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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2章 隐痛


烈火熊熊,到处都是喊杀声。

        “豪格,王府已经被……被皇阿玛派的兵包围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杀了我,你们父子还有和好的可能,汉人有一句话,老虎虽然歹毒,可也不会吃自己的儿子……”一个女子大声地叫着。

        “咯咯,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福晋你也知道这个成语啊!”豪格感觉自己的一身都要被冲天大火烧成灰烬了,悲哀地惨笑:“哈达纳喇,你却不知道,这皇宫中乃是世间最没有人性之处,什么父子、夫妻、兄弟亲情,一旦涉及到权力之争,都没有丝毫用处。哈达纳喇,皇阿玛不会饶了我的,与其在他面前匍匐哀求,还不如咱们夫妻一道走……至少这一路上也不寂寞。”

        “豪格,我的王爷,你说什么傻话,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活下去。”冰凉的手摸到了豪格的面上:“再见了,我的男人,我的海冬青。”

        ……

        爱新觉罗?豪格浑身是汗地从炕上坐起来,他是一被人肉的焦臭味和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声惊醒的。

        春寒料峭,炕烧得很热,也不知道手下在着这已经茫茫一片的荒凉的河南从哪里弄来的煤炭。汗水早已经将贴身衣裳浸透了,贴在皮肤上,凉飕飕好象掉进冰窟窿里,让他禁不住剧烈地颤抖。这个噩梦自天聪九年到现在,已经八年。自从父皇逼自己亲手杀了福晋哈达纳喇氏之后,就会在自己精神恍惚和遇到不顺之事时如约而来。

        豪格呆呆地坐在炕上,目光落到屋中那盏如豆的油灯上,仿佛又回到了那时。

        自己的妻子哈达纳喇氏其实,按照亲缘关系算,应该是自己的表妹。她的母亲是老汗王,也就是自己爷爷奴尔哈赤与大福晋富察氏生的女儿莽古济,大贝勒莽古尔泰和贝勒德格类的同胞姐妹。

        莽古济因为和大贝勒莽古尔泰是同胞兄妹,仗着他的势头,一向蛮横无礼。皇太极对她也没有任何好感,特别是莽古尔泰有掌握着军权,加上是嫡皇长子,对他的皇位产生的威胁。后来就借了个由头革去莽古济的公主名号和其夫的济农名号,贬为庶民;没收其部属和赐予的土地。

        后来,更是毒杀了德格类,对外称是暴毙。

        作为莽古济的女婿,豪格也受到了处罚。

        德格类死得蹊跷,而此前三年,他的哥哥莽古尔泰同样是暴病而亡。莽古尔泰与代善、阿敏、皇太极本来同为四大贝勒之一。努尔哈赤去世时,皇太极被拥立,莽古尔泰虽附和众议,内心并不服气。因为皇位之之争,两人的矛盾日益加剧。

        天聪九年底,莽古尔泰生前与妹莽古济、弟德格类谋逆一案被莽古济的家人举报,告讦莽古尔泰曾与妹莽古济、弟德格类在佛像前焚烧誓词,图谋不轨。接着在抄家时,又搜出了十六枚木牌印,印文为“金国皇帝之印”。这被视作莽古尔泰谋篡汗位的确凿证据。诸贝勒会议认为,元凶莽古尔泰大逆无道,本应寸磔,但莽古尔泰与弟德格类已死,于是决定将两人的坟墓平毁,骸骨抛洒;将莽古济与莽古尔泰的儿子额必伦处死。皇太极不愿就此罢休,随即对莽古尔泰的同党进行严厉镇压。

        此案一起,皇阿玛大开杀戒,判处莽古尔泰的两个儿斩刑,同时还杀了一千多莽古尔泰的旧部和旗丁。

        不可否认,豪格当时被这无边的杀戮给吓住了。

        作为皇太极的长子,从小长在父皇身边,他太了解父亲的性格了,这就是一个为了权力,不近人情之人。在他心目中,没错自己是他的儿子,可也是莽古济的女婿,莽古尔泰的侄女婿。是大清朝皇位的继承人,也是父皇皇位置的挑战者。

        必然是父亲的下一个目标。

        豪格读了许多汉书,而这种为了权力,父子相残,兄弟成仇的事情,书上写得还少吗,比如那部《春秋》,而书上也很明确地告诉他,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于是,哈达纳喇死了,死在自己的刀下。

