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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第 148 章


《驸马如手足,  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穆明珠其实有一种猎人心态。

        因她图谋甚大,大事未定之前,在她看来,  这些掌握实权的都督或高官,都是需要她去捕获的猎物,  或以陷阱、或以棍棒、或以美食驯化。

        当然也有那些弱小的猎物,迫于形势,  可能会主动投来。

        但将门之后,  荆州都督的邓玦,显然不是那等弱小的猎物,  至少也是豺狼虎豹这个级别。

        可是这猎物根本不需要她动手,  竟然主动往她怀中撞来。

        这就叫她不得不警惕疑心,这究竟是猎物,  还是伪装成猎物的另一个猎人。

        穆明珠抬眸看着窗外退下的邓玦,竟见他仍是一袭单寒的薄衣。方才屋内初见,  她还以为这人的大氅或狐裘脱下来了,  原来他压根不曾穿。

        凛凛寒风吹动青年的衣衫。

        那墨绿色的衣衫如浸了水的柳条,  衬得他仿佛是从百年湖底捞起来的人。

        穆明珠轻轻蹙眉,  就听书房外传来静玉小心讨好的声音,“殿下?”

        穆明珠回过神来,  道:“进来。”

        静玉方才奉命去送虞岱与建业来人相见,  此时闪身入内,抓紧在公主殿下面前的短暂时间,  嘴巴一张便停不下来,“殿下这一向可好?奴一直想着进城来见殿下,然而城外殿下交待的差事重要,奴也不敢疏忽,  到了这会儿才攒了半日的空,忙赶来向殿下汇报。城外荒地引水渠圩田等事都顺利,奴特意盯着那几个犯了事儿的,一个汪年、一个赵西,还有原本殿下身边的秦公公……您放心,既然是您要罚他们,奴一定不能叫他们偷了懒。这些人最开始体弱气短,还没走几步便喘得干不了活,但是这大半月练下来,竟然比寻常的力夫还要顶用些,想来是他们一贯吃得好,身体康健……”在静玉看来,只是开垦荒地这样的事情,谁不能去监工呢?可是公主殿下派了他去,必然是有别的用意。果然,荒地上原来是有公主府中犯了事儿的人在做活。静玉开动他聪明的小脑瓜一想,公主殿下派给他真正的差事,必然就在这批罪人身上了。

        穆明珠听静玉一开口就跑偏了,长篇大论了一通汪年赵西等人的情况,便知道他把这差事理解错了。

        她哭笑不得,打断道:“好,好,本殿知你办差用心。”

        静玉不得不停下来,还有些没过瘾,嘴巴痒痒着想把准备好的事情都讲出来。

        穆明珠伸出食指晃了一晃,示意他保持安静,开口道:“本殿知你办差用心。城外荒地引水圩田一事,其本身就是最重要的。”她派静玉去做这桩事,也有要磨磨他性子的缘故,道:“需知庄稼产出,与土壤关系很大。不同地方土壤不同,适宜种的东西也不同。虞先生曾经试过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冬日引水田间,来年收成便会好。”原理她也只能猜测,大约是因为不同地方的土壤酸碱性不同,而温度很低的时候,又会影响土壤中一些重要元素的含量,虞岱这些办法,在流放之地经过许多年的反复验证,如今只不过挪到雍州城外再来实践一番,“你不要小瞧了这桩差事。这对本殿来说,意义重大。”

        穆明珠很清楚,在此时跟静玉详细说什么土壤肥力、粮食收成,乃至于两国之间的持久战,都是白费口舌。

        所以她简短总结之后,话锋一转,道:“你可明白了?”

        静玉不管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当下都用力点头,忙道:“奴知道了,一定把这差事办法,殿下就放心吧。”然后声音低微下去,委委屈屈道:“奴也不是不愿意往城外做这差事,只是此前奴已经诵熟了好几篇经文……”

        穆明珠此前要他下去诵经,说是有空召见他。

        静玉幽幽又道:“奴只是担心,奴往城外去了,殿下身边没有知心人侍奉……”

        穆明珠闻言,不知想起什么,眸中泛起一抹笑意,淡声道:“本殿身边还能少了人侍奉?”

        静玉在旁的事情上不算有眼色的,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却一贯敏感,此时抬眸见了公主殿下面上神色,微微一愣,认为公主殿下必然有了心头好——转念一想,却也正常。

        譬如从前他在扬州时,就听说最大的花楼里的花魁,给四家大富商争抢。

        那些富商再有钱,又有什么用?谁也不能买下那花魁,只能今日东家出一笔银子,明日西家出一笔银子,轮流赚那花魁青睐。

        如今这公主殿下,可不比那一城花魁要抢手许多?

