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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A01


褚霖后来才知道,平湖酒吧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

        凛城的冬季多雪,风起漫天,一降温满城都是大雾。

        闵雪当年走时是这么个天气,回来那天也还是这样,一大块天空阴晦低压得吓人,冷风一灌,整个接机大厅好像建在了北极。

        曾经听梁大作家说世界上物是人非感最强烈的场所是火车站和机场,她拖着行李站在到达口感受了半天,倒是没怎么觉得。

        冷还是一样的冷,看得出这小城够穷,一个破机场过去这么多年也没钱翻修。

        一切都循规蹈矩死寂如常,也就好在当年送她的人如今还来接她,闵雪拽着箱子哗啦啦跑到面前给她拥抱,梁初抿嘴笑着,示意她看外边的天:“多亏你回来,总算又要下雪了。”

        这话里的逻辑大概只有她们两个能懂,十七岁那年闵雪与眼前这女人是同桌,不过那时这女人还算不上女人,只是个苦闷至极的女孩儿。

        平平无奇,默默无闻,也没什么别的爱好,无聊备考的日子里唯一的盼头是等一场初雪。

        她一直不明白雪有什么好看的,见这人天天托着下巴朝窗外望,那灰突突的天也没什么好看的。

        不过冗长无趣的晚自习里,实在没八卦可聊了,她也愿意陪她毫无意义地猜猜初雪会在什么时候,梁初总说她猜得一定准,皱眉费解的功夫,她已经笑起来。

        “因为你名字里带个‘雪’字呀。”

        单纯天真得有些智障,这是闵雪在十七岁时对她这位同桌的评价。

        如今一晃过去十多年,科学民主都已经普及进千家万户,这位新时代女性的思想还是这么封建迷信,好像因为她名字里带了个“雪”,就认定她是呼风唤雪的天上神仙。

        神仙会被冻死吗?神仙不会,可她会。

        那阵子她被北欧的风吹得失去理智,相比之下觉得国内简直就是四季如春,导致如今12月份她自信回国,穿的是长靴丝袜配短皮裙,一开舱门一哆嗦,她都怀疑是不是飞机绕了一圈又飞回奥斯陆。

        梁初施以援手,见她冷得发青,半路请她喝了杯热咖啡。

        喝完咖啡又给她打辆出租,她披着她的外套钻进车里,梁初站在暗灰色的车窗外眉宇忧愁:“赶紧回酒店洗热水澡吧,马上要下雪了,要是冻感冒了明天还怎么面试。”

        后来闵雪觉得其实梁初才应该是那个掌雪的神仙,借她吉言,半路上真的开始降雪。

        透过灰色的玻璃,窗外边稀稀落落,像从天幕坠落细碎的鹅毛,而她就是在那种情形下遇见了那个男人,拥堵车流外的路灯底下,一窗之隔,他低头在看手机,没有打伞。

        垂下的左手握着束玫瑰,暗红色的丝绒花瓣,纷纷软软倒挂着头颅。

        大概是场约会,却被人放了鸽子。

        闵雪望着窗外,一晃的念头,红灯转绿,那个男人的身影也就在眼前一闪而过。

        她没来得及看清脸,只记得拿手机的手有些好看。

        修长却又瑟缩着的指节,在雪夜里冻得发红,真可怜,不过倒也衬他手里颓软的玫瑰花。

        “人们总能在准点赶上火车

        可你总在错误的小镇醒来

        ……

        你究竟要在同一条路上来来回回走多少次

        只因为这是你知道的唯一一条路吗?”

