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终章（十三）

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稍微明显一点的情感波动。

        雨宫莲想，可惜从模糊的轮廓判断不出她的表情，要是能看得更清楚就好了。

        他忍不住继续道：“我想问关于你的……”

        然而不等话说完，他感到自己的存在开始变得稀薄、透明，像是时间到了一样的预示。

        他又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回去。

        ……

        再后来一次，雨宫莲终于不是以失败者的身份来到这里了。

        他淡定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是平常的站立姿态，浑身没有任何伤痛与负累，反而尤为轻松。

        【“身陷囹圄还这么放松闲散的人，真是难得一见。”】

        说话的人没有站在他面前，他抬眼望去，少女以漠不关心的姿态侧坐在一枝延伸出来的“树枝”上，银光流动的树体映衬着她洁白的身影，恍惚如世界尽头的仙境。

        “我又死了？”莲感到困惑。他记得自己是为了指证狮童和保护怪盗团而被送到了少年感化院，他今夜是在感化院的床上入睡的，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

        【“你没有死。”】她停顿了一下，语气中似乎也有不解，【“我不清楚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大概是你自身的意志起了影响。不过，你已经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莲点了点头。感化院的生活几乎与囚犯无异，住宿环境简陋，饮食难以下咽，他只能在他人监视下过着循规蹈矩又极其枯燥的生活。但他并不后悔，他坚信自己没有做出任何错误的抉择。

        会来到这里，说不定是他内心深处的愿望。

        雨宫莲往前走了两步，见少女没有阻止，便信步走到了流光溢彩的“巨树”之下。

        错综复杂的树冠细细密密地向上延伸，似乎有天空那般广大辽阔，无穷无尽，蔚为壮观。

        莲仰头观赏着，闲聊般地平淡问道：“天使小姐，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她沉默片刻，似乎忍住了纠正称呼的不满心思，淡淡道，【“因为这是我任务的一环。”】

        “包括换衣和入浴的时候？”

        【“……！怎么可能，这里所观测到的只有改变未来走向的关键状况而已！”】少女恼怒地偏过头来，意识到自己中了陷阱，她语调骤然变冷，【“会回答你的愚蠢问题是我的过失。”】

        莲不自觉笑了，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又开始变稀薄，他赶忙轻咳了一下：“抱歉，换个话题。你的任务是到协助我战胜伪神为止？”

        【“……是，可以这么说。”】

        莲望着她若隐若现的侧脸轮廓：“那，之后还能再见到你么。”

        少女沉吟了一下，回道：【“这里并非你应在的地方，你的灵魂唯有脱离躯体才能来到这里，驻留太久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而且，这里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来这里没有任何意义。”】

        她侧过脸望过来，莲陡然间看清了。她的眼眸似夜晚的湖泊般澄澈、美丽，却又冰凉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不会因任何事物引起波澜，令他心里为之一震。

        “有意义。”他定了定，答道：“感化院很乏味，如果有天使小姐陪我聊天……”

        【“再见。”】她冷酷地回答。

        ……

        虽然上次以谈判破裂为终结，但后来的两次，雨宫莲还是坚持不懈地通过强烈的意愿“来到”这里。

        少女对他的态度没有缓和，却也不会说两句就把他“扔回去”，也许是对他拯救了世界却被困住了自身的现状有所怜悯。

        两人会随意地聊上几句，在稍微熟悉了一些后，莲发现少女虽然言辞冷傲，却对现实世界的事情都有一定的见解和常识，并不像是遥远的异界之人。这让他不禁想象，她在现实世界或者在他身边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只是问及关于她自身的问题，她始终守口如瓶。

        【“我不是神，也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偶尔给予你助力的旁观者罢了，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被试探的时候，少女这样回答道。

        在莲还在考虑突破方法的时候，他那边的状况先有了改变。

        怪盗团的大家和协助者们通过努力奔走，让他的罪名获得了赦免，雨宫莲得以重新回归学校。

        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莲睁开眼看见无瑕的纯白，总觉得两个月的时间已隔了太久。

        少女依旧静静地坐在银白的树枝上，既无欢迎也无驱赶。

        他沉默地走至树下，背倚靠在树干上，隔了一会才开口。

        “天使小姐，我要离开东京了。”

