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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 120 章


《驸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二十章

        朱雀大街的公主府内,樱红与碧鸢一同坐在明窗边的榻上分丝线,间或低语几声。

        “今秋收了二斤鲜桂花,  倒是能熬几锅好桂花糖。”碧鸢轻声细语道:“不过今年雨水多,做来怕是不及往年香甜。去岁的桂花糖不知还剩多少?可别连殿下处都供应不及了。”

        樱红道:“还有半斤多,  我亲自收着的。”又道:“还说什么桂花糖,我看殿下这几日连饮食都清减了。”

        自梁国骑兵南下以来,  公主殿下揽了总理后勤粮草的差事,  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吃饭的时间都是挤出来;偶尔一日有了片刻空闲,  却也没有享用美食的心情。

        发生在上庸郡的战斗看似离建业那样遥远,  可是战争带来的阴云仍是不可避免笼罩在她们头顶,潜移默化中影响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关于前线的战斗,  朝中的争斗,两姝都不好多加讨论。而关于公主殿下的前程,  公主府的未来,  两姝都在忖度却不便讨论。

        碧鸢沉默半响,  轻声道:“是啊,  从前每到秋日,殿下最爱吃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做出的桂花糕。昨日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了桂花糕来,  殿下却是一块未动,  叫给底下人都分了。”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  道:“哎呀,差点忘了——我那里还收着一碟桂花糕,是昨日翠鸽没来领的,再放下去可就坏了。”她似乎是要起身,  但看了一眼分到一半的丝线,又有些犹豫。

        樱红知道她的脾气,做事总是要一气做到底的,因此站起来笑道:“我去送吧,坐了半日正好走动走动,也看看那丫头这几日在忙什么。”

        碧鸢抿嘴一笑,到:“有劳姐姐。”便仍旧坐在明窗下分丝线,只是眉心微蹙,心中对这场突然而至的战争颇有隐忧。

        樱红以木匣子装了那碟桂花糕,提在手中,穿过回廊花园,往跨院寻翠鸽。她也是这阵子心事重重,因此有意选了少人的园中小径,边走边散心。

        这边厢樱红脚步轻轻走在花木之间,忽然间前面拐角处人影一动,定睛看时,却是那宝华大长公主送来的两个学子,一个叫汪年,另一个叫赵西。她微微一愣,见这二人行迹怪异,便藏到果木之后,矮身于花丛之中,一声不吭看去。需知这汪年与赵西,一直未得分派差事,原是住在最西边院子里的,此时出现在这紧邻公主殿下所居内院的园子中,便很不寻常。若是公主殿下在府中,还可以说这两人是为了能在殿下面前露脸。可是今日公主殿下并不在府中,这二人又是为何在此呢?

        樱红胆大心细,搁了那桂花糕匣子在草地上,压着花枝,轻手轻脚靠近过去,停在七八步之外,就见那汪年与赵西跟前,还有第三个人半身藏在花木后,只露出头上一角宦官所戴的笼巾。

        “学生们也没有旁的孝敬,只是仰慕大人为人,想请大人喝一杯水酒。”开口说话的是汪年。

        当初汪年与赵西入府,就是樱红接手安排的,因此她分得清两人形貌音色。

        “奴有什么好仰慕的?”那宦官一出声,樱红便认了出来——乃是秦媚儿。

        秦媚儿拖着长腔道:“奴也不图你们这点酒水,不过看在同是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出来的面上,少不得要照拂你们一二,免得日后叫大长公主说奴丧良心。”

        汪年与赵西忙都逢迎。

        秦媚儿又道:“奴今儿不得闲,此处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汪年忙笑道:“不知大人几时方便?”

        秦媚儿拿腔作势道:“哎唷,这哪儿说得准呢?殿下一日之中,什么时候想起奴来,奴就得在跟前儿伺候着……”

        “是,是,大人乃是殿下身边的红人,学生们在外面也都有所耳闻。”汪年与赵西连声道。

        秦媚儿做作够了,这才悠悠道:“等信儿吧。哪日奴得了空,便叫你们知道。”

        汪年与赵西忙千恩万谢,又塞财物给他。

        樱红见状,便悄无声息退回去,不多时便见秦媚儿与两人背向分开。汪年与赵西从她这边的岔路离开,正好经过她身边,因忙着私下说话,倒是没有发现樱红。

        “其实有秦公公相助,咱们自己去讨殿下喜欢岂不是更好?未必一定要便宜了旁人……”赵西低声道。

        汪年冷笑一声,道:“你难道是少了在殿下面前露脸的机会?上次见时,殿下可曾多看你一眼?”

