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第 16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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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春雨连绵,雍州的天近日一直是阴沉沉的。
南阳郡英王府中,主人英王周鼎焦躁不安地坐在书房中, 听他面前站着的王府长史汇报。
“这一趟去,那柳原真宿在行宫之中, 咱们的人没能见上他。原本那张忠领着的两队护卫,也至今没有消息……”王府长史乔达低着头, 尽量轻声温和讲述着襄阳城中的情况。
英王周鼎越听, 眉头越是皱起。浓眉下压,几乎是在暴怒发作的边缘。
终于, 后院传来的女子尖锐痛呼声, 穿过打开的长窗,刺激了他最后一丝紧绷的神经。
“嘭”的一声巨响, 英王周鼎老拳砸在桌子上,怒道:“叫什么叫?派人过去, 叫那接生婆子给她堵上嘴!”
今夜正是世子妃生产之时。
世子所住的跨院, 与英王周鼎此时所在的书房, 只有一院之隔。
静夜里, 妇人生产初期尖锐高亢的痛呼声,叫英王周鼎本就躁动不安的心, 越发揪着。
王府长史应声去安排了人, 回来时只见英王坐在阴影处的椅子上、低头盯着桌面不知在思考什么。
“王府的人去襄阳,”英王周鼎粗重透了一口气, 道:“连邓玦也不曾见到?”
王府长史垂首恭敬道:“那邓都督据说是上次四公主遇刺的时候,为了保护四公主受了伤,自那以后便一直在行宫中养伤,至今也还未离开。”又道:“那行宫虽多年搁置, 但四公主一来,却是戒备森严、人员清楚,等闲人想要混进去也难。”
不管是柳原真还是邓玦,一进入那行宫,就好比石沉大海,他们在外头再也探不出一丝新的消息。
英王周鼎又喘了一口粗气,从阴影处转头望着窗外浓墨似的夜色,神色阴晴不定。
他针对四公主的动作已经有两次,第一次便是邓玦受伤的刺杀,第二次便是柳原真受伤的刺杀。
现在,邓玦与柳原真都住在了四公主的行宫之中。
而当初派去柳原真身边的护卫张忠等人,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不是一则好消息。
英王周鼎眯起眼睛,忍不住要攥紧双拳,可是双手手指一蜷缩,立时被关节处传来的巨大疼痛击中,不得不缓缓松开。
比豺狼虎豹更叫人胆寒的,乃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现在的四公主就好比那毒蛇一样,不知又怎样的杀招等着他。
虽然没有消息,但英王周鼎也不至于侥幸想着四公主什么都不会发现。
至少张忠是落在她手里了。
她有了张忠,便会清楚他原本设计离间柳原真与她的计谋,乃至于联合雍州的世家,叫她轻则滚回建业、重则丢了性命。
可是从她知道内情到如今总有两三个月了,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英王周鼎派出的人往襄阳城中去,也有两三拨了,没有一次带回有用的信息,也没有见过有用的人。
“那日刺杀,邓玦伤得很重?”英王周鼎忽然问道。
“这……”王府长史没有避讳,道:“究竟伤的如何,咱们的人并不清楚。只是后来打听到的消息,那日刺杀之后,邓都督是自己骑马护送四公主回行宫的,还能自己下马。”
那么长的路程,他能自己在马上跑下来,无论如何,不会是重伤。
一个荆州都督,在公主行宫中已经有两三个月之久,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英王周鼎眉头深皱,忽然想起当初四公主还没到雍州来时,邓玦曾经提了两尾鲜鱼来寻他。那时候邓玦对他道,听说那四公主醉心风月,问若是现下去逢迎是否还来及。那时候只当是玩笑话,现下想来未必没有一分真心。那是当今皇帝唯一的亲女儿,本朝不禁驸马涉|政,若是能尚公主,那邓玦的仕途岂止平步青云。荆州都督固然不弱,可离位极人臣总还是有一段距离。
连邓玦都投奔了四公主吗?