        远的不说,就譬如从前那齐都督、现下这邓都督,还有什么算账的柳监理……光他知道的,一只手便数不清了。

        如今公主殿下在雍州,另有了侍君,也是情理之中。

        穆明珠见静玉呆呆站在那里出神,哪里知道这家伙拿扬州花魁来理解她的行事了。

        “殿下身边自然少不了人侍奉……”静玉想明白了,抬眸楚楚可怜道:“只是奴……”

        穆明珠竖起一根手指,压住他底下的话,道:“你也想到本殿身边来侍奉,他也想要本殿身边来侍奉。本殿身边用不用得了这么多人且不说,外面的事谁去做呢?所以本殿把你们都放出去,谁外面的事情做得好,谁便早些到本殿身边来侍奉。”

        静玉眼睛一亮,认为公主殿下的这个说法很有道理。

        穆明珠腹中暗笑,正色道:“所以你把外面的事情做好了,本殿调你回身边来,也算有个说法。”

        静玉胸脯一挺,对于开垦城外荒地一事,竟然斗志昂扬起来,扬声道:“殿下您放心!奴一定做得最好!”

        穆明珠忍笑,道:“好,本殿信你。去吧,城外的事情还要你盯着。”她顿了顿,又道:“待到来年开春,本殿要亲自去那片地上看过的。”

        静玉昂首挺胸去了。

        穆明珠与柳耀看过账目后,出书房负手沿着回廊而行,却见小花圃旁宋冰与虞岱一站一坐。

        两人已经看到了穆明珠,宋冰欠身行礼。

        穆明珠便缓步上前,笑道:“虞先生每日都来侍弄他这一小片地,不知明年会长出什么宝物来……”她在来书房之前,已经跟宋冰聊过正事了,所以此时反倒只是闲谈寒暄。

        虞岱低头笑,也不顾形象,坐在花圃旁,拿小花锄翻着边角的土。

        宋冰轻声道:“还是出来了好。出了建业城,心胸都开阔了。”他自失一笑,道:“在下院中也有一处小花圃,在建业城中却从未有过侍弄的闲暇之心。”

        虞岱淡声道:“这是自然。建业城中,人人心思深。”他慢悠悠道:“在这里侍弄草木,眼里只有草木。在建业城中侍弄草木,想的却不知心里眼里是什么喽。”

        建业城中,恰好也有人在侍弄花木。

        杨太尉在谢府之中,欣赏着花圃中从深山幽谷之中移植而来的一株稀世的兰花。

        其实在幽谷之中,有成片的兰花无人问津。

        可是这原本生在幽谷的花朵,一旦被移植到闹市之中、贵胄之家,忽然就身价倍增,又成了高雅情趣的代名词。

        “不愧是你,我平生所见的兰花,当以此株最幽。”杨太尉赏过兰花,在谢钧对面坐下来,看他一眼,笑道:“怎么做了太傅,反倒有了养花的心思?”

        谢钧蹙眉饮茶,心思还在此前杨太尉带来的消息上,闻言淡笑道:“若不养花,难道像那四公主殿下一样,要耕种庄稼去?”

        杨太尉笑道:“四公主殿下也就是年少。雍州那片地,又能种出什么东西来?”

        谢钧抬眸看他,忽然道:“太尉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对雍州的事情知道很多。”比他的情报还要多。

        杨太尉低头一笑,并没有接话,显然并不想与谢钧分享他的消息来源。

        谢钧若有所思看他一眼,也没有追问,一笑道:“那四公主自诩聪慧,若是知道雍州的事情,杨太尉远在建业也了如指掌,不知会怎样气急败坏。”他说到这里,露出一点真切的笑意来,抚摸着茶盏,慢悠悠道:“届时倒真想看一看公主殿下的神色。”

        杨太尉却是打了个呵欠,大约是忙完朝中的政务后有些困倦,低声道:“我看太傅大人对四公主未免太执着了些。”

        谢钧微微一愣。

        杨太尉只是随口一语,又道:“咱们还是论正事,想想后面的棋怎么走。”他敲了敲放在下到一半搁置的棋盘,低声道:“四公主再怎么聪颖,也是个女子。一个‘穆’姓,便堵死了她的路。此前陛下带穆武入太庙,朝中反对的声势你可见了?更何况四公主一个顶着‘穆’姓的女子。此路不通,此路不通。”