        赵西默然,并没有生气,反而是叹了一声,似乎认同了汪年的说法。

        樱红从花木缝隙中望出去,见两人背影渐渐远去,蹙起的眉久久不曾舒展开。她原本以为这两人买通秦媚儿,是为了邀宠于公主殿下。这等事情在别的府中都是常事儿,譬如宝华大长公主府中,便有宦官靠着举荐侍君,从中渔利,在外面置了好大的田地。从前公主殿下在皇宫中,年纪又小,自然不曾有这些事情。但如今公主殿下搬出了皇宫,有了公主府,也渐渐长大了,府中类似的事情也会渐渐多起来。只要公主殿下不禁止,别闹的太过了,她也只会在旁协理,使上下井然有序而已。但此时听那汪年与赵西私下说话的意思,事情显然不只是他们自己向公主殿下邀宠这么简单。

        樱红待那两人走后,又等了片刻,这才提了桂花糕匣子,边走边思量,到了翠鸽所居的跨院外。

        她见那门扉乃是虚掩着的,便轻轻推门而入,想着把糕点放下再离开,谁知入院一看,翠鸽正蹲在花边,拿木棍在图上划拉,口中还念念有词。

        有两个听到门响迎上来的小丫鬟见是樱红来了,忙都笑迎,又打趣道:“樱红姐姐来了,快给翠鸽治一治吧。如今学成个疯子了。”

        樱红示意她们低声,自己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听清了翠鸽口中念叨的话。

        “十五乘十五是二百二十五,十六乘十六是二百五十六,十七乘十七……十七乘十七……”翠鸽卡了壳,抱着脑袋愁闷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往一旁的石桌边走,按着石桌上一页泛黄的纸,叫道“十七乘十七是二百八十九!哎唷!”她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脑壳,带着她头上的双寰都颤了颤,“我这个猪脑袋!怎么总是卡在这里!”她以石头压住那页纸,又要继续背诵,一转身忽然看到樱红,吓得浑身一颤,定下神来,忙道:“樱红姐姐……可是我误了什么差事?”

        樱红纵然满腹心事,此时也忍不住笑了,握了一握她的手,和气道:“见你方才那样子,我便没出声,没想到吓坏你了。”便把那匣子桂花糕搁在石桌上,道:“宝华大长公主府中送来的桂花糕,殿下吩咐给侍女们分些。你的这份昨日不曾来领,我猜你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正好今日想走动走动,便主动领了这差事。”两人当初于扬州同在公主殿下身边,虽然一个是大侍女,一个是小丫鬟,但还是结下了情谊。

        翠鸽羞赧道:“对不住,我原想着去拿的,后来不知怎的就忘了。”

        樱红笑道:“忘了领糕点不打紧。不过呀,我看你再这么‘疯’下去,迟早有一天要误了殿下的差事。”说着,便低头去看那石桌上的黄纸,见上面以清秀字迹写着许多数字,便问道:“这又是柳监理教的什么好东西?”

        翠鸽兴奋道:“樱红姐姐你快看,我现下才知算经这样有用。若是能早一点学到这些算法,当初在扬州计算士卒当分多少亩田地、舍粥当备多少石米的时候,就要快太多太多了。柳监理如今教我的,还只是算经中最简单的。柳监理叫我先背会这些,日后遇到不需计算,直接套用进去,算什么都快得很。”她说起算经与柳监理来,仿佛有一肚子话要说,“难怪殿下选了二十名监理,柳监理一个人便都能给他们核算。他定然是还有许多这样的窍门……”

        樱红擅长人情往来,对算经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听此法能对公主殿下所做之事有所裨益,也觉欣然,笑道:“看来日后柳监理来府中,给他的饭食要更好些了。”又同翠鸽说了几句话,见天色渐晚,不知公主殿下是否已经归府,便道:“你接着学吧,我不耽搁你了。”又道:“桂花糕记得吃。咱们改日得空再说话。”

        待到樱红回到内院时,穆明珠果然已经回来了,园内灯火通明。

        碧鸢从主屋走出来,迎着樱红,笑着低声道:“殿下进了两碗米饭。”食欲比之从前几日好了许多。

        樱红松了口气,猜想大约是朝中有了好一点的消息。

        穆明珠这时也从里面走出来,已经换了一身舒适的常服,思量着事情,眉目间只是沉静。

        “殿下去书房吗?”樱红忙问道,这也是公主殿下近日来的日常。

        穆明珠点一点头,想着早些时候与母皇在桂魄湖水榭中的奏对,当先往书房走去。

        樱红便跟上去,如往日一般点起书房灯烛,又开了长窗,犹豫了一瞬,却没有如往常一样退到角落中去。

        穆明珠捡着书桌上堆积的信件与奏章,看着樱红投落在书桌上的暗影,随意道:“有事?”

