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三十四章月出照兮（下）

施步闲离家多年，现下终于返回了家乡，可蕖塘已不是他离开时那番鱼戏莲畔的景象。

        长湖水域早先被黎汶泾侵占，早已邪怨丛生，平湖狭蕖均是生满墨莲草，漆污片片。

        且有很多村民被黎汶泾一众欺压致死或者拉走做军中苦力，施步闲回来时，村中剩下的均是老弱妇孺勉强度日。

        不仅蕖塘如此，长湖水域的村村寨寨，均是如此。

        整个长湖，如今像施步闲这样的青壮男子也不过百余人。

        施步闲是蕖塘塘主的孙子，又在青玄门晴溪堂做过管事，有能力又见过世面，便自然而然扛起了重整长湖的重任。

        之前被蔺无妆追逃之时，施步闲与魏繁青一同，在沧浪阁被救下。魏繁青年少志弱，施步闲便如兄长般一直照顾他，直到二人随沧浪阁主一同去青玄门避敌。

        现下湖主和夫人均亡，黎汶泾也已伏诛，魏繁青返回长湖，那便是长湖的湖主了。可他历经劫难，早已不把权位放在心上，且他一路受施步闲和施照照顾，才得以返回长湖，便事事与这二人商量。

        施照带回的长湖民众和难民，均被安置在了长湖之畔。

        长湖域广，劫难之后水污人稀，施步闲便和魏繁青一同，带领人们移居，将临近村落的人聚居于一处，如此人多一些，可相互照应，共谋生计。

        他们把湖民的力量聚集起来，让人们砍草置塘，先拓出几片略清之水，供湖民在这几近无主的混污水域中，暂且谋得一点卑微的生活。

        长湖中墨莲草丛生，光靠渔民村民坎埋，若要恢复往日湖泊清荡的模样，怕是十年时间也不够。

        幸好，尾南鱼随鱼主而来，这些清域灵鱼，竟是有净化水邪的本领。

        它们日游夜弋，渐渐地除去了水中诸多邪怨。冬去春来，长湖水域又是可以蓄莲养鱼了，被封于此的村民们不受外界干扰，也渐而有了安定度日的希望。

        施照知那紫凝是磐河的清灵所凝。

        按照坎道中铭文所写，那磐河本名萧河，是萧氏族人。萧河资质聪慧，早早便习成了月系三式的净邪、净己和净敌，又继续突破向上，修成敛天下邪怨的月蚀之术。

        施照现下身有龙灵，龙灵又衔着那紫凝。照理说来，紫凝所凝术法，施照皆可施用。可是施照试了易水、试了敛邪，均可施用，却无论如何无法施出任何月系净化之术，未能化解紫凝本身半分的邪怨之气。

        难道那磐河更名叛门之后，竟是全然弃了月之明洁，只拥月之暗魅吗？

        施照每到水旁，便有墨莲草迅而生出。既是如此，她便不能居于水畔，于是并未返回蕖塘，只在长湖远岸寻了一处远离水旁的陋屋，暂且住了下来。

        魏繁青本是要邀施照与他同去湖心岛，可施照不肯，只说，“我身有邪怨，怎可去湖心污那水源。”

        魏繁青也是重义知恩之人，他不如施步闲那般事务繁多，见施照如此，便也留在施照那处与她作伴，并未回去湖心岛。

        夏秋轮至，施照无法去到水边，她只每每爬到小丘的一颗榕树杈上，远眺着那又再连成片的荷莲，心中感到安慰却又不禁苦涩。

        “去湖心岛吧？”魏繁青这日一如惯常地问道。

        “不了。”施照搭着魏繁青伸出的手，轻轻跃下树杈。

        “今日要去。”魏繁青与往常一般面露笑意，而那笑却比往日多了一丝神秘。

        施照只当魏繁青蓄意调皮，便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转而向居所行去了。

        “照姐姐！”魏繁青追上施照，拉住她的衣袖，又说道，“今日要去！”

        施照觉出魏繁青今日不同，便驻足问道，“怎么了？”

