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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建村庙(终章 )


“二牛!”我爷爷和我爹还有陈锁柱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不让我二叔说这种话。

        我也急忙低声喊着二叔。

        我知道自己的眼里,已经填满了泪水,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我二叔抬手摇了摇,叹气说道:“本来我也不大明白,只是在南河堤上,那圈牲口的头套和缰绳背在了身上之后,突然间我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许许多多,明白了我的前世今生……所以赵二牛,该走了。爹,大哥,锁柱子,银乐……香云啊,哦,现在该叫孩子他娘了,你们啊,都别生气,都别难过,其实我这一走,不是死了,算得上是件好事儿吧……我本来,是天上的星宿,无奈下入凡间,今天,是该走的时候了啊……”

        这句话一说完,满屋震惊,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什么天上的星宿?

        什么叫下入凡间啊?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那圈牲口的头套和缰绳,套在自己的身上啊,唉……”胡老四的声音从里屋的门口传来,他掀开门帘进入屋内,很稀罕的是,他换上了那一身的陈旧道袍,手中握着桃木剑,八卦布袋挂在腰间,一副特别郑重的样子。他进屋后直视着我的二叔,淡淡地说道:“金牛星啊金牛星,真是了不起,怪不得以前谁都看不透你,原来你竟然是星宿下凡。”

        我们更加的震惊,看看胡老四,再看看我二叔。

        我二叔淡淡地一笑,说道:“胡老四,就你那点儿微末的道行,怎么能识真仙呢?倒也不怪你,我也是直到今天,才了悟自己是谁。”

        胡老四尴尬地说道:“那是那是,我来只是想问问您,那,那西山黑龙洞的蛟,是死是活啊?”

        “放心吧,我走后,也要将它带走了。”我二叔淡淡地说了一句。

        屋子里的人终于从震惊中缓过神儿来,正在想着要说些什么呢,我二叔却突然双眼猛睁,急促地说道:“大家别难过,我这不是死,而是走,我该走了,该走了……”说着话,还不容我们反应过来,我二叔的眼睛就闭上了。

        “二牛!”

        “二叔!”

        屋子里的人全都喊了起来。

        我婶子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直达苍穹!

        院外面的村民们,全都静了下来。

        这时候,天色突然暗了。

        也不知是夕阳的光线照在了院落里,还是这天突然就变了颜色,满院都是通红色的光芒。是的,较之于白亮的光线,这样暗淡了许多。可是这个时候满院的红光,却让人没来由地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庄严肃穆。

        院子里,屋子里,全都静悄悄的。

        没有一丝的声音。

        天空中忽然传来了滚滚的闷雷声,便如同天空中有人敲响了大鼓,不停地敲着,响着……

        ……

        村里的老年人都说,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隆重的葬礼。

        墓穴是由胡老四亲自指定的,就在南河堤水泵站的旁边,然而墓穴并没有立碑,也没有起坟茔——这是胡老四和所有村民们一致决定的,不容我们家里的人同意与否。他们要在墓穴的上方,建立金牛庙,让村民世世代代供奉膜拜,让金牛星永保村中安宁。

        这种事儿,我们家里的人能不同意么?

        是的,我们同意了。

        下葬的日期,选在了我二叔走之后的第四天。

        二叔下葬的时候,村子里所有人都自发地从家里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是那几个月的婴儿,也被父母抱着从家里出来。

        所有人,都要送一送我的二叔。

        下葬的那一天,从早上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一直就没有停下。

        中午,刚过十二点,鞭炮声响起,村里的大老爷们二十四人用肩膀扛起了棺材架,抬着往村南走——每隔二十米一停,然后鞭炮声齐鸣,然后再更换二十四人,抬起棺材走二十米,再停,鞭炮声响过,再换人……

        我二叔的棺材,是村里集资买的。村民们不让我们家里的人出钱买棺材,连办丧事的钱,都不让我们家里的人出。

        村民们说:赵二牛,是你们赵家的二牛,可金牛星,是咱们全村的救命恩人。

        从村北,一直到村南滏阳河畔的河堤上,村民们就这样一步步跟着,走着,一直将我二叔送到了河堤上。

        下葬时,河堤上挤满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棺材入土,常志书带头第一个往墓坑中铲土,然后村里的老爷们儿轮替着往坑里填土,一锹接着一锹,每个村里的老爷们儿,都有份儿。

        我婶子在哭着,我娘、陈金娘还有村里的妇女们,挨个儿地在旁边劝慰着。

        从开始铲第一锹土,鞭炮声响起,一直到最后墓穴初成,鞭炮声才停歇下来。

        河堤上到处都有人在烧纸烧酒烧烟……

        许多人都哭了,但是声音都不大,人们怀着无限的敬畏之情,敬畏着赵二牛这个人,敬畏着这位天上的金牛星。

        直到此时,村里人才都想起来赵二牛在世时的好。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脾气暴躁,生性凶悍,可谁不晓得,他处事为人豪爽仗义,乐于助人呢?