        樱红想了一想,还是把方才在园中所见一一道来。

        “那宝华大长公主府送来的两个学子攀上了秦媚儿?”穆明珠扬了扬眉毛,并不是很意外。

        秦媚儿这个宦官,本来就是宝华大长公主当初为了拉她同入风月之道而送来的。前世她至死也没有真养了哪个情郎,一来是因为心中有萧负雪;二来是因为此前没有经历,因此哪怕是选侍君,最初也是很挑剔谨慎的。直到宫变那一夜,她化为幽灵在半空中看着秦媚儿捧了毒酒前来,才明白过来,本就是旁人送到她身边来的奴仆,最后又忠于旧主了才是常理。待到重生之后,穆明珠惩戒过秦媚儿一次,去扬州也不曾带上他,虽然有意疏远弃用此奴,但这人滑不留手,一时也难寻他错处,又还要看宝华大长公主的面子,便暂且搁置下来。

        她近来事情繁多,几乎都忘了秦媚儿这号人,没想到又藏了事端。

        “是。”樱红把最后汪年与赵西的对话学来,一字不差,望着穆明珠,担忧道:“奴听着,这里面的事情怕是不简单。”

        穆明珠仰起脸来想了一想,前世这汪年也是通过宝华大长公主谋了个小官、后来又参与宫变之夜,随后便扶摇直上,三年之内做得二品大员。她做幽灵时,对汪年的关注很少,只记得这么多,但是能在谢钧治下做得二品大员,想来此人不但对谢钧有忠心,而且也颇有能力手腕。大约是因为这次她选用算经高手为官,这汪年不得任用,着急之下生了别的心思。但若是想得更坏一点,汪年此时就已经投入谢钧门下的可能性有多大呢?甚至,是不是从汪年五年前步入南山书院的时候,就已经是谢钧的一枚棋子了呢?

        穆明珠想到了在扬州城中救出的那个人证赵洋。

        这位撺掇废太子谋逆的清客,昔日南山书院的杰出学子,早在原籍读书时便已经得了焦家的资助,而焦家的背后分明站着谢钧。以赵洋的事情仿照来想,推测汪年乃是谢钧布下的另一路“兵马”,也并非太过离奇的猜想。按照赵洋当时招供的内容,他得了焦家的授意,撺掇废太子周瞻谋逆本来就并非为了成功、而是要置周瞻于万死之地,还有另一路人马在暗中行事。如果谢钧的布局,是为了除掉周瞻,那么他扶持的另一人是后来成功登基的歧王周睿吗?如果周瞻当初不曾受赵洋等人的怂恿,暗夜举兵,迫不及待要做皇帝,那他作为皇帝穆桢的亲儿子,又得皇帝喜爱,乃是无可置疑的皇太子,就连周眈都要退一射之地,更不必说周氏另一脉所出的歧王周睿。只有周瞻死了,旁人才有一争皇位的机会。

        可是周瞻死了,谢钧扶持的歧王周睿就有机会了吗?

        至少前世,若不是皇帝穆桢突然重病,若不是那一夜宫变,这继任者其实还不好说。

        那么,谢钧既然能设计杀一个周瞻,便不能再杀第二人了吗?母皇当初的突然重病,当真没有人为的因素吗?

        母皇如今身体康健,谁也不曾料想到三年后会忽然重病,就连母皇自己也不曾想过——大约还以为她至少能再做十数年皇帝吧,若寿数高,再做二十年、三十年皇帝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初皇帝穆桢立二子周瞻为太子,与其说是立继承人,不如说是迫于朝臣的压力。因为不管皇帝穆桢个人能力如何,在百官万民眼中,她的皇位合法性来自于她的丈夫,来自“周”这个姓氏。所以当周氏的皇子们渐渐长大之后,还政于周就成为了一个很敏感的事情。朝臣要皇帝立皇太子,其实就是要她承诺会还政于周氏。所以说皇帝穆桢当初立周瞻为太子,对于周瞻本人能力的考量反而是较少的。

        穆明珠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想得深了。

        樱红在侧,就见公主殿下面色越来越冷凝,眉宇间隐然有肃杀之气,不禁轻声道:“殿下,可要叫那汪年与赵西挪出府去?”

