个也是稳固傀儡神识的？”

        唐沄微微一怔，随即点头：“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每日都由他亲手端来喂她吃，而她也莫名吃得香甜。

        想起每晚睡前的焚香，阿夜不由感叹，唐沄为了这个傀儡，还真是煞费苦心。

        她问：“这里面是什么？”

        唐沄叹了口气。

        他说：“你知道‘刚武’吗？”

        ……

        阿夜当然知道刚武。

        习武之人的气劲，可以如她一般外放，也可以灌注到兵刃之中。

        如果兵刃中灌注气劲，当然可以提高威力。然而武林高手的气劲过于刚猛，并不是一般武器所能承受。

        直到百年前，一场奇特的光雨落下。

        光雨便是天外之石。它们散落在这片大陆上，是世人从未见过的奇特材质。有心人将它们收集起来，琢磨研究，最终造出了刚武。

        刚武便是由天外之石锻造的武器。它的耐受力和刚度，远超一般兵刃，并且能承受住磅礴的气劲，在武林高手手中，会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但由于产量稀少，只有一些绝顶的高手或是世家才有能力获得。

        比如阿夜见过的，曲风梧手中的黑伞，便是一把刚武。

        “但实际上，天外之石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个。”

        唐沄手指轻轻敲瓷盘：“譬如，这盘东西。”

        将天外之石研磨，洒在农田中种出的庄稼水果，再做成糕点，送到阿夜的面前。

        阿夜眼神复杂。

        天外之石何其宝贵，这一盘简直称得上千金难求。

        可她一日三餐都要吃这点心，只为了稳固神识。

        唐沄到底为什么要为一个傀儡做到这个地步？

        她到底是……等等，若她的记忆，都是他所构建的，那这记忆的原主人是谁？

        还是说，这份记忆就归属于唐沄心中的那个人？

        那她可真算是彻头彻尾的替身了……

        阿夜无语，自觉是个大冤种。正巧药童来禀报女侍的状况，说她的神智终于恢复了清明。

        江染、墨点睛众人前去，阿夜没动。让人意外的是，唐沄居然也没动。

        他细细看阿夜的脸，眼眸深邃：“到底怎么了？”

        阿夜心情不佳，本不想搭理这个始作俑者。但她抬眼看了看他那双曜石般的双眸，到底还是叹口气。

        她沉吟半晌，开口：“我……似乎与霜髓有感应。”

        阿夜曾站在刚武下，也日日服用以天外之石培育出的食物，可这些都没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只有霜髓，才能让她产生异状，看到本来从未看到的残影。

        她的“过去”……

        药姑庙的女侍终于清醒了过来。

        说是清醒，其实也不尽然。霜髓带来的副作用让她说话颠三倒四、言行混乱，只勉强能拼凑出一些信息。

        “并没有提起筮天阙。”

        墨点睛捏着眉心：“但霜髓是筮天阙独有的秘药，药姑庙定与其脱不开干系。”

        江染也摇了摇头：“戾帝死后，他手下的巫蛊之人一哄而散，筮天阙也在其列。这些年他们小心隐藏踪迹，竟还要兴风作浪，也不知意欲何为。”

        戾帝，当然就是先帝了。

        筮天阙本身就与巫蛊扶乩等玄学有关，测到地动也并非难事。若是正趁着渡亡节阻拦消息，导致死伤动乱，也不是毫无可能。

        只是戾帝已死，筮天阙树倒猢狲散。如今到底是谁人掌控，没人知道。

        阿夜从里间走出来，擦了擦手上鲜红的水渍，顺口回答：“那为何戾帝死时，没人找这些人的麻烦？”

        朝廷，武林，难道就没追查他们？

        墨点睛与江染互望一眼，忽然齐齐沉默。

        阿夜不明就里地擦着手上的药水，唐沄声音响起：“因为当时，朝廷和武林都受到了重创。”

        “而两边势力的魁首……重伤。”

        阿夜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样。她放下手巾，皱眉看向唐沄。

        他神色平静，她却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他的腿上。

        重伤……

        难道唐沄的腿，就是在那时候伤的？

        等等，戾帝不是病逝吗？为何在他死时，两方势力会受到如此大的冲击？

        阿夜莫名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矗立的宸极山，漆黑长夜中如通天塔。风中散着血气，连天穹上的残月都被染得血红。

        看来戾帝的死，并不是传闻中那么简单。至少，江湖和朝堂，都参与其中。

        江染手指轻点桌子，眉心微蹙：“为今之计，只能顺着药姑庙这条线追查下去了。”

        药姑庙既然跟筮天阙沾上了关系，那只要追查下去，就能找到这神秘的巫蛊□□下落。

        阿夜似懂非懂地晃了晃脑袋。

        招抚司要追查筮天阙，到底还是有些原因。可剑海为何也这么在意此事？

        难道就因为是武林正道，想要驱除邪佞吗？

        但既然剑海决定要追查，对她总不是一件坏事。毕竟筮天阙的霜髓，是她“恢复记忆”的关键之物。

        阿夜垂下眼帘，听几人商议药姑庙一事，才知道这几年来，药姑庙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

        庙里分发的“特效药”、“灵丹”吸引了大批信众，使得药姑庙的势力迅速壮大起来，成了小有名气的庙宇。

        它从当年爆发瘟疫的栩州发迹，却没有以此为中心蔓延，反而周边州府都零星修建。这样一来，筮天阙的踪迹就扑朔迷离的起来。

        阿夜垂眉敛目，放下挽起的玄袖。她突然想起药姑庙里悲悯众生的女神像，自嘲笑笑。

        最开始，得知自己缺失了七年记忆、捋顺线索时，她甚至想过，药姑庙供奉的，会不会就是曾经的自己。

        要不是那面容截然不同，她几乎要笃定了。

        不……所谓的自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她在霜髓中看到的前尘，如同梦幻泡影，转瞬即逝。而追逐泡影的她，又是谁呢？

        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苦苦支撑的，不过是一缕残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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