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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纳妾彩礼(下)


转眼看去,院子里因为李黑毛引起的喧闹,终于静了下来。

        “来人。”

        在他的示意之下,一直站在他身后未动的青衣小厮左平应声而出。

        他短衣芒鞋,十六七岁,面目斯文,一看就知道是王世强身边的亲信家人,和李黑毛那些粗鲁的船头、船丁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抬手揭去了院中第一扛抬盒上的披红。

        里面不外是十几匹水滑光亮的红、绿两色彩锦,皆是泊来的上品宋货,在唐坊里也是专卖给扶桑贵族的昂贵奢侈品。

        黄七郎也是咳了一声,爬到了一边的李黑毛也连忙窜了出来,揭开了第二扛抬盒上的披红,露出里面两排垫红绸的黑漆托盘。

        盘中的首饰是八钗四环。

        每八只精工巧制的白珠钗配四只黄金镯,样样是十足赤金,一共八盘。

        再加上后面七抬里的川锦、雁币、玉器以及两支通犀柄于阗刀,这九抬聘礼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海上商品里挑选出来上等货,显然是匆忙备办,算不上十分妥贴合礼。

        倒颇有几分海商的财大气粗的架势。

        她一眼扫过,知道在大宋,平常的富商大户纳个良妾,娶个平妻的彩礼,按规制也就是如此了。

        在唐坊里经商的宋商们,大都是明州港来的江浙海商。

        因着季风一来一去常要在坊里呆上半年,三四年不归也是常事,他们偶尔会拜托扶桑海商居中牵线,在坊外租买几个十三四岁的新鲜扶桑小妾,聊解寂寞,按口头契约也不过是租一年,便给小妾父母十几袋米、四五匹倭布的价格。

        “青娘,南坊上千的坊丁个个都是年轻莽撞的街坊后生,素来只服你家老三季辰虎——”

        九杠彩礼摆开,她也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正听到王世强走近一步,恳切劝说,

        “我也知道,除他出海带走的人之外,留在南坊的还有五六百人,这些后生平常在坊学、码头、酒馆里都要无事生非,醉酒打架,当初连你订立的坊规都敢违抗,更别提遇上了三郎久久不归这样的大事,若是我不在坊里便罢了,今日既然我在,你自然不用担心……”

        她淡笑不语,静立院中。

        他见她完全是一副“宁可要死的弟弟,也不要他活的王世强”的模样,强忍着气,眼中忧虑却更深,仿似是一心为她打算,

        “青娘,我知道因为太宰府不许外国人建海船的禁令,唐坊一直没有自己的海船,但我这次升为海商纲首后,也和黄七哥一起收购了明州一家船厂,可以在大宋为唐坊造船——”

        只要她一点头,答应眼前的亲事,他马上会让手上刚到手的四十八条海船,以及同来的余下海船一起出海,用心寻找她的弟弟,

        只要他收了这些彩礼,不仅是造船,他虽然在大宋已经娶妻,也愿意马上以正妻的礼仪与她在唐坊成婚。

        “造船?”

        她笑了起来,眼神似乎有所转变,“原来王纲首如今也开船厂了?”

        她对他的这个提议有了些兴趣,让他觉得,也许连他三年前悔约另娶的事,都可以暂时

        放在一边。

        三年前,他回大宋前与她私下约定,下一次来唐坊时就向季家下聘求亲,娶她为妻,没料到离开之后,她却听到了他在大宋,以商人庶子的身份娶了明州世宦楼氏一族长房嫡女的消息。

        果然是一门绝好的亲事。

        “王纲首说的倒让我为难了,我听说大宋海船的船型各有不同,明州港外水浅沙宽,所

        以船厂只能造出平底厚板海船,我这唐坊港口却是水深沙薄,又风高浪急,明州港的海船并不适合我唐坊。”

        福建海船才更适合唐坊外的海域。

        “大妹子!王贤弟的话可都是真的。”

        黄七郎终于听到他们正儿八经地说起了生意,也连忙操着他那一口在海商里独一无二的西北口音跳了出来,

        “只要有了船厂,有了造船匠,明州不能造咱们不是还能把造船匠请到扶桑来造船?扶桑佛寺塑像时,多是请江浙工匠渡海过来开工的。只要不让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凭你们唐坊,难道还在这夷岛海边上找不到一处密港来建船?”