        豪格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妻子跪在自己面前,求自己动手时的情形:“杀了我吧,豪格,与其我们一起死去,还不如我死你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动手吧,求求你,我的海冬青,这辈子与你相识,做了你的福晋,我已经知足了……”

        他也不知道刀子是怎样刺进妻子胸膛的,只记得那血在火光中是那么烫,烫得痛彻心扉。

        “动手吧,我的海东青,做了你的福晋,我已经知足了。”豪格复述着妻子的话,眼泪就落了下来:“最是无情帝王家……鞑子,野兽……建州的鞑子,你们这群禽兽,还我福晋……”

        再也没办法睡了,豪格披衣起床,走出土坯房,外面的军营里还是一声声的惨叫,那是伤兵的哭喊。一股熏天的焦臭顺风而来,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烙铁烙在士卒伤口上皮肉烧焦的味道。

        一场大战,就算再残酷,其实直接死在战场上的人并不多,更多的是伤口化脓之后的高烧。为了给伤口消毒,军医通常会使用烙铁去烙,很多人又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痛苦而死去。

        这是人肉的味道。

        有哭声传来,隐隐约约:“我想回家,我想回家……我不要功勋,我不要缴获,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回家……”

        豪格听得心头一酸:“是啊,功勋也好,金银女子也好,其实都不要紧……只要能够平静地呆在家中,和妻子儿女一道,就那么坐着,相互对视,即便一句话也不说,也是好的。”

        “我当初怎么就只不知道这一点呢,或许我内心中还想着那流血的皇座吧……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对于豪格的杀妻之行,皇太极虽然什么也没说,可心中对他的这个举动还是非常赞许的,也对儿子彻底放心了。所以在分配莽古尔泰财产时,给了豪格诸多好处,一是分给他八个牛录的人口,一是将原属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加以改编,并任命他为该旗的和硕贝勒。紧接着,又晋封他为和硕肃亲王。这样,仅数月之间,豪格就成为拥有一旗强大实力的六大和硕亲王之一

        这是皇阿玛对朝臣,对八旗满人做的出一个姿态:豪格已经彻底获得了朕的信任,从现在开始他是朕的儿子,将来还有可能是朕皇位的继承人。

        这个时代的清朝没有立皇储一说,满人讲究的是以力为尊,实力得到加强就能够说明一切了。

        这原本是豪格梦寐以求的,可是,内心中却没有任何欢喜可言。

        “我原本以为我会非常激动的,原本以为啊……”

        突然间,豪格对父亲,甚至对这个民族产生的刻骨的仇恨。如果没有心狠手辣的父皇,如果满人已经开化,福晋会死吗?

        不会的,肯定不会。汉人就不讲究这些,一个弱女子而已,你就算让他活着,她又能做什么,又会对朝廷产生什么影响?在历史上,唐太宗李世民的一个妃子不就是隋炀帝的女儿吗,按说她应该和唐朝仇深似海,可她不一样在大唐好好地活着?

        尖锐的惨叫和浓重的人肉烧灼的臭味让豪格头昏眼花,突然间,有一阵低低的哭声传来,叫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满人剽勇,流血不流泪,否则是会被人看不起的。而自己就因为生性懦弱,被满州上层贵族耻笑。

        朝前走了一百来步,上了开封城墙,就看到已经破损的箭楼里生了一堆火,一个大约十四岁的旗丁正坐在火前抹着眼泪。

        同别的正蓝旗士卒一样,这个旗丁因为营养关系牛高马大,已经是一条壮实的汉子了。可此刻的他哭得满面是泪,只生了一圈绒毛的嘴唇在火光中湿漉漉地亮着,没有长开的面庞看起来分外幼稚。

        无故在军营哭泣,如果在以前,定然会以扰乱军心而背治罪的,可今夜豪格心乱如麻,却没有这个心思。

        这人豪格认识,姓赫舍里,和死去的妻子有血缘关系。那一年朝廷镇压莽古尔泰一系人马的时候,是自己说了一句好话把他一家保下来的。

        豪格轻轻走了过去:“赫舍里,今夜是你值守吗,又半夜哭泣?我记得你好象没受伤吧?”

