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若尘篇

背后传来苍老中带着慈爱的声音：“你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婆婆摸摸我的头，轻叹了口气，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却都听在了耳里，很是清晰。

        她，在替我惋惜。

        因为，还有两日，若我还不转世，等待我的，就将是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的命运。

        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来往匆匆的奈何桥上，然而总是不能捕捉到她的身影。眸子黯淡了几分，我有些失望的把视线投到了如血般妖艳的忘川河水上。

        我答非所问：“婆婆，你说，为什么我寸步不离的守在这里，却还是没有等到她？”

        我在等一个人，一个用生命去爱着的人。我等了很久，比所谓的海枯石烂、沧海桑田还要久上很多。不知是不是老天在与我玩笑，我眼睛都快被地府的阴气给灼瞎了，却从未瞧见过她。

        婆婆再次叹了口气，忧愁都锁在了浓眉之间。遇上我后，她确实是不寂寞了，但感伤却是越来越多了。

        她那双看尽世间沧桑变换的眼眸里沁满了心疼：“她被仙人看中，再过几日便是百花仙中的桃花仙，哪还会记得你呀？傻孩子，不论你再等多久，终究都是没有结果的，何苦白白浪费了自己的生命？还是转世去吧，若是勤加修炼，做个散仙，说不定还能躲在天上远远的看她一眼。”

        我怎会不知婆婆是在为我着想？这事说易也易，说难也难，至少我是永远不会这么做的。我只得摆摆手，谢绝了她的好意：“婆婆，你了解我的性子，莫要再劝我。”

        见我如此倔强，婆婆只好禁了言，转头继续去熬她的汤。

        婆婆说，自她有意识以来便一直待在这忘川河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熬汤，也不知道她的汤为何能够使人忘记忧愁。

        她像是本来就属于这黄泉路上的一部分。这汤，像是本就该由她来熬，她做的一切事都像是出自本能，是在完成使命。

        过往的魂魄都叫她孟婆，但我却还是愿意亲切的叫她一声“婆婆”。

        在人界，婆婆是凶恶的，恐怖的，让人惧怕的。人类大都这么认为着，所以哪怕他们成了鬼魂，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更别说是与她说说话。所以这千年来，婆婆很寂寞。

        还好，她后来遇上了我。

        来阴间之前，我是滴小水珠，是一滴遇上了百年难遇的旱灾的小水滴。伙伴们都被太阳的灼热之气带走，他们痛苦的呻吟着，挣扎着，最后只剩下我自己。

        我拼命的往土壤里钻。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一种执念，我总觉得，我该活着。

        就在那时，我遇上了我的心上人。

        她是整片桃林中最后一朵桃花。她真的很美，美到我都不敢直视。即便她不知道，我也不愿轻薄了她。

        这烈日下，花草都已枯萎殆尽，唯有她，在顽强且倔强的活着。百里望去，就只剩下她一抹鲜红，她像是在告诉这世界——春天还在。

        也许，这就是我倾心于她的原因。我总爱在她不经意之间偷偷看她，即便多看一眼，也会觉得很是满足。

        人定胜天，这话可能没错，但她不是人，只是一朵花，所以与苍天的争斗她输了，输得很彻底。我一直看着她，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直至奄奄一息。

        不知听谁说起，我们水珠一族入了天，很快便会化作雨落下凡间。只是，会被太阳吸去所有的灵气。说得直白点，也就是灵魂会死去。

        我想救她。

        这个想法异常强烈。所以我不再与命运抗争，我要入天，我要变成雨，我要落在她身上，我要她活着！永远这么美好的活着！

        近太阳一点，我的意识就模糊一分，到最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当时我以为，这就是死亡。醒来后，我已经在婆婆身边了。

        婆婆告诉我，我做到了，我真的准确的落到了她的身上。只可惜，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最后她还是死在了那场旱灾里。因为我是为救他人而舍弃了自己的性命，所以虽只是颗小水滴，还是破格获得了这转世为人的机会。

        可是，我却不想。

        我跟婆婆说，我要等她。

        婆婆没有反对。大概，她是真的很寂寞。毕竟我走了，就没有能陪她说话的人了。

        这一等，便是千年。

        婆婆说，我是她这万年来见过的最执着的魂魄。但是，执着却不一定是好事。

        我只是笑笑，没有作答。千年对我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我总是想着——或许下一刻便能见到她，便不会觉得难熬。也不知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成了我割舍不下的执念。