        “去了便知。”魏繁青的表情，让施照觉察到，那里并非有坏事。

        魏繁青拉着施照，一路快行至长湖边，那里早已停好了一叶轻舟，准备载施照前去。

        施照方才行到水边，湖中就缓缓生出一条墨莲草的藤曼。

        施照早知会如此，现下见了，还是心生黯淡，便撩起裙边退离了水旁，这就要沿路返回了。

        “照姐姐，尾南鱼在呢！”魏繁青急忙将施照拉回。

        果然，几条尾南鱼在那水中，绕游几圈，那新生的墨莲草便不见了踪影，只剩湖水盈盈，微波抚岸。

        魏繁青拉着施照到了船上，而他自己却并未上船，只是御水将那小舟推到湖面上。

        “繁青，你不去吗？”施照问道。

        “岛上有人等你。”魏繁青摆着手臂，示意施照自己御水前去。

        “何人等我？是步闲哥吗？”施照兀自念道。

        既已到了湖中，施照便御着小舟向湖心岛方向去了。

        湖中尾南鱼儿伴游，勉强应对着施照附近生出的邪怨藤草。

        施照看着水中的尾南鱼儿，本来通透澄明的身体，如今因在长湖饮邪净邪，竟已变成灰黑的颜色。

        尾南鱼生活在凌溪之时，所沾染邪气甚少，每年都会回游到凌溪源头的子瀛雪山，在水灵之域净化体内清灵。

        而如今尾南鱼随施照出宽江、入长湖，以自身清灵涤去充盈湖中的邪怨，却又距水灵之域甚远，无法自净。

        “你们也该回去了。”施照叹道。

        此时已是落日时分，湖光橙碧相间，水鸟展飞鸣啼。

        施照许久没有来湖中，此一刻，如此惬意舒爽，好像又回到儿时在长湖扶棹荡舟的情形。

        可只那一刻，施照便又回过神来，加紧御水，好尽快抵达湖心岛，免得在水中停留过久，使得尾南鱼劳累净邪。

        湖心岛上，早有一人立于岸旁等待。

        那人白衣玉冠，卓然而立，好似新霁之光一般，清新温暖。

        “程易！”施照没想到竟会是他！她心中激动，却又十分不解。

        程易伸出手来，将施照从小舟拉到岸上。

        施照本以为此生与程易已是诀别，却不知程易竟也来了长湖。

        此刻，与施照咫尺相对的，是早已刻入她脑海中那俊秀清冷的面庞，也是那只有对着她时才会出现的脉脉笑意。

        “你怎在此？”施照并不知程易自封了长湖后，便一直居于这湖心岛。

        “一直在。”程易答。

        “你何必困身于此？宽江之大……”施照说道。

        “今夜之后，你也不必困在此处了。”程易说道。

        施照掩不住内心的柔情浓意，只怔怔看着程易，这是她日日夜夜思而不得见的人。

        现下他在，施照不管今夜明夜，也不想问缘由去路，只要此刻，这人在他面前。

        二人目光凝在一处，程易怎又不是同样心境，他伸过手去，将施照揽入怀中。

        程易身上的清正之灵将施照紧紧拢住，施照体内邪气也受月系清灵安抚，只觉如此熟悉又如此安心。

        可她却又感觉到程易的清灵与之前有了不同，是施照从未察觉过的强大，那如月般清冷沉静的清灵之中，又多了寒冽之气。

        “只待月明。”程易紧紧拥着施照，低声说道。

        此为望月之夜，二人依偎岸边，那月轮皎皎升起，点亮了似镜般的湖面。

        程易将施照扶起，拉出施照的双手，又将自己双掌扣在施照掌上。

        施照只觉从程易双掌传来澈冽之气，她低眉看去，二人掌心相触之处，发出穿透夜色的透蓝寒光。

        “净化术？”施照抬头问道。

        程易不语，眉眼含笑的看着施照的脸庞，片刻不肯将目光移开，好似斯夜太短，不够他看完一般。

        施照觉得从掌心而起，周身通畅舒爽，自己需时时克制的暴戾之气竟渐而被安抚、沉睡、消散，而体内被紫凝所激惹的狂躁龙灵也安静了下来。

        施照许久以来受邪气耗磨，昼夜难眠，现下邪气被净化，竟在恬适之感中睡了。

        净化术毕，程易轻轻扶着施照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睡下。

        施照知是程易在身旁安抚，想有千言万语，却又抵不过袭来的酣畅睡意，只问了半句，“你怎么……月系三式……”便又沉沉睡去。

        程易轻轻拨开遮住施照脸庞的发丝，答道，“是啊，月系三式。”

        施照醒来时，已是次日晌午时分。

        这一觉好似睡了一世一般，梦中所见，皆是程易。

        往日与他在凌溪游水赏月，来日与他在长湖采莲荡舟。

        紫凝本就是磐河的清灵所结，现下脱去邪气，便是宽江众域五百年来最为强大的清灵珠。

        而这萧氏古族的清灵珠，加上恢复正气的龙灵，现在兼存于施照内里。此刻施照内灵，至清至正，世间无双。

        施照伸了个懒腰，感觉腿上伤口已经不再疼痛，便坐起身撩起裤腿，见那伤口已褪了紫黑，有愈合之相了。

        “程易，我这伤口……”

        施照这才发现，程易并不在他身旁，唯有他的白色披风盖于自己身上。

        此时，长湖之上，片云遮日，随云落雨，滴雨成环，湖水点荡。

        施照将程易的披风折好，抱在怀中。

        她走到水边，湖中并未生出任何邪怨藤曼，却是几条尾南鱼在水旁游动，而那其中黑身绿鳍的正是竹灵。

        施照二指捻开，生出鱼主令。

        “额顶鳞还与你，你们回凌溪去吧。”施照说着，将那鱼主令递给竹灵。

        而竹灵在水中环游，并未去衔那鳞片。

        施照通鱼语，知竹灵是在问她，“不做鱼主，另做何人？”

        “余生所愿，唯与一人相伴。”施照答。

        竹灵解她心意，便去将那额顶鳞衔回，继而摆尾作别，转身扎入湖中游开了。而其他尾南鱼，也随竹灵召唤，随它而去。

        施照遣走了尾南鱼，便去寻程易。她猜程易既不在此处，定是去长湖入宽江的水道之处，解开封住长湖的屏障。

        方才那几片雨云已然飘离，日光时而如金，镶着云边，时而如瀑，洒射到湖面上。

        施照脱了鞋袜，赤足踏入湖中，浮步于水面上。

        而镜湖之中，一条湖色龙形伴游其下。

        施照初而缓步试探，继而轻跃欢奔。

        而那湖中龙形，也随着施照心境，抑不住内心兴奋，潜游之中腾地冲出湖面，用背将施照托起，在金光缕缕中，压着湖面向宽江入口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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