        【“一路顺风。”】她不带停顿地接道，仿佛从很早起就已获知了一切。

        雨宫莲有强烈的预感，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但他知道，即使向她询问，她也不会给出正面的回答。

        于是他换了方式问：“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没有。无论是我要完成的使命，还是你要挣脱的命运，都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好好地享受接下来自由的人生了。”】

        他摇头：“不行，我会一直放不下。”

        【“你不会的。”】

        旁边传来一点窸窣的响动，雨宫莲望过去，只见纯白的身影如同一片花瓣般悠悠然然地从枝头飘落，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她走到他面前，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着。

        【“等到今天结束之后，你就会将这里发生过的事全部忘记。”】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为什么？”

        【“没有原因，这只是必然的结果而已。”】

        莲与她对视，那双清澈美丽、令人心醉又毫无动容的双眸，引他目不转睛地望着。

        他从不接受强加在他身上的必然结果。

        “我不会忘。”他认真地重复，“我不可能会忘记你的。”

        少女不置可否。

        “这样好了。”

        他往前迈了两步，停在了伸手似乎可以触碰到她的距离。

        “等下次见到你，我会为你泡一杯最好的咖啡作为谢礼。”

        这当然远远不够，只是作为小小的借口。

        【“……？”】

        “先这么说定了。”在少女茫然无言的片刻，他飞快地敲定了，紧接着又唤了她一声，“天使小姐。”

        【“……还有什么事？”】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他恳切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个请求，拜托了。”

        少女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我的名字是……弥生。”】

        弥生。

        他在默默念了一遍，又重复了好几次。仿佛有羽毛轻扫过心尖。

        “弥生。我一定会记得的。我会一直等待下次见面的时候。”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莲看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分散成光粒。

        时间到了。

        这样的梦境实在是太短暂了。他第一次产生了不愿苏醒的念头。

        他唯有深深地凝视着少女，将她的模样一笔不落地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就要这样告别了吗？

        不对。

        他被惊醒一般迈前了两步。

        不是下次，也不是以后。而是他现在就想要夺走她，像盗走世间无可比拟的、最珍贵的秘宝那样。

        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就在想。

        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他都想要让那双深沉无光的眼眸中映出自己的存在。

        然后莲看到，因他突然靠近的动作，少女瞳孔微缩，深紫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啊，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天使，现在好像能够碰得到。

        雨宫莲满怀希望地伸出手，但在触及的那一瞬，身体却从指尖开始变得透明，渐渐散做光点。

        她的脸庞温度会是微凉的、还是温热的呢？

        他自始至终都没能知晓。

        ……

        【看来汝已拾回全部记忆】

        莲捂着额，感觉浑身发冷，头痛欲裂，但比起身体的痛苦，更让他难以承受的是铺展在眼前的现实。

        他终于全都明白了。

        无论是她在重逢时对他格外冷淡、无情拒绝的原因，还是她“离开”他的原因。

        他怎么可以忘记那么重要的约定？

        【是啊一切早该结束】

        阿卡莫特长长的裙裾如波纹般漂浮着，缓步向他靠进。

        【那孩子来到此处之后成为了吾的观测者她本已无欲无求可惜却因汝的一句话产生了天真的期待与欲念】

        【她期盼着实现与汝的约定期盼与汝共度时光可那孩子忘记了实现心愿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世界的指针因她的心愿而往过去回拨时亚尔达拜特重新诞生那孩子的心魔也再一次复苏】

        银白长发的神明轻轻地哀叹着。

        雨宫莲知道，这位“神”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在动摇人心。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踏入了这个陷阱。

        弥生想要实现他擅自与她定下的约定，可她的状况已经不允许了。唯有将时间回溯至她成为“观测者”之前。

        他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第一次轮回的重逢时，她才会对他那么冷漠。因为她对自己很失望吧，明明她来赴约，他却忘记了一切。

        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因他燃起的期望，却又因他而熄灭。

        他本以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让她受伤的人。

        雨宫莲感到心脏一阵绞痛，阿卡莫特像是清楚他全部的想法，以慈悲爱怜的眼神注视着他。

        【汝可知前一次的轮回亚尔达拜特对她加诸了怎样的惩罚】

        莲茫然地抬起头。

        阿卡莫特微微垂下眼睫：【那孩子被困在了印象空间在一个月里不断地重复着过去的噩梦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犹如一道惊雷劈下，他浑身如过电般颤抖着。