        谢钧垂下眼睛来,沉默看向棋局。

        杨太尉又道:“实不相瞒,我来也是为了探一探你的意思。当今皇帝一共三个儿子,如今已经去了两个,只剩一个小的,整日闷头读书,等闲不出来见人。若是从世宗底下论呢,以雍州英王为首,一共五名皇子,底下皇孙、重皇孙少说也有百名了。废太子周瞻死后,立储之事消停了一年,如今又重新热闹起来。毕竟人得往前看……”他出身弘农世家,能做到太尉,也算是皇帝穆桢的半个自己人。他对皇帝穆桢的能力没有质疑的地方,他的高傲来自世家对皇位的俯视。“虽然做皇帝的总是觉得自己能活成百岁老人,但你我都知道,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当今皇帝也是半百之寿了,我跟皇帝有君臣之情,从这一点上说我盼着她能长命百岁,但是咱们不能不未雨绸缪。否则梁国在侧,一旦生变,偌大的国家谁来发号施令?总要有个名义上的正主。”

        哪怕后来的皇帝,只是几大世家联合之下的傀儡,但也得往那个位置上放个人。

        杨太尉此来显然是怀抱了巨大诚意的,对谢钧恳切又道:“皇帝如今坚持不肯立储,我也很清楚原因。外头都说是因为废太子周瞻谋逆一事,叫皇帝寒了心。其实我那两年在旁边看着,周瞻之所以会谋逆,便是察觉自己渐失了上意。皇帝是早已动了要废他的心,所以周瞻乃是逼不得已、铤而走险。只是皇帝深沉有度,当时动了废储君心思一事,知道的人没有几个。真要论起来,皇帝是给储君的声势吓住了。”

        当初周瞻初立,朝中大臣立时大批投往周瞻门下。

        除了极少数老成持重的臣子,又或是皇帝多年的心腹重臣,几乎都滑向了新君。

        如果没有后来的惊变,再下去两三年,皇帝的命令怕是就出不了皇宫了。

        所以哪怕周瞻按捺住没有带兵谋逆,也迟早会被皇帝废掉。

        “要让皇帝情愿立储君,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正。而要让满朝文武都赞同,这储君的身份就不能太不正。”杨太尉的话听起来很绕,其实自有深意。

        周瞻之死,死在他身份太正。

        穆武败退,败在他身份太不正。

        “我的一点想法是,储君最好年纪小一些。小一些,皇帝便自在些。”杨太尉盯着谢钧的面色,轻声道:“譬如从在外几个王爷的孙子辈中,选几个聪明伶俐的,入建业读书……”

        谢钧眉心一动,抬眸对上杨太尉的视线。

        杨太尉揣摩着谢钧的神色,愈发轻声,道:“若是还有纷争,不如从最年长的英王府中,选一个皇孙出来……”

        谢钧终于开口,道:“英王世子妃的父亲,不正是给四公主斩了的柳猛?”

        “正是。”

        谢钧身体往椅子上一靠,道:“那世子妃膝下有几个孩子?”

        杨太尉是有备而来,了解的很清楚,道:“长子如今四岁,肚中还怀着一个。”

        谢钧慢悠悠道:“四岁……”

        一个四岁的孩子,若是抱到建业城中来,从此不见亲生父母,待到长大时,几乎便如同皇帝亲生的孩子一般。

        杨太尉见谢钧仿佛意动,松了口气,也仰靠到椅背上,叹气道:“平白无故的,我也不愿来做这恶人。皇帝不想立储,底下的大臣们却各有想法。一国当有储君,才是长久安稳之法。”

        谢钧又看他一眼,道:“这法子,陛下能答应?”

        杨太尉叹气道:“陛下如今也没有多少路能走。”

        原本三个儿子,已经死了两个,剩个一个别说无心政务,就是有心政务,皇帝自己也要斟酌一番,不能等闲拿出来,珍贵着呢。原本打算扶持外甥穆武,挡一挡风波,谁知道适得其反。还有一个女儿,外姓根本过不了周氏旧臣这一关;即便改回姓氏来,以女儿的身份继承帝位,是亘古未有的,动摇现行的社会根基。若是公主能继承帝位,那世家的女儿岂不是能出仕为官?那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是能读书做事?乱了朝纲!

