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闻京察舆情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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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炜的信很长,主要内容是三个方面,第一就是解决国内货币不足的问题,朱厚炜建议和葡萄牙人发展贸易,恳请朝廷在淡马锡成立市泊司,用丝绸和瓷器与西班牙人交换白银,铸造成银币,到适当时机费两改元,统一货币,而且要把这种货币变成国际货币。
第二方面发展与东南亚各国的贸易,用外销版的军火以这些国家与交换农产品,解决国内粮食不足的问题。在山东建立常平仓,和灾害应急部门。可以增强国内抗灾能力。同时又可以加深与这些藩国的关系,通过军火贸易,对这些国家施加影响。
第三鼓励皇室宗室出海谋生,现在海外有很多尚未开发的岛屿,可以将宗室实封到海外,前期朝廷予以一定的扶持,尽量控制这些战略要地。朱厚炜表示自己会全力以赴帮助这些宗亲在海外立住脚。
这封详细介绍了后世一些对外经济手段以及国与国之间交往的原则和指导思想,介绍了如何利用国际贸易弥补国内不足等手段,同时建立华夏文明圈的设想,一一都有所陈述。新颖的观念,超前的设想,缜密的计划,让李东阳大开眼界,自叹弗如。
朱厚炜的来信,得到了弘治皇帝和李东阳的重视,两个人都是如获至宝。在朱祐樘的授意下,李东阳组织内阁成员和鸿胪司认真的讨论了这些计划的可行性。
登莱也派来卫王府左长史周务、主薄兼四海商行大掌柜叶良辅、典薄郑庚讨论登莱与朝廷的合作方案,签订合作协议。
没办法,朝廷现在对与外国发展互补性商贸,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如何筹备市泊司,制定海关政策,发展对外贸易基本上是菜鸟,只有登莱经过这些年培养的专业团队,才具备实际操作经验。
弘治二十一年八月初五,来自爪哇、天方、阿丹、真腊、苏禄等地十一个国家的使团进京觐见弘治皇帝,这些使团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而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这次对使团的接待,却以双方签订互补性贸易合作协议为主。负责接待工作清一色都是来自登莱的官员为主,鸿胪司反而成了配角。
与此同时,远在南亚次大陆的大明远洋舰队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首先他们获得了二十万比索的白银赔偿金,在科伦坡与葡萄牙人签订了双方的贸易协议。
葡萄牙人虽然赔了钱,丢了面子,但也并不亏。他们除了黄金和白银,还用马匹等牲畜以及印度棉种和棉花等特产换取了三艘战舰上所携带的丝绸和瓷器。这些货物运回欧洲,绝对是暴利。印度的葡萄牙人将会赚得盆满钵满,不仅可以挽回前面的损失,反而会赢得巨额利润。再加上又开辟了一条新的商路,这真真切切是一次双赢。
与此同时,朱厚炜还和锡兰的科提王朝巴拉格勒姆巴呼八世签订了通商条约,尤其是以军火贸易为主,将大批的火绳枪,火炮销售给科提王国,将这个国家最精锐的御林军武装起来,并派遣了教官指导他们训练。
这一举动,立刻赢得本来就与大明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科提王国的友谊,同时为了抵抗葡萄牙人和其他欧洲人的入侵,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与此同时,大明不仅在斯里兰卡岛获得了卡巴兰港的九十九年的经营权,朱厚炜还在港口附近获得了一块领地作为回报。