        对了，是那时看到的、巨大的金色鸟笼。

        印象空间，是人类最深层的欲/念集合。

        在那里只有污浊与阴暗，痛苦更会被无限放大。他根本无法想象，那些本就鲜血淋漓的现实在被放大之后，会如何反复地碾压折磨她。

        一个月——

        他蓦然间想起了那次弥生在失踪之前打来的电话。

        他本以为，那通电话她是想问他关于明智的行踪，可现在他知道了那时的她拥有过去的记忆，她早在前一次就观测了全部的事件经过，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那么……她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会不会是因为感应到了“伪神”会对她下手，所以提前向他呼救了……？

        可是，他没能接收到弥生的信息，还对她说了“对不起”。在她看来，是不是相当于他直接拒绝了她？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没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拉她一把。

        她会怎么想呢？以她的性格，一定不会怪罪自己，只会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吧。

        ——只不过是再度陷入绝望而已。

        莲膝盖一软，支撑不住地单膝跪在地上。他脸色煞白，捂着额头的手微微颤抖着。

        阿卡莫特露出了怜悯的眼神：【她早该明白尘世之物对她不过是负累只要此身与记忆留驻于世便永远无法获得安宁】

        【而此处是永恒不变的安定之所唯有在此才可窥见世间之真理所以】

        闪烁变换的暗夜星辰之中，唯一散发着万丈光芒的神明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道：

        【此处才该是她的归所】

        “……不是的。”

        莲缓缓地放下附在额上的手。他拧着眉，额发都被汗水濡湿了。

        “我只想见到她，只想听她的选择。”

        少年的眼神似冰雪般凌厉：“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没用。告诉我，她在哪里？我的同伴在哪里？”

        光芒顷刻间暗淡，星芒如同沉默般寂静下来。

        阿卡莫特眼瞳中摇曳的金光像是沉入了海底，她垂眸轻轻说了一句：

        【愚者果然是愚者啊】

        随着这声轻叹，她周围聚集出数重泛着金光的虚圈，神圣不可侵犯之意昭然。莲暗暗抽出枪握紧手中。

        【汝想出手已许久了吧吾不介意实现汝的意愿】

        雨宫莲等的就是此刻。

        他绷紧全身，如离弦的箭一般倏地攻了过去。

        他找不到对方任何破绽，这种时候，就是要以致命性的一击速战速决！

        “撒旦耶尔！！”

        伴着额间燃烧的黑色火焰，漆黑羽翼的恶魔之主缓缓降临，庞大的身影占据了整个空间，他抬手汇出无数巨大的光弹向对方袭去。

        阿卡莫特静穆地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面对着向面门直直冲来的强袭，她平静地抬起了眼。

        周身的数重光圈骤然间扩散，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辉将她整个身形都映得模糊。

        仅仅是被光芒的余辉波及，撒旦耶尔便转瞬间灰飞烟灭。

        “！！”

        雨宫莲愕然的一瞬，席卷而来的光芒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他吞噬殆尽。浑身都仿佛被切割、分解、碾碎，化为比灰尘还要微小的齑粉。

        在她面前，所有事物如蝼蚁般微不足道。

        这就是真正的神明……？

        他来不及想更多，只觉得身体已被粉碎得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团模糊的意识，被拖拽着沉往最黑暗的深渊。

        不断地坠落、下沉、万劫不复。

        不行……怎么可以……停在这里……他还没有找到她……还没有告诉她……

        即使已经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雨宫莲仍是竭尽全力地、将意念之中的“手”向上伸去。

        绝不放弃。

        蓦然之间，他下坠的速度变缓了，像是被什么轻柔地托住。

        不再有痛苦、黑暗、冰冷。漫无边际的温暖涌了过来。

        纯白的、似鸿毛又似花瓣的光粒缓缓飘洒散落。

        在飞舞的微光中，朦胧地浮现出少女的轮廓。

        她俯身向下伸出手，绒毛般轻柔的温暖触碰到指尖，与他合拢，十指紧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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