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忆西厢永志无别离叹东风万古常完聚

一时平儿赶回找贾琏报信，

        朱雀青鸾接过平儿的食盒，上前摆菜。

        黛玉见紫鹃站在那，颇有些不知所措，忙把她唤到近前。

        黛玉原本对婚事有些闪躲，可看到贾府种种不堪之处，反激起了一股子傲气，对紫鹃道，“父亲去前，给我同昭武王订了亲事。德昭是他从宫里延请来的女史，这是朱雀青鸾。”

        紫鹃心里讶异，欲要细细盘问一番，可心知不合时宜，忙同三人互相厮见了一番。

        黛玉笑道，“平日里你又要给我缝衣裳，又要传话，又要打点饭食，又要熬药，又要替我管着银钱，又要替我管着钗环首饰，又要替我管着衣裳，就这样一样一样管着，若累坏了怎么好？”

        紫鹃面红道，“姑娘有了这样好的亲事，我也跟着开心。以后什么事情，我便和几个姐姐多学学。”

        几人心知紫鹃才是黛玉最信任倚重之人，也连道不敢。

        德昭虽出身显赫，可并非轻薄之辈，又极识时务，四人初见，也无甚龃龉。

        又恐饭菜凉了，忙劝黛玉用饭。

        黛玉心里抱定主意，便也无甚可伤心的。

        她前世冷眼看着凤姐种种，尤其尤二姐之事，倒也明白凤姐为人。

        不论凤姐为着什么，前世照拂，今生殷勤，待她并不算刻薄。

        因而也不与凤姐为难。

        两人用饭，倒也融洽。

        一时饭毕，又取了茶卤漱口。

        凤姐见朱雀几人虽是初见，然举止有序，并不忙乱，不由得暗叹，果然是昭武王挑拣的得力人。

        教她们一衬，府里姑娘身边的丫头也是小鬼一样。

        又见黛玉发作之后，待她如常，心神松散，笑道，“我尝着那道蜜汁火方很合胃口，炖得又甜又鲜。那汤也很稠，正好泡饭。”

        黛玉道，“很巧的心思，莲子清苦，放在里头倒是解腻。”

        凤姐笑道，“今日能尝到，可是托了林妹妹的福。

        又觑着黛玉脸色道，“不知道妹妹可想好住处了？就是想住在园子里，想来和昭武王说一声，也不算难事。”

        黛玉正未置可否之际，又见平儿进来。

        凤姐忙问她。

        平儿笑道，“二爷快马加鞭去的王府，和穆王禀告了。二爷请姑娘和奶奶放心，还说穆王欢喜的不得了，顺手赏了二爷一串念珠。穆王明日一早就过府拜会。”

        又从袖里掏出一封信，也不言语，呈给德昭，德昭复又呈给黛玉。

        黛玉也不急着看，只道，“住处的事不急，我看府里一时半会也寻不出合适的地方。等园子里收拾好了，我直接住进去也使得。”

        凤姐附和几句，也知黛玉想私下看信，便起身告辞。

        又道，“收了妹妹的礼，晌午教平儿找了些衬你的料子，一会打发丰儿送来。”

        黛玉不知凤姐咬着晌午的字眼，是怕她会错意还是欲盖弥彰，反正是挑明了，让她知道这些料子是知道她定亲之前就要送的。

        心里不由得暗暗发笑。

        又命朱雀去送——原是该紫鹃去送，只是黛玉向来心细如发，只怕紫鹃觉得自己有意支开她。

        待凤姐平儿走了，朱雀相送又守在了门口。

        黛玉忙打开信。

        见他一笔字又快又沉，八面出锋，很有一番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意思。

        她暗忖，武将写起字也是腾腾杀气，不知道他写的诗又是什么样的？

        又细看他的信，不过是四个字——“死生不负”。

        她琢磨出了一点前世读过的西厢的滋味。

        黛玉想起初见时，穆矜跪在自己眼前诉说来历的样子。

        “我原本在迷津渡上盘桓，混混沌沌，不生灵智，那日见了你，受了你的七情感染，胸中生了一股缠绵意，因而开了心窍，修成男体。”

        她冷不丁想起一句西厢故事。

        不才张珙，合该跪拜。

        谁承想今宵欢爱。

        穆矜跪在她脚边攥着她裙子的样子，一时挥散不去。

        她的脸霎时红了，连带着要把信纸烧了，又有些不乐意。

        德昭察言观色道，“姑娘要想留着，便留着。贾家谁还敢来寻姑娘的晦气？”

        黛玉红着脸，把信折起来，放进信封里，递给德昭道，“寻个匣子，锁起来。”

        青鸾在旁边笑道，“姑娘放心就是了。王爷遣我们来的时候，可都嘱咐了甄姐姐——任贾家谁欺负了姑娘，都教打回去，天塌下来，也有昭武王府顶着。”