        谢钧听出来了,杨太尉这办法也不是真就认准了英王的嫡孙,不过是从上百个皇孙中选一个年龄身份合适的,先把储君位置占住了,让皇帝接受立储这件事情。至于最后真正登基的是不是英王的孙子,又或者换成了旁的皇孙,那是另外的故事。但是杨太尉既然对雍州的情况那么了解,与在南阳的英王说不定暗中有些来往,那么他推举英王的皇孙做储君,虽然看起来还前路艰难,但一旦最后做成了,那杨太尉便会是新君在朝中最信任的人。

        这是一笔豪赌。

        皇帝年已过半百,朝中有野心的人都按奈不住,想要参与这场豪赌了。

        哪怕此前已经有人在废太子周瞻身上赌输了,连性命都赔进去了。

        可一旦赢了,便是从龙之功。

        下注的人,总是认为前人能力不足、而自己一定会赢。

        谢钧端起茶盏来,借着饮茶的动作,理顺思绪,对上杨太尉探寻的目光,淡淡一笑,道:“太尉大人如此信得过我,我又怎好拂了大人一番好意?”

        杨太尉心中一喜,这事儿若是有谢钧出头,可就显得他更加“无私”了。而且有谢钧襄助,成事的可能也就大大提升了。

        谢钧垂眸,轻声又道:“不过我已经另有准备支持的储君人选了。”

        杨太尉一愣,若不是涵养好,简直想当面骂人——既然有了别的支持,还放任他把话说完,这不是耍人玩吗?

        杨太尉忍怒一瞬,笑道:“哦?不知太傅大人中意哪一位人选?在下也想参详一二。”

        谢钧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莞尔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支持的乃是四公主殿下。”

        杨太尉又是一愣,拂袖起身,不悦道:“在下诚恳与太傅相谈,太傅却拿在下消遣。”

        谢钧岿然不动,悠然道:“太尉大人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何必动怒?”

        杨太尉疑惑难言,仔细看了谢钧两眼,重又坐了下来,道:“可是……我看太傅方才言谈间,并不喜那四公主,怎么?”

        谢钧老神在在道:“我不喜欢四公主这个人,跟她适合做储君,是两件事情。”

        一时杨太尉半信半疑离开,原本跪坐在一旁的流云上前为谢钧换新香,轻声问道:“郎君,您真要支持四公主殿下做储君吗?”她吃吃笑,“世上哪有这样的事情。”

        谢钧犹端着半盏冷了的茶,像是有点出神,听了流云的话,低头向她看来,轻声道:“乖孩子,你说的对,世上没有这样的事情。”

        流云困惑道:“那郎君还要做这样的事情?”

        谢钧抚摸着她天真的面容,露出一个有几分残酷的笑容,“你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杀人的法子,叫‘捧杀’。”

        雍州行宫中,穆明珠对于谢钧要“捧杀”她的计划一无所知。

        穆明珠跟宋冰、虞岱话别之后,便回到了宿处。

        为了方便齐云出入,穆明珠把宿处从原本的寝殿换到了园中一处偏殿中。偏殿中的一应布置,一如寝殿。

        她歪靠在窗下小榻上,正翻看着樱红呈上来的册子,上面是新年将至,给底下人赏赐的冬衣等物。

        穆明珠看着看着,抬眸望见窗外园中那一丛丛郁郁绿色的花树,忽然想起一袭墨绿色单衣的邓玦来,随手在册子上的“白狐裘”上勾了一笔,吩咐樱红道:“这白狐裘,记得给邓都督也送一件。”顺手的人情,又是新年将至,虽然她怀疑邓玦的动机,但是并不妨碍她做合理的事情。

        齐云原本坐在对面案几旁,比着穆明珠的字迹临摹,闻言手中墨笔一顿,“情”的最后一笔便写坏了。

        他垂着眼睛,默默又换了一张信纸,重又摹写那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穆明珠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轻手轻脚凑上前去,从背后看齐云写字。

        她一靠近,齐云便察觉了,握笔的手又凝住不动。

        穆明珠便知给他察觉了,噗嗤一笑,索性扑到他背上,趴在他耳边,笑道:“不错不错,字写得很不错。”

        齐云任由她取笑,红着耳朵不说话。

        穆明珠忽然伸出手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缓缓又写了一遍那句情诗。

        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握着同一支笔。

        笔尖流淌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洇着浓稠的情意。

        “学我的字,学得这样好。”穆明珠自己帮着他“作弊”之后,在他耳边笑道:“想要什么新年礼物?要什么,我都许给你。”

        这个许诺实在太大。

        齐云心脏剧烈一跳,可是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公主殿下的玩笑话,只限于情爱私事的范畴。

        如果把这当成一种严肃的许诺,认真去求肯,反而会把那暧昧温柔的表面拂去,露出叫他承受不住的底色来。

        穆明珠在他耳边笑,啄吻着他温热绯红的脸颊,醉心于他的美色之中。

        齐云喉结滚动,目光迷离下去,在亲吻的间隙,喘息问道:“要什么……殿下都许臣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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