英王周鼎想到这里,顿觉一阵寒意。
关于四公主的传闻,至此才算真的落到他心里去。
当初穆明珠在扬州灭了焦家,又杀了邻州都督,做出的事情当真毒辣。
如今他派人刺杀的事情被识破,以穆明珠那等睚眦必报的性情,又岂会放过他?她闹起来还好,此时的平静却更叫人寝食难安,不知私底下有什么埋伏正等着。
英王周鼎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周身关节剧痛,不得不又坐回去,脸上滚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王爷!”王府长史忙上前扶住他,见他痛得浑身发颤,忙扬声道:“速传医官前来!王爷的王者之疾又犯了!”
英王周鼎在剧痛中,还记得一件要紧事,轻声道:“给、给杨太尉的信……”
王府长史乔达忙应道:“王爷放心,万事有下官在。”
是夜,英王府中世子妃诞下了一名男孩,是她的第二个孩子。
次晨,英王周鼎从令人昏睡的药效中醒过来,昨夜的疼痛已经得到了缓解。他伸手向床边,忽然摸到一只湿乎乎、毛绒绒的物件。
他心中一惊,睁眼坐起,却见凌晨熹微的光线中,一只血淋淋的马头摆在他枕边,血水犹温热,正是他发病前最爱的一匹马。
英王周鼎一声惊叫还未送出口去,人已经因为心脏突然传来的剧痛软倒下去。
待到一个时辰之后,那李氏妾室前来探看,才发现这一切。她尖叫着跑出去,口中嚷着“有人杀了王爷!”“王爷被杀了!”。
很快,王府长史带着一众扈从闯进来,医官也得到消息赶来,最后世子周泰与李氏所出的周安也赶来。
那医官看过之后,却是一场虚惊,英王周鼎只是晕厥,并不曾死去。
虽不知那马头是何人所为,但其含义是明确的。
这次事情过后,英王周鼎便有些杯弓蛇影了,就是被人扶着走动、活动身体的时候,看见地上一片叶子的阴影,也以为是穆明珠派出的人到了。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清楚在雍州除了穆明珠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动机、也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胆量与手段。
若在他盛年之时,说不得会再次主动出击,与穆明珠拼个你死我活。
但现在他已经疾病缠身,面对穆明珠的反击,竟然退了一步、采取了守势。
英王周鼎本就因为那所谓的王者之疾,先是关节、乃至于脏器都遭到了损害,如今日夜难以安眠、疑神疑鬼,那日马头之事后,杀了一批王府的扈从。就连他从前最宠爱的李氏,不过因为多提了几句儿子周安,便被疑心是巴不得他早死了也,给他大骂一场轰出屋子去,当着一众下人给了个没脸。
如此过了半个月,英王周鼎本就不甚康健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一直紧张的神经,关节的剧痛还在其次,不间断的头疼与心疼,乃至于无名脏器疼,甚至于尿液中都有了血。不管医官怎么调理,到底没有华佗的本事,那英王周鼎渐渐露出了几分下世的光景。
这日王府中几个有头脸的婆子正躲在园子里说话,说起近日那世子妃诞下的孩子,再过两个多月的百日宴。
“哎唷,听说那抓周的东西可稀罕。”其中一个婆子笑道:“方才那侍女送东西去给世子妃看的时候,我正禀完了事情退出来,不巧看了一眼。嗐,这么大的一颗明珠。”她拿手指比划着,一扯身旁另一个婆子头上的绒花,道:“比这个花心还大咧。了不得,才百日的孩子哪里能抓得住。就是抓住了,怕是也拿不起来。”
另一个婆子笑道:“真有这样大的明珠,我那日也悄悄去开开眼。”
又一个婆子笑最开始那婆子,道:“一看你就是没生养过孩子的。那孩子一生下来,抓住什么都不放,哎唷,当时我家那个小讨债鬼,抓着我这里不放,哎唷,痛得我咧……”她按着自己已经软趴趴的胸口,笑道:“从前这一对,支棱着呢!”