科提王巴拉格勒姆巴呼八世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长期能得到军火的供应,帮助科提王国训练军队。这一点要求,朱厚炜非常痛快的答应了,承诺下一支舰队将为他们带来足够的军火和教官,双方还为此签订了国防合作协议。
弘治二十一年八月,赚的盆满钵满的朱厚炜舰队根本无法再继续后面的航程,没办法,现在船已经装不下了,而且弹药也不足够。考虑到实际情况,朱厚炜只好遗憾的决定返航。
八月三日,在科提王巴拉格勒姆巴呼八世领着文武百官依依不舍的欢送下,远洋舰队告别了卡巴兰港,踏上了归途。
都说归心似箭,离开登莱已经整整五个月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大海上赶路,很多时候还处于生死边缘,基本不是作战,就是远航,船员们都到了忍耐的极限。
一听说要回家了,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齐心合力的结果就是一个字儿,快!从卡巴兰港到淡马锡星堡港只花了十五天,看到这里一切安好,城堡也开始有了雏形,朱厚炜非常兴奋。
休整三天之后,又从马六甲跑了,这次真是顺风,还没赶上什么恶劣天气,九月二日凌晨就看到了刘公岛军港那个标志性的灯塔,所有的船员都大声欢呼起来,很多人还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半年的时间,行程一万五千多公里,打了三场仗,探索了一条海上丝绸之路,在沿途获得了三个永久补给点和领地,联系到一大批固定的客户,完善了通往锡兰的海图,打开了军火贸易市场,为创造中华文明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趟远航可算是收获颇丰。
朱厚炜穿越九年多以来,头一次为自己感到特别的自豪,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在这个时代干出一番事业来。有了这条航线、有了这些经过磨砺的水手,不管欧州人多嚣张,有了强大的大明海军,华夏文明都将处于不败之地了。
下面要做的是琢磨如何去帮着慢慢改造这个时代的大明读书人,把科学思想融入儒家文化,逐步把登莱模式向全国逐步推广,打造一个真正的盛世大明。但是要达到这个目标,他心里没谱,这是一条前人从来没走过的路,只能够摸着石头过河。他只是一个穿越者,而不是个神。
站在甲板上,远远眺望灯火通明的卫王城、那浓烟滚滚工业区、火星四溅的工厂、笼罩在夜色下的新型农场,还有那些正在从大船上往下卸货的货物、站在码头上等着自己当水手的亲人回家的本地居民,那泪水和欢笑,让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温馨,是那么的宁静和祥和。
朱厚炜暗暗给自己鼓劲,只要自己能建设多几个登莱特区,就会在潜移默化中,改变这个时代。事实胜于雄辩!不管现在内心是读书人如何的顽固,但向往美好生活都是人的本能。
所有的变化终将会影响到他们生活方方面面。这些人不过是历史这辆车上的一员罢了,自己如果连儒学的根基都改变了,生活方式都改变了,何况是善于学习的儒家,他们自己就会发生改变。
……
弘治二十一年八月初五,节令已到仲夏,广袤的华北平原已是暑气蒸人。梁储喝罢早粥,已经浑身是汗。他更了衣,刚准备吩咐备轿前往吏部当值,管家忽然来报:”老爷。礼科给事中李良求见。”
梁储皱皱眉头,心里暗忖:“大清早不去六科廊点卯,跑来见我做甚?”