        车载电台忽然开始放一首挪威民谣,见了鬼了,就好像跟她一起买机票飞回来了似的。

        方才冻僵的手指逐渐开始回暖发烫,闵雪揉着指尖瞥了瞥后视镜,想再看看那束玫瑰,可惜早已转弯不见。

        “这歌不好听,师傅,换个台吧。”

        百无聊赖地低眼,她身上披着梁初的外套。

        米色羊驼绒的大衣,被她保护得很仔细,总觉得眼熟,琢磨琢磨想起来了,那年她送她出国的时候好像也是穿的这件。

        都这么多年了还留着,闵雪摸着袖边,忍不住笑了声。

        也不嫌腻,也不嫌寂寞。

        -

        闵雪知道梁初是在高一的夏天,当年那条新闻震惊全市,一对父母在送女儿开学报到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身亡。

        坐在后排的女儿勉强抢救过来,但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和心理阴影。

        等她出院,政府人员和心理专家进校开了一个下午的专项会议,最终决定把她分到中等班,配备温柔和善的班主任,并给她挑了一位活泼开朗的同桌。

        闵雪就是那位开朗同桌。

        天降大任于斯人,以至于后来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梁初的样子。

        瘦骨嶙峋的一个小姑娘,嘴唇发白,脸色也发白,头皮因为缝针被剃掉了一片头发,见面的时候还没长齐,乱蓬参差像砖缝里冒出的杂草。

        她赶紧帮她搬书,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答了,她又问:“是闵子骞的闵吗?”

        “闵子骞是谁?”

        “二十四孝,芦衣顺母。”

        “哦你说他啊……不认识。”

        梁初忽然“嗤”地声笑了,那是闵雪第一次见她笑。

        没什么血色的嘴角弯起来,她也就跟着笑了:“那你怎么不问问是哪个雪?”

        “还能是哪个雪啊。”梁初说。

        她“唔”一声,眨眨眼:“也对。”

        也对,还能是哪个雪呢,她想。

        重音的字不多,适合做名字的更是没有了,就只有这么一个普通寻常的字,不到一秒钟就草率地出现在她的身份信息上,已经伴随了她十七年,接下来还有整个后半生。

        “我名字是我妈起的,”闵雪说,“她没什么文化,生我那天我爸在外边喝酒打牌,她不知道该叫我什么,刚好看见外边在下雪就这么叫了。”

        “哦对了,我八岁那年我爸妈就离婚了。我爸出轨,找了个年轻女人给他生儿子,”她又补充,“现在我妈也死了,上个月刚死的,肝癌。”

        梁初睁大眼睛看着她,她说得淡飘飘的,说完随即又笑,翻脸比翻书还快。

        “吃糖吗?”她摊开手心,“听说你要来,我跑学校小卖铺买的。”

        她只是没心没肺了些,又不是心理医生,又不会安慰人,还是班主任给她支的招,让她“以毒攻毒”。

        “你心里不装事儿,梁初跟你不一样。”班主任说,“她现在是市政府重点关注的学生,好几家媒体都等着跟踪报道,校领导选了你,你就牺牲一下自己,把你家里的情况也给她说说。你们小孩子嘛,心眼儿窄,多点见识、多听听别人的事,也就不会觉得自己有多惨了。”

        “你说这世界上又有谁真正过得有多好呢。”

        “说起来,我妈跟你住的还是同一家医院呢,”闵雪剥着糖纸,“我在走廊碰见过好几回记者,都是去采访你的。”

        “哎你尝尝,甜吧?”

        她把糖塞进梁初嘴里。

        -

        刚回国没地方落脚,闵雪订了间五星酒店套房。

        31层的江景房,拉开窗帘看见小半个城的夜景,她倚窗看雪,四下里很静,于是忽然觉得该来杯红酒,没有红的,啤的也行。

        “可你总在错误的小镇醒来……”

        雪有什么意思,后来她不再看了。

        慢慢哼着歌拉上窗帘,转身去浴室冲澡。

        热水洒在脸上时,被寒风摧裂的毛细血管开始发痒刺痛。她闭上眼,视野里好像还残存着些雪山与森林。

        可是她已经撕了那个男人送她的晚礼裙,扔了他亲手给她戴上的钻戒。

        她已经夺过电话对另一边的女人说“如果你对垃圾感兴趣就尽管拿走”,她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也再也不会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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