于是众婆子都笑啐她。
英王周鼎站在花树后,一动不动听着。
他不动,扶着他的李氏也不敢动。
李氏本是按照医官交待的,扶着他走动,谁知道却撞见这一群胡说八道的婆子。这些婆子说话没有忌讳,怕是要惹怒了王爷。
其实仆从私底下,对主人家什么脏的臭的都说。
英王周鼎也不是因为这样而站定不动。
直到那群婆子谈天说地尽情而去,英王周鼎才嘿然出声,道:“明珠。”
李氏不明所以,胆怯地抬眸看他——这段日子以来,英王周鼎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发火。
这日英王周鼎却没有发火,任由李氏搀扶着,转身往回走。
走到寝殿门口,他又道:“嘿,好大的一颗明珠。”他眼神发直,脸上有一种灰败的死气。
李氏看得心惊,压着情绪,勉强扶他回了房中,看他躺下去,便逃也似奔出去。
当夜英王周鼎便咽了气儿。
次晨消息传开,英王世子周泰因为要料理后事,虽然悲痛,却还镇定;世子妃因生产未满百日,月子期间也不曾出来。阖府上下,只有一个人哭得最是真切,那就是李氏。
毕竟三五日前,她给英王周鼎守夜的时候,英王还拉着她的手,说那日骂她叫她受了委屈,又骂世子不孝、不给他吃鱼;又说他怕是不成了,他去之前,要给她后半辈子安排好了,说是要上奏朝廷,改立她所出的周安为世子。
当时李氏喜不自胜,还要压着情绪,要他先养病,等病好了怎么都好,一番表态引得英王大为感动,认定她是真心待他,说是过几日好些了,能拿得起笔、关节不痛了,便立时修书上奏。
现下可好,言犹在耳,人已经没了。
曾经的许诺,又更与何人说呢?
李氏想到此处,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在英王周鼎棺椁前嚎啕大哭了半日,终至于晕厥过去,倒是也得众人赞一声“有情有义”。
当天下午,穆明珠便得到消息,知道英王周鼎死了。
她坐在书房中,捏着那薄薄一页讣告,略有些意外,没想到一只马头便把英王吓死了。
但是想想前世英王的死期,也不过提前了一年半载。
看来是旧疾沉疴,又受了刺激,便一时病发,不治身亡了。
死了也好。
英王周鼎一去,雍州剩下的这些世家不成气候,便更加不足为惧了。
若说与上一世的区别,那就是英王周鼎死期提前了,还没来得及更立世子,因此原本的英王世子周泰倒是逃过一劫,得以顺利继承王位了。
穆明珠捏了那页讣告起身,出了书房,沿着湖畔果然寻到了邓玦。
邓玦一身墨绿衣衫,坐在春日湖畔浅浅绿意的草丛花树之间,如之前许多日一样,正在垂钓,见穆明珠来了,也只是抬眸颔首,怕惊走了他的鱼。
穆明珠走过去,将那一页讣告递给他。
自那日两人在花房中说破穆国公之事后,邓玦就好似卸下了一身担子,整日优哉游哉、全然一副享受生活的样子。
此时邓玦接过那讣告,看了一眼,眉心微动,将那讣告还给穆明珠,缓缓收了鱼线,低声道:“上次见面时,还答应再给英王送两尾自钓的鲜鱼。”
如今就是送去,人也不在了。
穆明珠淡淡看他一眼。
这邓玦当初明知行刺之事,如今却是一派从容自然,好似丝毫不知内情一样。
“是英王没有口福。”穆明珠淡声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邓玦一愣,转眸看她。
穆明珠平静道:“年前说是在这里过个新年,如今春天都快过去了。”
邓玦回过神来,摸着鼻子苦笑道:“殿下好生无情。”
穆明珠之所以要赶他走,是因为形势发生了变化。当初她同意要邓玦留下来,是想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且那时候邓玦的立场不明显,她也担心邓玦跟英王有所勾连。虽然最后事实大大出乎她一开始的预料,邓玦不是跟英王有勾连,而是很可能跟梁国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现下英王已死,邓玦供出了穆国公通敌一事,她现在不担心邓玦跟雍州的世家有勾连了。而邓玦如果一直在她行宫中,以他的缜密细致,断然不可能在这种危险的地方跟背后的人联系——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那么她现在需要做的,正是让邓玦离开行宫,然后看邓玦这匹小狼,是不是会给她指明狼窝的方向。
“如果玦不想走呢?”邓玦轻轻问道,狭长的凤眼中似有情似无情。
穆明珠道:“那可由不得你。”
两人自从花房那日说开之后,穆明珠是懒得再佯装调|情的戏码了。
她径直道:“你是荆州都督,我是大周公主、雍州刺史,你久留此处,会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剥除两人男女的性别,只以两人的权势地位而言,这样的亲近不管放在哪里都是招忌讳的事情。
邓玦轻轻一叹。
就算是打着养伤的旗号,三个月也足够康复了。
“需要本殿的人送你吗?”