        黛玉把朱雀唤回来，对着几人吩咐道，“我房里还有个雪雁，是跟着我从姑苏来的，偏她这几天病了。她有些孩气，你们多担待。余下的还有春纤她们一些小丫头，以后就慢慢识得了。你们方才也听了，我房里的事情都是紫鹃管着。朱雀厨艺好，一应的庖厨食补的事情就全赖你了。青鸾会医术，熬药这些事情便都归你了。德昭通文墨，替我看着书信孤本什么的。至于衣裳钗环，上下往来，仍是紫鹃来管，你们一起帮着看着。”

        几言下来，便把事情归置清楚。

        德昭问道，“明日穆王来府上拜会。不知道移居这件事，姑娘心里可有章程？听闻贾家把园子修得很好，用得又是姑娘的银子，正适宜姑娘住。”

        黛玉叹道，“我当时只是气不过，才出此言。贾家的园子不是预备着宫里头的娘娘省亲吗？我若占下了，怎么省亲？”

        德昭笑道，“姑娘管那些做什么？姑娘还不明白吗，天下要紧的娘娘就一位，就是眼下屋里这位王妃娘娘。宫里头又算什么呢？”

        黛玉心想，朱雀三人都是穆矜派来护着她的，生怕她吃了委屈。

        德昭读书更多，又有官位，则胆气更壮，深觉可敬。

        黛玉慢慢道，“我这样一做，怕是把同老太太和舅舅们的情分斩断了。”

        德昭不好再劝。

        却听得黛玉又道，“只是贾家上下趁父亲去世，贪了我林家的家财，欺了我一个孤女。倒也不曾怕伤了同我的情分，不怕我父我母泉下有知。天下总没有只教他们欺负我，不准我欺负回去的道理。他们欺负我是有苦难言，应当应分。我偏要欺负回去。他们若能谅解我，再同我说体谅他们做的缺德事情。”

        一语未完，眼里都是点点泪光。

        黛玉道，“也不必再移到大房那边了。等下回去镇国公府，我便和穆矜说，我要住在园子里。好歹是我们林家几代产业修成的园子，总不能叫人受用了去。”

        紫鹃不妨有这一节，心下才明白过来。

        林家祖上是五代列侯，想来与老太太出身的侯爵史家都是一样的。

        林如海官拜巡盐御史，淮海扬州又是富庶之地。

        何况家中人口不多，不事排场，家财想必不下于煊煊赫赫的贾史王薛。

        且林家支庶不盛，这万贯家财又能往哪里去。

        紫鹃更替黛玉不值，她从前知黛玉冰雪聪明，水晶心肝，与算计阴暗之人不同。

        可不免也常觉黛玉心思太细，镇日愁眉落泪。

        如今听了这一节，才知道黛玉的苦处。

        “姑娘别伤心，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一颗体面心，两只富贵眼，不值当姑娘为着伤心。幸而林老爷有远见，给姑娘结了一门好亲。姑娘以后便不必受委屈了。”

        说着也又喜又哭。

        众人见黛玉落泪伤神，都想劝解，倒是青鸾嘴巧道，“林老爷自是英明，愿意把咱们姑娘许给穆王。可我看，穆王也英明，多年倾慕，年年求娶，以后才能把咱们姑娘娶回去。”

        说得黛玉也顾不哭了。

        紫鹃问道，“不知道婚期是什么时候？”

        黛玉道，“婚书上写的是两年后。”

        朱雀笑道，“待到明年二月，姑娘及笄，必是要大办的。”

        几个女孩子论起年龄齿序。

        自然是甄德昭年长，已二十四岁。

        朱雀青鸾姊妹二人却比紫鹃小半岁。

        又说起各自身世。

        黛玉欲暗暗问询德昭，又恐揭破她的伤心事，一时踟蹰。

        倒是德昭对黛玉不避讳，“我父亲却是金陵省体仁院总裁，我在家里是次女，和贾家的大姑娘一样送进宫里作女史。说得好听些，是大家女儿。难听些，也无非是用来搏富贵的玩意儿。今上不大得意我们家，我也在宫里蹉跎着。后来昭武王知道甄家与贾家是世交老亲，就把我送来侍奉姑娘。”

        黛玉叹道，“岂不误你花期？”

        德昭笑道，“我原是姨娘养的，姨娘又早早没了。我便不大乐意嫁人。再说，我这样的人，要么老死在宫里，要么被家里打发作填房，作侧室也是有的。能这样侍奉姑娘，说说笑笑，闲来读书解闷，我觉得便很好。”

        黛玉想起赵姨娘尤二姐平儿等等，又想起袭人的种种经营，大叹道，“要么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了东风。反正天下女儿大都是薄命之辈。”

        又促狭道，“什么时候女儿也能三妻四妾，我才算心里服气。”

        朱雀笑道，“穆王既入赘林家，必无法三妻四妾，姑娘可安了此心。”

        却不防青鸾接口道，“只是姑娘要三妻四妾就难了，天下没人敢乐意，姑娘大可歇了此心。”

        一语未完，黛玉又羞又气，笑得伏倒在德昭身上，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黛玉痴痴想到从前读过的旧句，永志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又想明日穆矜前来提亲，恨不得眼下就是明日，恨不得岁岁如此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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