        “不必。”穆明珠回过神来,慢慢道:“派人盯着他们,由着他们做事。”

        这正是个机会。

        “是。”樱红应下来,见公主殿下没有旁的吩咐,便悄然退到角落里。

        穆明珠这才在书桌边坐下来,继续翻着案上的信件与奏章。奏章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以度支尚书主管孙乾为首的一众朝臣,每日上奏跟她派去的监理扯皮。她一封一封看着信件,见了有萧渊从上庸郡发来的信,不禁微微一笑,捡出来拿在手中,再往下翻,却见从上庸郡发来的信还有一封,盖着军队的戳印,大约是公文之类的。

        穆明珠便先打开萧渊的信来看。

        信中,萧渊把他带着林然等人如何千里迢迢去了长安镇,路上如何招兵买马挥洒金银,到了地方如何偷袭梁军,如何截获梁军信息,如何伪装成梁军从中捣乱一一写来。他文笔又好,本身听别人讲故事也多,因此写来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叫穆明珠读来,也时而惊叹时而大笑,被他那一波三折的经历所吸引。萧渊又写到梁国大将吐谷浑雄攻城两日,他与齐云等人一同领兵抵挡之事。

        穆明珠原本看到他扮做梁兵捣乱,正在轻笑,忽然看到“齐云”的名字出现,便愣了一愣,不由自主放慢了阅读速度,细细看下去。

        萧渊是当成自己的演绎故事了,发生了什么就讲述什么,也不避讳什么人出现在故事里。他写到守城的两日如何艰难,而多亏了有齐云在,仿照当初穆明珠在扬州守城时的种种举措,竟然抵抗了两日下来,终于耗尽了梁兵的粮草,逼得那吐谷浑雄不得不回转。他一一讲述了齐云究竟做了何事,又说军中诸将原本见齐云年轻、又顶着驸马的身份,原本多有瞧不起齐云的,但是经过竹山夜战与守城两日激战之后,都对齐云服气了,就连老将军黄威也感叹,若是再给他三五年时间,便可把齐云培养成一位名将;后来又说名将原本不是人所能培养出来的,只待他日后自己成长,说不得大周北伐之志,最后要落在齐云身上。

        穆明珠看着,想象着齐云仿照当初她在扬州守城时举措的场面,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虽然老将军黄威等人对齐云的赞誉,多半是看在母皇的安排上,就算是有三分的好,也给夸成了十分;但终究还是需要齐云有能夸奖之处,黄威老将军等人才好张口,也不至于全然只是好听的话。

        信的尾声,萧渊却又道,那吐谷浑雄虽然领大军撤退了,但想来很是憋闷;其实当时的情形,若是吐谷浑雄坚持攻城,再有一日说不得就能得手了。吐谷浑雄乃是多年的老将,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多半是梁国后方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得不回转之事。但是此人虽去,贼心不死,近日大周士卒在边境巡防,又察觉有小股梁国骑兵跃跃欲试,担心是梁国后方之危已解,而吐谷浑雄有卷土再来之心。

        穆明珠看到此处,心中一沉。若果真如此,那朝廷就不得不与世家联手了。而就算是朝廷与世家联手,真要是长年累月打下去,此时的大周也万万不是梁国的对手,甚至要退回到长江之南来苟安一时了。

        而且若是边境又有异动,那齐云还能跟随黄老将军回来建业陛见吗?

        穆明珠看过萧渊的信,出了会神儿,又拆开了那封同是从上庸郡发来、看起来像是公文的信。

        那信一打开,一页薄薄的纸张便飘落下来。

        穆明珠毫无防备的,看清了那纸张上的四个大字。

        “恕难从命”。

        这四个字没有标点,但穆明珠却读出了一个惊叹号。

        每个字都有歪斜,似乎写字的人握不牢手中的笔。

        但穆明珠仍是认出了这笔迹。

        这是齐云的字。

        只是从前齐云的字,虽然不够优美,但总是力道很大,力透纸背。

        但此时这四个字,却透着一股虚软。

        是齐云受伤了吗?伤在手臂?

        穆明珠迟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乃是对她“请退婚信”的回应。

        他说“恕难从命”。

        那就是……

        齐云不要退婚?齐云拒绝了退婚!

        在她明确暗示他,这是母皇默许之事后,齐云还是拒绝了退婚。

        是什么原因?他没有看懂她信中的暗语吗?

        穆明珠低头看着这四个字,仿佛看到了少年拖着伤臂落笔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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