“多谢好意。”邓玦又是轻轻一叹,道:“不过不必了。”
他打量着穆明珠的神色,情绪有些微妙。
虽然两人之前的接触,打着男欢女爱的幌子,但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假的,只还不清楚对方是真是假。那么花房谈话之后,两人也就都明白了,不只自己是假的,对方也是假的。
这原本是极公平的。
可是不知为何,当穆明珠脱去假面,公事公办面对他时,却叫他有一点不满足了。
“倒是有些怀念殿下从前待臣的样子了。”邓玦缓缓走上前一步,压低了眉眼看她。
穆明珠匪夷所思看着他,道:“本殿如今以诚待你,你却宁愿要虚情假意?”
邓玦一愣,继而无奈笑出声来,叹道:“殿下言之有理。”
穆明珠简短道:“你收拾下东西走吧。车马都在行宫外等着。”
邓玦摇头,却也清楚自己是留不下来了,只是又轻声问道:“那穆国公的事情,殿下准备怎么做?”
自花房说开之后,穆明珠说这件事情交给他,邓玦便没有再过问。如今既然穆明珠要他离开行宫,那他问一句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抬眸看他,眸中精光一闪,慢慢道:“以本殿对你的了解,似你这等缜密的人,手中当真没有穆国公的证据了吗?”
邓玦神色自然,笑道:“自然是真的。若是臣手中还有证据,哪怕还有一份,必然早已上奏陛下,又哪里还用日夜防备穆国公的人杀到?”
穆明珠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关于那天邓玦的话,她回去反复推敲过许多次。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可疑,那就是如果穆国公与邓玦真是彼此清楚的关系,那么一旦穆国公被抓,只要不是当场死了,那么在审问的过程中一定会供出所有经手的叛徒来——其中自然也包括邓玦。虽然在邓玦的故事里面,他的荆州都督之职,乃是穆国公为了保住秘密拿来安抚他的。但是穆明珠清楚前世的邓玦做了梁国大将,那时候穆国公早已随着皇帝穆桢之死失势,而邓玦却还能做到梁国的大将,那就说明邓玦在梁国还有别的关系——也许是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之前,也许是之后。那么邓玦现在敢甩出穆国公这张牌来,那就说明至少在当下,他跟穆国公之间是切割干净的——穆国公是身上的火,烧不到他这里来。他们虽然都与梁国的势力有关系,却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甚至是你死我活的两股势力。
邓玦在穆明珠的目光下,不知为何有种被看透的感觉,仿佛他一生拼命掩藏的全部秘密,都在她眼前无所遁形。
“是吗?”穆明珠看出了他极力掩饰的不自在,淡笑问道。
邓玦极力镇定道:“当然。”
穆明珠略一点头,有一种不跟他深究的态度在里面,望一眼春日碧空,道:“祝君一路顺风。”她转身沿湖畔离去,淡金色的衣衫渐渐融入湖光天色之间。
是日,荆州都督邓玦久居三个月后,终于离开了四公主的行宫。
他没有回荆州,而是先往南阳郡去参加英王周鼎的出殡之礼。
在他身后,一队属于穆明珠的扈从暗中跟随。
关于这一点,邓玦也许清楚,也许不清楚。
但穆明珠猜想,以他的聪明,大约是清楚的。
对邓玦下了最后通牒之后,穆明珠没有再往前头书房去做事,反而回了寝殿内室。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齐云也正等在内室。
少年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像这三个月来的每一日每一夜那样,早在听见她足音时,便已然眸中含笑,起身迎到门边,只等着她走进来。
这一日跟从前不一样的地方,却是小榻上有了一只小小的黑布包裹。
那是齐云即将离开的行囊。
穆明珠走到榻边,看了一眼那包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齐云慢慢跟在她身后,脚步有些沉重。
穆明珠抬头看他一眼,见少年眸中不像平时那样含着笑,甚至眼神有些湿漉漉的。她轻轻抬手——齐云便俯下身来,把脸颊凑到她手上来。
两人三个月来夜夜相对,已经形成了一些默契。
穆明珠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最终指尖停在他眼尾,细细看他,半是玩笑道:“莫不是又哭过了?”