于是答道:“梁安,都啥时候了,哪还有工夫见客。”
管家梁安因得了李良的赏银,故替他说话:“老爷啊,这李大人已经来过三次了,都因老爷在会客而没有见成,再说他是您的乡邻,传回家乡恐怕不太好听。再说这李大人说,他只跟老爷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
“行了,哪那么多废话。那就让他进来吧。”梁储摇摇头,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书是正统年丙辰科的进士,今年六十七岁。梁储,字叔厚,号厚斋、郁洲居士,广东广州府顺德县石村人。在朝廷现任的大九卿中,就数他的资格最老年纪最大。
他成化年间就当上了兵部侍郎,后又改任吏部左侍郎,弘治元年后升任吏部尚书,弘治七年因受万安案的牵连而致仕。
弘治八年,刘健接任首辅时又被召回,这期间因吏部尚书已经被刘健兼任,梁储改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俗称天官,大九卿中排在第一。由吏改兵,对梁储来讲就有点贬的意思。
好在刘健有心计,向皇上建议让梁储挂吏部尚书衔而职掌兵部,这样既照顾了梁储的面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权力。虽然刘健觉得这主意两全其美,但梁储心里头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
这次李东阳调整六部人选,又让梁储回去执掌吏部。尽管梁储对李东阳让他官复原职心存感激,他还是打算上书皇上请求致仕。他这也谈不上是意气用事。一来这样可以表现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气节;二来他也的确感到自己和李东阳的理念不同。在李东阳手下当这个“天官”有些力不从心。
但他的折子被皇上朱祐樘打了回来,请求不允,李东阳也多次和他沟通,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任。打从到了吏部,梁储恨不能把一天掰做三天来使。倒不是他愿意这样做,而是情势所然迫不得已。
自打他当了吏部尚书,每天无论是在衙门里还是在家中,前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有的人来攀乡谊,有的人来认座主,更有甚者来讨要他的墨宝,请教治学之道,都让他烦不胜烦。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幌子,来访的官员其真实目的都是来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特别是皇上例朝宣布即刻实行京察之后,梁储家的门槛差不多要挤破了。
这样过了两天,梁储实在难以招架,干脆就下了谢客令。每日散班回家便把大门紧闭,任什么人也不见。话是这样说,仍有人挖空心思削尖脑袋要见他。譬如这个李良,一大早跑来守门墩,硬是让他逮着了机会。
管家把穿戴齐整的李良领进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来这里的。天气很热,加之又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会儿,这个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后背都渍出了汗斑。
此时见了梁储,他也顾不得揩汗,纳头便拜。梁储欠欠身子算是还礼,抬手让李良坐下,问道:
“大清早的,有甚急事?”
李良与梁储同是广东老乡,没有这一层扯得上的关系,李良也没有理由死乞白赖地求见。他知道时间紧,也就不绕弯子,单刀直入答道:“厚斋先生,晚生是来求救的。”
“求救?”梁储一惊,问,“你怎么了?”
李良一脸的晦气,抱屈答道:“前几日例朝,卑职的六科廊同僚都听了圣旨,要举行京察,回衙来大伙儿一议论,都觉着这是新任首辅李宾之的好主意。厚斋先生你也知道,咱们这批科臣都是刘首辅提拔的,根本不赞成新学那一套。为了维护朱子儒学正统,咱们没少弹劾李宾之,他恨不能把咱们一个个都生吞了。哼!这一回,他就可以借皇帝之手,把咱们一锅端收拾干净了。”
梁储看李良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外头都在传,新首辅要把刘阁老的故旧门生一网打尽呢。”
”胡说八道!这都是捕风捉影,你堂堂一个礼科给事中,有没有脑子?也信这些个谣传?”梁储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
“厚斋先生,六科廊的人并不见得个个都是些呆脑瓜子吧?种种迹象,叫咱们不得不信啊!”
“介之,你一口一个咱们,究竟代表谁说话?”
“实不相瞒,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与厚斋先生同乡,因此撺掇着让咱来找您。”
李良觍着脸,一把折扇呼呼呼摇个不停,看他那副样子是焦急、愤懑、惶恐与卑琐都交织在一起。粱储虽然打心眼里瞧不起,但对李东阳热捧新学的做法更谈不上什么好感。他心里头一直替刘健忽然丁忧去职感到遗憾。爱屋及乌,因此对李良也微微动了恻隐之心,遂嘟哝一句:“即便是这样,你找我又有何用?”
李良答:“咱们言官们商议,现在满朝文武,最能说公道话的只有您厚斋先生与谢阁老两人,你们两位大人出来说话,新首辅不敢不听。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也由你们俩主持,这或许就是咱们科臣趋吉避凶的正途。”
“哦,此话怎讲?”