        六零年大饥荒时,村里的年轻人出外讨饭,受人欺负,哪一次不是赵二牛挺身而出,大打出手,让村民在外不受欺负?

        六三年发大水的时候,邻村和乡里克扣了国家拨发下来的救济粮,是赵二牛带着一帮年轻人找到乡里,找到邻村的大队部,以强悍的姿态逼着乡里和邻村的那些干部,把克扣掉我们村的救济粮还给我了我们村。

        文-革-时期,村村搞批斗,处处祸害人,我们村除了几个确实为非作歹的人遭到了批斗,基本上没有好人遭受到迫害害,就连胡老四这样一个牛-鬼-蛇-神的典型人物,也没有遭受多大的迫害……这一切,还不是因为赵二牛是当年的红卫兵头目,后来又是村里的典型先进人物么?

        文-革-后改革开放包产到户,村庄与村庄之间因为耕地爆发了无数的纠纷,也是赵二牛挺身而出,拎着铁锹带着一帮我们村的诸多老爷们儿站在田埂上,让外村的人不敢多侵占我们村一分的土地。

        村民在邯郸打工没有要回来工资钱,是赵二牛带着人冲到那包工头的家里,将包工头狠狠地揍了一顿,硬生生将该得到的血汗钱夺了回来……

        ……

        许许多多的事情,到如今,人们才想起来。

        是的,人们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下葬的前一天,村里人就已经买来了新砖新瓦,新木梁新椽子。

        为什么?

        要建庙啊!

        以前村里建庙修庙,用的东西都是旧的,而这次建庙,人们自发地集资,买的所有工料,都是新的。

        下葬后的第三日,天气放晴两天了,土地基本也干得差不多了,村民们就开始打根基,盖庙。

        仅仅两天时间,庙盖起来了,就等着庙墙干透了之后,装修,安装门窗。

        金牛庙的建筑规模,比以往村里的庙宇要大的多——这次建的金牛庙,是一个大间的房子,东西长八米,南北宽五米,红砖青瓦,门窗口都开得宽敞亮堂。庙宇坐南朝北,背靠滏阳河,面向双河村,庙内的地面全部铺上了大青砖,墙缝全部用水泥添满,刮抹得平平整整干干净净。

        在金牛庙的旁边,还建起了一座稍微小点儿的侧庙,是太岁庙。这是因为村里人和胡老四商量建庙的事儿时,胡老四提出来要建太岁庙的,并且他给大家讲述了老太岁的往事,村民们立刻答应下来,太岁庙,得建!

        为了让庙宇的墙体早些干透了,人们在庙内生着了煤炉,一间庙内生三四个煤炉,就是要让墙体快些干透。

        几日后,庙宇开始装修。

        村里在峰峰的山脚下找人给雕刻的那尊金牛像,也运送来了。

        金牛通体用一块巨石雕刻而成,是一头昂首做攀登状的公牛,两只犄角微微弯曲,角尖冲天。金牛石雕高两米,底座半米高,宽一米五,长三米。公牛通体漆成了紫金色,发黑发红,牛体健硕强壮,工艺精湛,整尊石雕的那头牛,活灵活现。

        金牛石雕放在了庙门前两米处的东侧,处于金牛庙和太岁庙的中间。

        原本村里是要在这里修出一块更宽敞的地儿,只是河堤附近的面积本身不大,若不是旁边有个水泵站,这里更不会有太大的地方。即便如此,为了建这两座庙,尤其是金牛庙,村里人还专门又填扩了一大块的空地。

        庙宇开光那一天,村里人再次全部聚到了南河堤上,要供奉纪念赵二牛,还有那位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太岁。

        村里的那几位老太太们,再一次充当了领头人。因为她们对于敬拜庙宇的各种礼节,最为熟悉不过了。嗯,她们为了得取民心,不失民心,放弃了村中任何一座庙宇的重建,并且向所有的村民们承诺,从今以后……她们再不敬拜任何庙宇任何神灵,只供奉守护金牛庙和太岁庙。

        庙内,神台上是一尊石像,雕刻的是一个中年人,一身古时的那种青衫,身高体阔,浓眉大眼,手按在腰间挂着的宝剑上,威风凛凛。

        剑鞘上雕刻三个字:赵二牛。

        供桌长两米宽一米半,青石雕刻而成,桌腿上雕刻有飞龙的图案,而供桌中央,却雕刻着一头紫金色公牛的图案。

        香炉没有摆放在庙内,而是在庙外正对着庙门的三米外,香炉如鼎,开口直径一米,高七十公分,三足鼎立,足高十四公分。

        一应摆设简易齐全,庄严肃穆。

        庙门漆成了朱红色,庙门两侧用水泥涂抹,上红漆,油黑字,写成一副对联:上天普照黎民,下地护佑百姓。

        横批:救世安民。

        正对着庙门前六米开外,紧挨着河堤栽种下五棵柳树,意为五行皆满。

        胡老四主持请神归位的仪式,鞭炮声中,胡老四摆神台,做法式,请神灵……

        而我们这帮人,则远远地站在了东渠边上,看着村民们忙碌这些。

        这一天,陈金也强烈要求着跟我们一起来——这些日子以来,陈金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已经能自己出来溜达着走路了,虽然,不能长走不能跑。陈金说,他一定要在村民们都散了之后,亲自去太岁庙中,好好的给老太岁烧点儿纸,磕上几个头,他觉得对不起老太岁,用老太岁的命,换了他的命,他一直觉得内疚,愧疚……