这个“又”字有讲究。
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颊滚烫起来,眼神闪躲,面上原本的沉重之色倒是褪尽了。
“给母皇的信已经发出了?”穆明珠又问。
“嗯。”
“你这一趟去,有两件重要的事情。”穆明珠轻声道:“查明穆国公之事固然重要,还有一则却是那拓跋长日……”
她算一算时日,前世拓跋长日和赵太后被梁国皇帝拓跋弘毅一举拿下,应该就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
“若是出了事儿,能保住他的性命,便把他带到雍州来。”
“好。”
穆明珠见他这样乖巧,又摸了摸他绯红的眼尾,耐心解释道:“他们梁国内部自相残杀,才对咱们的大周有利。现在拓跋长日不是他那皇帝哥哥的对手,一旦死了,他们梁国的皇帝再也没有担心,就会全力对付咱们大周。所以他们两虎相斗,咱们要帮弱的那一方。”
齐云听着她低柔的解释声,心中一股暖流淌过,亦柔声道:“好。”又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
穆明珠弯了弯眼睛,手指刮过他停止的鼻梁,取笑道:“真难伺候。又说不必解释,若本殿真不解释,回头又不知道是谁要自己生闷气。”便拉他在身边坐下。
齐云大感羞涩,垂了眼睛,口中轻轻道:“臣没有……”
穆明珠笑道:“那怎么这两日晚上总要给本殿唱小曲?”
平时两人夜里躺在一处,穆明珠说话多一些,齐云一般是安静听着、动作更多一些——要么是给她抚背,要么摸头,如此直到穆明珠自己沉沉睡去。
谁知这两日齐云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问她要不要听小曲。
第一次问的时候,穆明珠刚巧困了,大概含糊应了一声什么,又或者说改日,便没了意识。她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谁知道第二日夜里齐云又问,有几分小心翼翼。
但当时穆明珠刚跟他说完查穆国公大案的事情,哪有心思听什么小曲,大概又搪塞了几句。
齐云便翻身向外。
穆明珠初时也没留意,以为他又害羞了,或是身体有不便之处要自己冷静一会儿——这也是之前常有的事情。
后来她朦胧睡去后,半夜醒来有些口渴,想着齐云应该睡了,便没有出声,自己伸手向床外,想要把挂在床帐角的那一盏灯拎下来,谁知手伸出去,还没往上走,不慎擦过齐云脸颊,手背却触到了一股湿意。
被她碰到的少年立时往外挪去,像是怕给她撞破什么。
穆明珠才意识到他没睡着,摸了摸手背上湿漉漉的水泽,心中有个诡异的猜想,掰着少年肩膀要他回过头来。
少年却出乎意料地执拗,不肯转身。
最后还是穆明珠起身,提了床帐角的灯下来看,才见少年不知何时哭了一脸的泪。
那时灯光朦胧暖黄,映着少年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头。
他不知是怎么哭的,眼泪淌了满脸,却是一丝声息也没发出来。
至少穆明珠前半夜都睡得很香,一点都没察觉。
她惊讶极了,见少年满面泪水、无处躲藏的模样,又觉心疼,搁下小灯,给他擦泪,哄道:“这是怎么了?”
什么样的大事值得哭成这样?
齐云低头藏着,不好意思极了,含糊道:“没、没什么……”
他实在哭得太严重,连眼睛进了沙子这样的理由都说不过去。
穆明珠见他不肯说,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顿了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做噩梦了吧?”
“嗯。”齐云含糊应了一声。
穆明珠这下是全醒了,“唔”了一声,又在光影与黑暗中摸了摸他滚烫发湿的脸,回想着这夜之前发生了什么——明明她刚回来的时候,一切还挺好的。
她抚着少年的后背,拍一下,又停了一停,试探道:“你不想往梁国去?”