        赫舍里见是自己的旗主,吓了一大跳,急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主子爷饶命,主子爷饶命。今夜是我值守,方才我又想起死去的三个哥哥了。这次从北京出来,四个兄弟中只剩我一个人,回家之后,也不知道额娘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咱们正蓝旗死了好多人……主子,我想回家。”

        听他这么一说,看到他满是泪痕的稚嫩面庞上依稀有死去妻子一族的五官特征,豪格心中突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好生疼痛。

        赫舍里一家有四个男人,都被征进军中做了甲士。

        这次出京,老大四在镇压山东曹县的明人反抗之役。他的运气非常不好,被明人的一柄鸟枪击中的脑袋。按说,那支鸟枪距离他有一百多步,以鸟枪的力道根本就射不穿头上的铁盔的。可那天是个艳阳天,热得厉害,只顾着凉快没有戴。

        老二死的冤枉,在抢劫一户明国老百姓的时候,因为追一只鸡不小心摔了一交,昏厥过去,抬回军营之后,眼睛都直了,第二天早晨就咽了气。

        老三则死在刚过去的那场骑战中,敌人的一把马刀将他腰上的铠甲割开,肚肠流了一地。

        一连失去了三个儿子,却不知道赫舍里的母亲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从北京出来到现在,正蓝旗子已经失去了四百多接近五百勇士,减员一成。这样的仗,再打上几场,正蓝旗就完了。

        难道这次过河我真的做错了,为了许定国,为了替我大清收复汉人所谓的民心,却将自己旗中的勇士丢在这疆场上,用他们的血染红多尔衮、多铎他们的顶子,值得吗?

        就算我大清横扫六合,囊括宇内又如何,同我豪格同我正蓝旗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等到八旗一统寰宇那天,就是我豪格的死旗。多尔衮会容忍我这个差一点就继承了皇位的政敌活在这个世界?

        多尔衮不过是一个摄政王罢了,将来如果福临长大了,只怕也容我不得。

        这个世界,真真四面杀机啊!

        豪格忍不住抬起头,开封经过那长大水之后,很多地方的城墙已经崩塌,箭楼也塌了一角。从里面看出去,可以看到头顶漆黑的天空。

        夜色深沉,火光中,有雪花一片一片被风吹进来。

        开封城中到处都淤积着厚实的河泥,百姓已经逃亡一阔,偌大一片废墟中再看不到一丝活气,就好象巨大的坟墓。

        豪格子一身冰冷,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他伸出手将赫舍里从地上扶起来,喃喃道:“我对不起你们,我不是一个好的旗主,不是……我太无能了,让你们也跟着吃苦,今后只怕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赫舍里哭道:“主子,我全家能够活到现在,全赖主子的庇护。主子爷你生性宽厚,跟庙里的菩萨一样,大家都说跟了你,乃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主子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心里难过啊!”

        没错,满人以力为尊,崇拜勇士。豪格实在是太懦弱了,已经成为满族上层口中的笑柄,正蓝旗的人也觉得很丢人。但大家却都知道豪格是个善良宽厚之人,气愤之余,却还是感念他的恩德。

        “宽厚,宽厚,只怕更多的是无能和懦弱吧!”豪格苦笑:“赫舍里,你放心好了,我会让你活下去的,你的额娘不能再失去你这个唯一的儿子了。从明天起,你就做我的亲随吧,等将来回了京城,就别当兵了,回家去侍奉老母尽孝。”

        “多谢主子爷,多谢主子爷。”赫舍里正要再跪下去,突然间远出传来一阵劲急的马蹄声。厚,跟庙里的菩萨一样,大家都说跟了你,乃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主子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心里难过啊!”

        没错,满人以力为尊,崇拜勇士。豪格实在是太懦弱了,已经成为满族上层口中的笑柄,正蓝旗的人也觉得很丢人。但大家却都知道豪格是个善良宽厚之人,气愤之余,却还是感念他的恩德。

        “宽厚,宽厚,只怕更多的是无能和懦弱吧!”豪格苦笑:“赫舍里,你放心好了,我会让你活下去的,你的额娘不能再失去你这个唯一的儿子了。从明天起,你就做我的亲随吧,等将来回了京城,就别当兵了,回家去侍奉老母尽孝。”

        “多谢主子爷,多谢主子爷。”赫舍里正要再跪下去,突然间远出传来一阵劲急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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