        我不想灰飞烟灭，因为这样，就永远都不能再见到她。可是我怕我转世的那一瞬，就刚好错过她。

        **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守在奈何桥边，看着过往那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们有的已轮回了几世，由于喝下了婆婆的汤，他们都认不得我，但每一个人我都能记得。

        每一次轮回，他们都会问我：“你在等谁？是爱人么？”，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但每一次我都耐心的回答，点头称是。

        她的确是我的爱人，是记性这么好的我怎么忘都忘不掉的爱人。

        我与她相遇时，她只是桃花一朵。虽然我已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了心上，但如今她化作了人身，便是陌生的样貌，我根本就不识得。而且，即便碰上了，认出了，她也只是会对我礼貌中带有疏离的笑笑。

        她不会知道，曾经有那么一滴水爱她入骨，在奈何桥上等了她千百个轮回。更不会知道，我就是那滴水。

        可我却不想放弃，等她，是我还在这世间游荡的唯一理由。

        明天，就是我灰飞烟灭的日子了。太阳从东方升起之时，便是我从这世上完完全全消失之时。我没有哭，也没有闹，作为一滴水，这些本就不该是我能拥有的情绪。

        我只是遗憾。

        若我知道她的名字该多好。那我就可以把她的和我的名字刻在三生石上，许下三世情长。只是我忘了，我没有名字，所以到头来，不过只是空想一场。

        本就半透明的身体随着日出越发显得单薄。我以为我就要离开了，可婆婆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抱着我，哭成了泪人儿。

        “婆婆莫哭，这是命，强求不得。”

        婆婆那被风霜刻得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泪珠，我想要为她擦擦，可刚抬起手又无力的垂了下去。我只得叹息，作罢。

        “傻孩子，你真的非要这样做么？你不心疼自己，心疼心疼婆婆好不好。你去了，以后谁跟婆婆说话？你就舍得这么洒脱的走了，留下婆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么？”

        婆婆看着我，眼里满是乞求。向来淡漠的我也不禁鼻子一酸，转过头去，不忍看她：“婆婆，我说过，劝不得。”

        婆婆失望的闭上了眼睛：“你果真是不听婆婆的话了么？罢了罢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随你吧。今日婆婆闲来无事翻了翻阎王的生死蒲，她在人间还有一场轮回。会在三天之后，也就是人间的三年之后降生在南湘玉川镇一个姓赵的员外家里。我会将你送到她身边，圆你的痴想，让你可以陪着她长大。至于能不能让她倾心于你，都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婆婆，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话尽，婆婆扭过头不再看我，身子随着哭泣的动作微微抖动着。大概，对于我的离去，她是真的很难过

        我只是很执着，并不是真傻。婆婆的话说得轻松，但阎王的生死蒲掌管六界生死，何其重要，怎么可能让她随意翻看？我想，我知道婆婆为我押上了什么。

        婆婆曾问我：“太阳是什么模样的？”

        那时的我很不解，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太阳是长什么样？“太阳是圆的，暖的，婆婆没有见过么？”

        婆婆低垂着头，像是有些哀伤：“没有，只是听魂魄们提起过，好像是他们很向往的东西。婆婆我，也好想见见它。”

        婆婆向阎王请求离开，她，也想要轮回。阎王答应得不情愿，条件，是婆婆还要在这黄泉路上守上一千年。

        婆婆答应了，或许，她真的时很想看到太阳。

        可是孟婆走了，即便有人来熬，孟婆汤也不是孟婆汤了。若往生者皆带着痛哭和遗恨转世，那每一分每一秒必定过得煎熬，这天下岂不大乱？阎王，怎么可能舍得放过婆婆。

        想来，他是以这个为条件换给了婆婆这个消息。

        因为我，婆婆赔上了自己的自由。

        她要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待在这个阴寒冰冷的地方，永远，都看不到她想要看到的阳光。

        我转身，跳入了婆婆为我安排好的往生洞，始终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便会舍不得我亲爱的婆婆。我笑得很开怀，心口却是堵得难受，因为我还有话没有说。

        婆婆，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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