要查穆国公的大案,非得往梁国去不成。
因为按照邓玦的说法,穆国公这边已经把证据都毁了。而且他现在是皇帝的亲哥哥,更是要销毁从前那些不利的证据。母皇接了黄老将军的密信之后,分明对身边人起了疑心,但至今没能查出真相,就说明从穆国公这边入手,已经几乎是不可能了。而建业城中情况复杂,要查穆国公,很容易横生波折。
所以反倒是从梁国入手,说不得还有一线机会。当初那些游说穆国公的商人,又或者从赵太后处下达的旨意,那些经手的人在梁国境内是相对安全的,证据也得以保存。
只是需要一个极忠心、极勇敢同时还极有能力的人,去走这一趟。
穆明珠想来想去,的确没有比齐云更好的人选。
齐云的脊背在她手掌底下起伏。
他含糊道:“没有……”声音微微沙哑,是哭得狠了。
穆明珠不是很相信,换位思考,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忽然要自己往敌国办这样的大事,有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她便道:“你别担心,那边有孟非白接应,我都跟他说好了……”她手掌底下,少年的脊背忽然一僵,然后他更挪远了些。
——看来不是这个原因。
穆明珠便又改去摸他的脸,少年脸上的泪水已经被她快擦光了,只皮肤上还是湿漉漉的。她感觉着手指传来的湿意,若不是她半夜醒来,还不知他自己要哭多久,不禁有些心疼,又有些担心,思量着道:“那是你不想走?不想跟我分开?”
这倒是有点难办。
若这事儿不是齐云去做,还有谁呢?
林然似乎也可以去试一试,但他身手到底不如齐云,机变也差一层,忠心倒也是忠心的。只是她信林然,到底不及信齐云。
要么雍州新起用的那批勇健儿郎中,再选一选?也不合适,穆国公这样的大事……
穆明珠摸着少年湿漉漉、热乎乎的脸颊,更觉这事儿难办了。
谁知就在她思量的时候,少年却又开了口,仍是哭过后微哑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为殿下做事,哪怕是去大梁,臣也是甘愿的……”
那也不是因为去大梁的事情?不是因为分开?
“殿下睡吧。”少年又道:“臣真的只是做了个噩梦。”
哦豁,齐云现在还会对她撒谎了。
穆明珠并不相信,“唔”了一声,重新躺下来,从后面抱住他,细想两人睡前的对话,一条一条问过去。
“是因为本殿今夜那杯玫瑰牛乳没喝光?”
“你是不是说今日你跑了许多地方,可是累着了?明日叫薛昭来给你看看?”
“可是给母皇的信不知该怎么措辞?本殿明日帮你看看?”
穆明珠最后都快放弃了,睡意又涌上来。
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忽然跟睡前某一刻重合在一起。
穆明珠玩笑道:“总不会是因为本殿没听你唱小曲?”
她本是开玩笑,想要缓和一下气氛,谁知话一出口,就觉怀间的少年一瞬僵硬。
穆明珠匪夷所思,讶然道:“真是因为本殿没听你唱小曲?”她想到少年的泪,又缓和了语气,柔声道:“你要唱什么?本殿听着呢。”
齐云却不肯唱了,大概是彻底羞恼了,道:“殿下快睡吧。”
穆明珠艰难地摸索着少年的心路历程,怎么都没法把一首小曲跟少年的泪联系起来。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吗?
在齐云身上,好像不是这样啊。
唱小曲……
小曲……
穆明珠的思绪漫无边际发散,在一众复杂的、散漫的小事中,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跟小曲有关的一件事情。
那日他们要骗取邓玦的钥匙,她带着邓玦去泡温泉,当时为了拖延时间,她曾经要邓玦哼唱一支小曲来听。
她还因为这支小曲起过疑心,因为那是梁国的曲风。
现在想来,邓玦唱完小曲之后,樱红便进来给出了暗号。那么齐云叮嘱樱红入内,到樱红入内之间,还有个时间差。
该不会她要邓玦唱小曲的时候,齐云就在一旁听着吧?
可是这距离那日泡温泉,也过去三五日了。
怎么齐云当时什么都没说,她一点也没察觉异常,突然今日就爆发了呢?
因为她睡前没答应听他唱小曲?