“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厚斋先生能奏明皇上,咱们的京察改由吏部与都察院主持。”
李良此话事出有因,六科言官,论其秩只有六品,但其支俸却按四品待遇。如果按其官职,他们的京察倒是应该由吏部和都察院主持,但按其俸禄,他们的京察就要升格到皇上直接处置了。
李良他们担心直接面对皇上,李东阳就可以上下其手从中寻衅公报私仇;如果交由吏部和都察院来进行,有梁储和谢迁两位无偏无党德高望重的一品大臣从中斡旋奥援,局面或许还有可救之处。梁储久涉朝政,对科臣们这一请求的真正动机自然是透透彻彻地明白。
他笑了笑,说道:“这恐怕不行。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这是祖制,恐怕这次也不能例外。”
“那,厚斋先生岂忍心看咱们成为砧上之肉?”
“呵呵,你们想的太多了!没有这么严重吧。你们对新首辅可能还有误解,他提出京察岂是为了公报私仇排斥异己?时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与你闲扯。”
梁储说着就起身吩咐备轿。李良本希望能看到梁储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是这老头子说了几句油光光两不挨边的话,让李良既感到有点希望又觉得不踏实,时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
却说梁储乘了八人大轿,从他所居的文元巷出来,大约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东长安街。这时候卯时已过了多半,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热闹时候。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
梁储心平气和,倒也不催促,索性放了轿帘闭目养神。眼睛虽是闭上了,心神却不能养。他一门心思还在想着李良的话。自四天前皇上例朝当庭宣布即刻实行京察,这些时应天、顺天两京各衙门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说它乱,并不是表面上那种能够见得到的嘈嘈杂杂闹闹哄哄的局面。事实上较之以往,衙门里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点卯之后,官员们便三个五个扎堆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
从某大臣上朝也舍不得脱下马尾裙到某亲王吃海狗肾鹿鞭吃成了痨病;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领,逮着什么谝什么,一谝就是半天,倒把正事都丢在了一边。
现在却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紧衙门里当值的显官,往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见了人像只大肥鹅一样头昂到半天,如今也缩了气儿软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脸菩萨。
这一切变化,皆因京察的圣旨既出,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考虑自己的升降去留。在这关乎前途命运的非常时期,谁能不着急?谁又还有闲心插科打诨说笑话?
连前些时因王守仁讲经筵”四民平等”的演讲引发的风波,也似乎销声匿迹。本来许多官员们大发牢骚,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动想闹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头说的乱,是乱在两京官员的心里头。究其因,官员们的慌乱主要是心中没有底。
谁都知道皇上并不直接参与京察具体过程,真正决定众官员命运的还是新任首辅李东阳。这种情势下,针对李东阳的各种各样的猜测纷纷出笼不胫而走。
譬如新阁老礼部尚书焦芳与掌院都御史刘宇的担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耸听者,梁储都不知听了多少。因为两人儒学理念上的不同,梁储与李东阳并无深交,但毕竟同在朝中多年,特别是在前两年任兵部尚书期间,与内阁中分管户部和兵部的李东阳有着较多的接触。
他对李东阳的深沉练达的行事风格还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他虽然不敢保证李东阳不会利用京察排除异己,但他更认为李东阳这一举措有其更为深远的意义。在这一点上,不仅仅是他,两京稍有资历的官员都应该清楚。
话要说回到弘治十一年,刚入阁不到半年的李东阳在当时内阁四名辅臣中位居末次,就向弘治皇帝上了一道《整肃纲纪六事疏》。
开篇就讲“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渐,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臣不揣愚陋,日夜思惟,谨就今之所宜者,条为六事,开款上请,用备圣明采择”。
接着,李东阳便从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等六个方面全面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施政纲领,希望皇上能够“审时度势、更化宜民”。
从政治、经济、军事诸方面推行改革,改变自正统、成化两朝积留下来的吏治腐败、法令不行、国库枯竭、武备废弛,豪强势力大肆兼并土地,农民破产,民不聊生的严重局面。
在这篇洋洋万言的《整肃纲纪六事疏》中,李东阳对拨乱反正弘治皇帝充满了期望。他惟愿弘治皇帝能够像成汤那样做一代英主明君,他自己也做好了准备当一个辅佐成汤成就霸业的伊尹。