        虽然知道她是绝不会把造船这样的大事交到王世强手上,他还是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买船厂那笔生意,是我亲自去谈下来的,那里的老船匠几十年的老经验,走南闯北,什么船型都见过,也都造过,只要你点头没有什么造不出来的船。”

        按扶桑国的官制,九州太宰府就是管辖外交和对外贸易的政府部门,远离平安京城,能全权管理九州的海外事务,

        而因为历代中土战乱离开故国,逃到扶桑的中土遗民们,有些不愿意迁入扶桑内地,没有户籍得不到土地耕种,所以只能以打渔和贸易为生,正是有了他们,她在这十年里才能建起唐坊。

        至于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换代的战乱,已经是一百年前北宋灭亡的时候了,在南宋海商黄七郎的眼中,此地已是东海尽头,边蛮岛国。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这中间的关节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辰。”

        她虽然有兴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当然清楚扶桑的造船术完全无法和大宋相比,没有密封舱,没有指南罗盘,没有海路星图,更不要提巨大的龙脊和桅柱。

        这一世的十年经验让她太明白,从东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船的天下,但唐坊造船这样的大事她当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便看向了王世强,

        “王纲首——听说你买下的那间船厂,在明州颇有名气?”

        他当然听出了她一副谈生意的架式,知道刚才进坊时黄七郎的一路劝说才是真正摸准了她的性情,用旧情是打不动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浇油,想要合好如初,还不如公平坦荡地和唐坊谈生意——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罢了,这船厂以往造出来的商船,是供咱们江浙六家海商纲首使用,也不时被明州府衙里购买、征用为官船,想来为唐坊造船也是足够了。”

        她也缓缓点头。

        他三年前成婚之后,因为娶了楼氏之女,不仅在明州港根基渐深,在江浙三千商里也是一呼百应了,所以才有如今唐坊外一百里的庞大船队。

        “王纲首,想来这一次你同来的船队里,不论是江浙海船还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发往高丽去的?”

        “原来青娘早知道我们出海往高丽的消息了?陈家的那五条海船,相必是早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试探着,看她到底对他这番从明州港出发,率庞大船队赴高丽,回程时特意路过唐坊的事情知道了多少。

        毕竟他这一回路经唐坊,绝不是为了让陈家有机会来向她求亲。

        要不是陈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让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压根就不会一肚子怒气闯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

        “青娘,三年前的事,本是我的错——”

        季青辰微微皱眉,并不想再听他说起这些,正要开口截断,黄七郎又向她使着眼色,让她暂为忍耐,好在季家小院东北角的一张小角门,却突然推开,跳出一个八九岁小丫头的身影。

        “姓王的,你们这些坏蛋!”

        她涨红着脸,鼓着腮帮子,一看院子里挤得没地方落脚的二十来个粗壮男子,就丢下手里的簸箕,抢步拦在了季青辰的面前。

        她瞪着王世强,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他的脸,愤怒叫道:

        “前两次你上门来,要不是大娘子拦住,季三哥早就直接烧了你们家的货栈,现在你仗着季二哥去了高丽读书,季三哥在海上打渔没有回来,又欺到了门上来,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当我们唐坊里的人都好欺负吗?”

        王世强一挑眉,诧异打量着眼前这从没见过的小丫头、

        她银盘脸,大眼睛,肌肤洁净,上衣下裤的月白斜襟唐服衣裳,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因为年纪不到十岁,脸颊的婴儿肥还没有消退,额顶头发被剃成了半圆形,露出西瓜一样的白头皮,看着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泥娃娃模样,配上她拦在女主人身前,亮出来一嘴参差不齐,还没有换干净的乳牙,顿时惹笑了满院子的粗野男人。

        “蕊娘。”

        季青辰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收起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唤住了那勇气十足的孩子,“不是让你今日把帐替我算完,刚才又去哪里疯玩了?”

        “大娘子——”

        小蕊娘扭过头,眨巴眨巴圆眼睛,委屈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

        大娘子教过她,王世强出身的四明王氏,以往也是季家在唐坊里关系最紧密的宋商,不可以直接得罪;王家在唐坊里开了十几家的货栈,一向与唐坊联手在东海上独占海运生意,不可以直接撕破脸……

        但大娘子不方便骂的那些话,她不是可以替大娘子骂出来吗?

        大娘子不是也这样教她的:

        不可以让人欺到头上来,还不知反抗?

        何况,大娘子不是早就找到了密港,已经开始建船了吗?何必还和王世强继续打交道?

        “去吧,回屋里去替我算帐,否则晚饭可就没有吃了。”

        午饭也没有吃的小蕊娘吃惊地看了一眼水轱辘上准备宰鸡的老铁刀,又看到了院子角落里缩头的老母鸡,终于明白因为恶客上门,喝大娘子亲手熬的鸡汤暂时是没有了指望。

        她怨恨地瞪了一眼王世强和黄七郎,心里却毕竟领会了季青辰向她递过来的眼色。

        把南坊里的帐目整理好,叫外面那些因为害怕查帐而找借口闹事的坊丁们哑口无言,才是当务之急。

        她收拾起了刚才被她扔在了地上的一簸箕虾米,饿着肚子,脱鞋爬上了季青辰身后的板廊。

        她钻进屋子,负气地重重拉上了格门。

        外头成年男子们一阵哄笑声后,院子里便又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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