可是这……
也不是什么值得掉眼泪的事情啊。
穆明珠牙疼似地吸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便手臂用力,要齐云转过身来。
齐云脸上的泪已经擦干了,此时被穆明珠一折腾,方才的情绪也化解了,也就顺着她的力道转过来,只是头一偏,往枕头里藏,悄声道:“快睡吧——臣真的没事儿。”
穆明珠又把他的脸颊从枕头里挖出来,在床边小灯暖黄的光影中,捧着他的脸细看,笑道:“为一支小曲,也值得哭成这样?”
齐云没有说话,可是随着她这句话,方才那种酸涩恐慌的情绪仿佛又要涌上来,眉眼间便露出几分来。
“别哭,别哭。”穆明珠忙道,捂住他黑嗔嗔的眼睛,想了一想,道:“我呢,不是什么细心的人。你要是心里不痛快,你得跟我说,知道吗?”
在她手心上,齐云的睫毛轻轻划过,似蝴蝶的翅膀。
“好。”他轻声应。
穆明珠也是头一回跟一个人这样亲近,也不知道他这半夜躲起来哭是什么状况,便又问道:“那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
齐云这次没有应声。
穆明珠想了想,又道:“我用选择的问法,你只要说是或者不是就好了。好不好?”
“好。”齐云轻声道。
穆明珠便问道:“你今晚哭,是不是因为我睡前没听你唱小曲?”
齐云沉默了一瞬,眼睛藏在她温热的手心里,好像有种奇异的安全感。
他喉头微动,轻轻道:“是。”
第一句答出口之后,接下来的似乎便容易了。
“那你想要给我唱小曲,昨夜也提到过,是不是因为那日泡温泉的时候,我要邓玦给我唱小曲,你在旁边听到了?”
“……嗯。”
“你觉得我听邓玦唱小曲,却不听你的,叫你伤心了?”
齐云这次又沉默。
穆明珠又换了种问法,道:“你是不是觉得本殿对别人比对你好,你不开心了?”
就好比母皇对旁人比对她好,她也会伤心到流泪的。
齐云在她手心点了点头,随后却又摇头。
他好像有点适应了,也许是黑暗抹去了他的羞涩与卑微。
他轻声道:“我走了之后……”
可是只说了五个字,他的嗓音中又有了哽咽的意味。
他怕给穆明珠听出来,立时又闭上了嘴巴。
可是穆明珠已经瞬间明白过来。
唱小曲,听小曲,其实是一件小事,本不应该闹出这样大的情绪。
可是正好撞在她要齐云远赴梁国办差的当口。
这也是为什么泡温泉当晚,齐云什么都没有表示。
但是这两日却一再试探。
因为他将离开。
当他在这里的时候,如果她身边有别的人一起玩乐,至少他还是知道的,至少夜里他还能来看一看她。
可是当他离开雍州,当他去往大梁,他要如何守住在穆明珠身边的位置?
公主殿下待他,原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人。
等他离开之后,自然会有更好的来,填补他的空位。
可是这些话,他无法对穆明珠说出口来,更无法要求她什么,甚至无法讨要一个许诺。
因为他清楚她的野心与志向。
如果她将来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他本就是无法要求什么的。
他所能凭借的,唯有她的心意。
所以他只能在这深夜的房间里,虽然躺在心爱的人身边,却只能自己默默饮泣,不敢叫她知晓,却也无处排解这样酸涩压抑的情绪。
这才是他流泪的根源。
哪怕到了如今,他也无法对穆明珠说出口来。
穆明珠轻轻吸了口气,她隐约有一点明白,又不是特别明白。
可是她清楚,不该再追问下去了。
“别哭。”穆明珠只是道:“咱俩在一块,就开开心心的,好吗?”
“好。”
“你还会回来的。大梁又不是另一个世界,等你回来了,咱俩又像现在这样,在一处说话、一处吃饭、一处玩耍,好不好?”
“好。”
“那你别哭了。”
“好。”
“你要是……”穆明珠顿了顿,又想着齐云的个性,大概只是无用的叮嘱,“你要是真想哭,你下次先告诉我,别自己一个人哭。”
齐云像是轻轻笑了一声。
穆明珠捏着少年的耳垂,温柔而又略带责备。
她清楚自己应该许诺些什么,好让少年安心,可是却又有些怕来日做不到,叫他更伤心。
情爱一事,本就虚渺,谁敢在青春正好的时候,许诺一生相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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