但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当时他还没有获得弘治皇帝的绝对信赖,同时李东阳前面还有刘健、马文升、刘大夏、谢迁等素有名望雍容进退的老臣,所以,一切大权还轮不到他这位当时年仅五十岁的末辅作主。
鉴于这些原因,弘治皇帝收到《整肃纲纪六事疏》后,只是敷衍式的嘉奖。他的朱批“览卿奏,俱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恳,该部院看议行”,只是一纸空文,国家政治局面依然是水行旧路没有多大改变。但是,李东阳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气馁。
当伊尹霍光这样的名臣良相是他毕生的政治抱负,他继续兢兢业业,一如既往地以超乎常人的忍耐等待机会的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今年初,刘健丁忧致仕,李东阳在云台问对后,终于荣膺阁揆之职,把握住这次一展抱负的机会。
……
梁储迷迷瞪瞪这么一路想来,忽然感到轿子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折向吏部衙门所在的富贵街,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掀帘叫道:“不要磨了,径直去内阁。”
听说梁储乘轿来访,李东阳赶紧丢下手头事情,走到内阁门口迎接。梁储是那种表面谦和内心倔强的人,刘健任首辅期间,他竟没有到内阁一次。
有关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议,实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刘健屈驾到兵部会议。好在兵部一直由当时的内阁三辅刘大夏分管,刘健也省了许多尴尬。
那时候,李东阳虽然官职上比梁储高,但梁储是老资格,无论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在梁储面前总是表现谦恭,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可比当年刘健霸道又目中无人要强多了。梁储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李东阳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亲自来内阁拜访。
粱储在内阁门口下轿,李东阳快走两步迎了上去,抱拳双手一揖说道:“叔厚兄,天气酷热,您怎么来了?”
梁储拱手还了一礼,答道:“宾之,心里头窝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倾吐倾吐。”
不说商量而是说倾吐,细心的李东阳听得出梁储既要摆老资格,同时也把他当朋友看待,于是很给他面子笑道:“呵呵,叔厚兄,何必这么麻烦。您有事,叫人知会一声,仆也可以去吏部嘛。”
梁储很是受用,但也没有当真。他摇摇头,既是诚恳也是调侃地答道:“呵呵,这如何使得。你如今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李东阳的值房,在会客厅里,李东阳把正座让给了梁储,自己打偏坐在梁储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梁储也不绕弯子,劈头就问:“宾之,皇上宣布京察已经几天了,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舆论?”
李东阳答:“厚斋先生向来人缘好,且虚怀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舆情,仆正想听听叔厚兄的呢。”
梁储快人快语:“宾之,舆情对你可是不利啊!”
李东阳嘴角稍稍扯了一下,笑一笑后平静答道:“哦,竟有此事。仆愿闻其详。”
梁储微微皱一皱眉,径自说了下去:“老夫待在官场,已经四十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万安、王恕、马文升、刘大夏、刘健五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老夫不想在这里评论他们柄国执政的功过是非,老夫只想说一点,他们上台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笼络人心,这一点几乎无一例外。
不说别人,就说你的前任刘健,他这人虽然性格躁急心胸狭窄,但除了整一整对手刘大夏的几个亲信之外,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
对那些当了尚书多年再也无法晋升的老臣,他向皇帝请旨额外颁赐,不是晋为太师就是晋为太傅,这些勋职都是虚衔,但有了这个虚衔,就同你晋升大学士一样,由二品变成了一品。
俸禄拿到了顶级,一年多了几百石粮食上千两银子,而且除了本人,还有常例恩荫子孙,让他一个儿子免了考试就直接进入官场,当一个中书舍人或太常博士什么的,这又解决了老臣的后顾之忧。
这些个策略招数,既无害于朝廷,又有益于官员。因此刘健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却依然能够稳定政局,开创一呼百应的局面。
可是你宾之,刚入机衡之地,所有官员莫不引领望之,侧耳听之,看你宾之有何举措,能够让他们从中得到好处。等来等去,好处没等到一星半点,却先是等来了一个讲经筵推广新学,引起了士林朱子门徒的轩然大波。
这一波还未平息,紧接着又是一个圣意严厉的京察,直弄得两京官员人心惶惶寝食难安。任谁都知道,推广新学、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宾之啊,老夫今天来是想劝劝你。你这样做,岂不是要结怨于百官,把官场变成冷冷冰冰荆棘丛生的攻讦之地么?”