        ……

        从那以后,村里每逢过年过节,还有二牛叔走的那一天,村民们都会自发地步行老远的路,到南河堤上的金牛庙供奉纪念金牛星,再膜拜一番老太岁。

        这种习惯,渐渐地流传下来。

        一九九三年,夏末秋初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刮来一阵破除四旧破除迷信的风,各个村庄的小学中学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开始拆除庙宇,破除迷信……据说在整个邯郸市地区内,除了受国家保护的文物古迹庙宇之外,其它的小型村庙,全部被学生们铲除一空,甚至有的田地里没了后人的坟头,也都被铲平了。

        我们村小学的那帮老师们自然也闲不住,和校长一商量,双河村村里没有庙宇,唯独村南的河堤上,挨着水泵房有两座大庙……

        嗯,带领学生们拆了去!

        于是几个老师带领学生们浩浩荡荡地出发,要去南河堤拆了金牛庙和太岁庙。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孩子们年纪都小不懂事儿,那些老师和校长,也大多不是我们村的人,都是后来调到这里的——八十年代后期,有两年兴起了本村教师外村教学,不能在本村任教的学风,所有本村的教师们都去了外村执教。

        当学生和校长老师将近两百多号人,热热闹闹气势汹汹地来到南河堤上的时候,学生们都不动弹了。

        原本吵吵闹闹的声音全都没了。

        老师和校长也都怔住了。

        金牛庙的庙门口,那处空地上,几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席地而坐,围成一圈儿,中间摆放着一些酒菜,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侃侃而谈,欢声笑语不绝。

        令老师和学生们感到害怕的是,那挨着河堤的五棵水桶粗细的柳树树干上面,砍着几把寒光闪闪的菜刀,让人望而生畏。

        其实若只是那帮孩子们,看到我们几个在这儿,自然就会明白这庙不能拆,不能动,因为我们这几个青年人,不能招惹,也招惹不起——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孩子们,耳熏目染也明白村民对于这里的两座庙宇,尤其是对这座金牛庙的感情和恭敬。

        然而那几位老师和校长,他们不明白,不晓得,竟然还走上前要与我们理论,说了些什么破除迷信,相信科学,为了教育好祖国的花朵们,让他们从小都竖立起学知识信科学不迷信的思想,就得让他们亲自动手,拆除庙宇破除迷信,除去千百年来农村的迷信信仰,解放孩子们的思想,让他们不再受旧社会迷信思想的荼毒……等等等等。

        大道理讲了一大堆。

        我们几个人压根儿就没听进去。

        最后实在是听得不耐烦了,我和陈金俩人同时扭头,伸手一指那几把砍在大柳树上的菜刀,说道:“破除迷信我们不管,拆金牛庙的话,嗯,问问那几把菜刀去,要是觉得那菜刀砍在你们脑袋上不疼,你们就过来拆吧。”

        老师们愣住了。

        这算什么?

        威胁么?

        他们有点儿害怕了……

        实在是想不明白,不就是拆一座庙么,这几个青年人怎么都这样啊?

        我们几个瞪视了一眼那群孩子,于是我们几个各自家的孩子,全都率先灰溜溜地钻出人群往村里跑去。

        此时通往村子的大路上,许多村民们骑着自行车赶来了。来到这里之后,村民看到我们几个在呢,他们就乐呵呵地打过招呼,然后横眉瞪眼地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给拖了回去……

        那些孩子们回到家,自然免不了要挨一顿臭骂或者一顿打。

        几个好心的村民们上前,低声警告了几位老师和校长,把金牛庙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们,几位老师和校长就赶紧顺坡下驴,灰溜溜地走了。

        后来那位校长和老师,仔细打听了有关金牛庙和我们这帮人的事件之后,还专门儿找到我们村的干部,邀请我们几个人好好坐了一次,吃顿饭喝顿酒,他们才安下心来,不然整天在学校里工作,心头一直发抖发颤。

        那天,我们哥儿几个又喝多了酒,当我醉醺醺地回到家里的时候,柳雅文说今天咱家那衣柜里一直有响动,她打开几次查看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心里还有些害怕呢。

        我笑呵呵地说她胆小,有可能是耗子作怪呢。

        说着话,我走到衣柜前,将衣柜打开。

        一个黄布包裹着的东西放在几层的衣服上面——以前在家里,从来没见过有这么个东西啊。

        我好奇地拿出来,将包裹打开之后,愣住了。

        黄布里,包着一本泛着陈旧的青黄色的线装书籍,还不到一公分的厚度,封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异地书。

        我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怔怔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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