梁储的这一番话,可谓是肺腑之言,虽住了口,两道吐剑的毫眉却还在一耸一耸地显示内心的激动。这老头儿真是保养得好,说了这半日的话,口不干舌不燥,精神气儿还旺得很。
李东阳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认梁储说的话句句都是忠言,这位老臣若不是把他当成朋友,决计不会大老远顶着毒日头跑来内阁向他进言;但另一方面,他也感到自己提出的京察之所以普遍遭受非议,是大家并不了解他的真正动机。
梁储出于情谊前来规劝,尚且听得出微词来,一般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尽管李东阳善于克制自己,心情却不能不由此沉重。
沉吟半晌,他缓缓说道:“厚斋先生一席话振聋发聩,仆铭记于心,当深思之。但身居宰辅,惟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敢为保禄位而怀私罔上。昔范文正公当国之时,深患诸路监司所得非人,便拿来选簿一一审视,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
他的友人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公笔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厚斋先生,范公此等正气,足以震慑千古。
仆以为,惟其如此,才是宰相的襟抱,才能担负起宰相的论道经邦燮理阴阳的责任。盖政事顺则民心顺,民心顺则天地之气顺,天地之气顺则阴阳有序。
天地人之极,人为主,一国之政顺与不顺,检验民心便可得知,然而欲使民心顺者,官也!如果百官一个个怙势立威,挟权纵欲,恶人异己,谄佞是亲,于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后果,就是皇上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导吁救。
上下阻隔,阴阳不交,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除痈去患,而是如范公讥刺的那样为博一个虚伪的官心,而尽力推行妇人之仁,那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
李东阳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哪怕所说的话挟雷带火,也只是一个娓娓道来,让人感到波澜不惊。梁储虽然赞赏李东阳慨然以天下为己任的襟怀,但对他“妇人之仁”的观点却颇不以为然。
李东阳话音刚落,梁储就温言反驳道:“宾之,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民有福祉官亦应有福祉。身为宰辅在便利场合下为百官谋点利益,怎么能说是妇人之仁呢?”
梁储振振有词。李东阳知道这样争论下去,纵然十天半月也绝无结果。他遂起身走进里间案房里,打开桌上的卷宗抽出两张纸来,又回到会客厅递给梁储说:
“厚斋先生,请你先看看这两首打油诗。”
梁储接过,只见这两张纸都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文笺,每张笺上都光头光脑地抄了四句韵文。他先看第一张,上面写着:”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侍郎都御史,多似景山猪。”
放下第一张,他再看第二张:”漫道小民度命难,只怪当官都姓贪。而今君看长安道,不见青天只见官。”
就这么两首顺口溜,梁储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沉吟了半晌才问道:“宾之。你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顺口溜?”
“呵呵,这是京郊流传的民谣!”李东阳笑着纠正,“厚斋先生,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溜中看得出来。赏其歌而知其民,颂其谣而知其俗。所以,周文王特别置了一个采诗官,让他采集民间的歌谣,从中分析老百姓的所思所想,为其治国纲领的制订提供依据,这实在是一个好的传统啊!”
经这么一点破,梁储明白李东阳为什么好此一道了。他叽咕着说:“哼哼,这五城兵马司的刘文佐也是个鬼精,他居然能弄到首辅想要的歌谣。”
“叔厚兄,您说错了。这两首歌谣不是刘文佐弄到,而是仆亲耳听到的?”
“哦,你在哪里听到的?”
“呵呵,这可说来话长了。”李东阳呵呵一笑,便讲起了去年发生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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