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承庭训

在这武将家里头，偏出了大房一屋子的奇人。平日里吟诗作赋也就罢了，偏偏还学来了文人清高。要说大嫂也拎不清，进门快二十年了，还不会奉承婆母。在松鹤堂，只怕三房那个商贾出身的余芳都比大嫂得脸些。

        只是可惜了元娘，好生伶俐的一个小娘子。一人硬生生拉拔着全家，才带得大房没被府里人轻慢。可再得祖父母看重又如何？日后出了门，纵是生了十个玲珑心肝也不能时刻顾着娘家。

        她今日前来，本就存了和婆母说正经事的主意。此刻趁着松鹤堂里一片和乐，自然不会扫兴，只陪笑道：“元娘从来是个好的，我还常叫二娘跟着她大姐姐多学着点呢。”

        一声轻哼从薛淳唇齿间流出，因与上头隔得远了，倒没人听见。

        二伯母可真好意思夸，二娘但凡和大姐姐学了点皮毛，也该有所长进。

        才得了这一句，薛沁立即警觉起来。二叔母仗着二房得宠，膝下又有二子一女，整日耀武扬威的没少盘算把阿娘世子夫人的位置夺过来。依这样的性情，从不会主动夸她，平日里即便夸她也不过是碍于祖母情面。今日一反常态，却不知为何。

        心头正敲着鼓呢，才好些的头又跟着阵阵作痛。薛沁深深提了一口气，就见姚云紧着她展开话头：“这一转眼，元娘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侯府后宅向来清净，可杜宛却颇有手段成算。只听一句，她哪里还不明白姚云这是在催她该给元娘张罗亲事了？

        小娘子们都在堂上坐着呢，就大咧咧地开口胡说，没个避讳。她心生不喜，面上倒还看不出什么，于是含糊过去：“是啊，我这个做祖母的也老喽！”

        薛沁好生剔透，如何听不出二叔母的言下之意？不及她应对，就听祖母立即回护，心口一暖，也跟着笑：“阿婆若去前院驭马开弓，只怕样样都比二郎还要利落，如何能说是老了？”

        薛渭的性子府上众人有目共睹，侯夫人从前也是个巾帼人物，这话与其说是奉承，倒更像真心实意。此时听了薛沁打趣，便是婢女婆子们也纷纷笑作一团。

        “你个促狭鬼！”杜宛正笑着，不轻不重地拍在薛沁手背上：“才夸了你这长姐称职，掉头就拿自个儿亲弟弟取笑了！”

        纵是笑着，杜宛的心思仍是渐渐沉了下去。

        要说自家长孙女，家世、模样、性格摆在这里，往日出门赴宴，各家夫人娘子见了也只有点头说好的。偏不知怎么，她与侯爷先前看中的几家郎君，才要接触上，皆先一步散了喜讯出来。夫妻二人也只好拿缘份未到聊表安慰，就此作罢，不再提起。

        好在时人爱重小娘子，便是多留几年出嫁也不妨事。可话说回来，哪家的好儿郎不是早早定下的？姚云话虽直接，倒也不无道理。

        元娘毕竟居长，她的亲事没有着落，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也不好越过她去。何况二娘只与元娘差了三个月，如今却连个响儿都听不着，二儿媳跟着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可若真就急急忙忙地在长安城里可劲儿挑郎子，别家见了，还当他们薛家女儿恨嫁呢！

        杜宛打定主意要借机敲打三个儿媳一番，压一压她们的浮躁心思。正要差小娘子们各自回房，就听堂外忽地一阵喧哗。

        才叫了身边的锦绣出去看看，外头锦绫顾不上礼节，已经匆匆进来禀报：“娘子，阿郎1身边的如风往家来了，只说圣人差了给使2到府上来，请娘子准备着！”

        锦绫的话无异于投入湖中心的一粒石子，惊得平静水面瞬间起了波澜。

        堂上之人神色各异，心思转了又转，最终仍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上首的侯夫人。

        杜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惊，但她年轻时也是个不让须眉的人物，到底见过风浪。很快便定了心神，拧着眉问锦绫：“侯爷可还递了别的话来？”

        锦绫只是摇头：“阿郎……似是被圣人留着商议政务去了。如风来得匆忙，只丢下这话，后又往宫里去了，说是仍到朱雀门候着。”

        昭明侯既还得空差清风递了话出来，总不见得是祸事。可再是天大的好事，也该细细交代几句。如今说得这样没头没尾，反倒叫人听了心慌。何况眼下非年非节的，近来又未起兵事，时局也算太平，圣人还能是为了什么差给使来到薛家呢？

        思量了一遭，杜宛也没个头绪。只得以不变应万变，沉声道：“侯爷眼下既仍被圣人留在大明宫，大抵是喜事登门。咱们虽忙，也别乱起来。”

        得了侯夫人这句话，堂上众人心神微定，皆起身垂手听她安排：“三位娘子皆有诰命在身，各人回各人房里，按品大妆了到二门候着，再由我领了一道往前院去听旨。”

        几位小娘子身上虽没有品级，但杜宛也细心，还是叫她们准备着：“元娘几个也和自家母亲回去，换了见客的衣裳来。你们小娘子不便去前院，就先回松鹤堂候着，若有什么，从我这里往前院去也便宜。”

        “锦绣、锦缎、锦缦、锦纨，你们便先跟在小娘子身边服侍。”杜宛一气儿点了自己手下的四个婢女，一人一个，不偏不倚。又怕不够妥当，特意命安嬷嬷候在二门处，若前院有动静，能时刻回松鹤堂看顾着，自己多少也更放心些。

        她将一屋子人井井有条地安排了去处，见上头不再发话，满屋的人纷纷领命散去，各自忙起来。

        虞微带着薛沁回了大房，一路无言。因这旨意下得突然，母女二人不清楚其中底细，也不好多说什么，分头进院子换衣裳去了。

        从大房主院一路过来，再往右手穿过一道门便是薛沁的院子。她从小就是个主意大的，早早拿了自己院子以作管家练手，一应摆设均按她的意思来。虽是小娘子，院内花草却不算繁茂，翠竹倒还更多见些。除却竹叶梅花，也就主人手植的凌霄为这玲珑居添了几抹春意。

        自锦绫传了消息来，薛沁一颗心始终七上八下，跳得都比往常重了几分，往日常常驻足观赏的竹枝苍劲也无心再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旨意或许与她相关。

        难道……

        一个念头猛地撞进脑海，她双眸一亮，心口由内而外源源不断地溢出惊喜。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心想事成、天遂人愿了。

        行走间，身旁凌霄春色映入眼中，薛沁心头更是舒爽：“圣人降旨，我这玲珑居里乱糟糟的一团，没个章法，锦绣姐姐见了可别笑话。”

        薛沁既生了点隐秘的期盼，眼下不见紧张，反有心思同祖母指给她的锦绣说笑几句。

        瞧见小娘子不慌不忙，甚至嘴角的笑都比往常更柔和些，锦绣不免对处变不惊的薛沁高看一眼，口里待她也愈发恭敬：“小娘子跟在娘子身边掌家这些年，行事从未出过差池。若这玲珑居都算乱，府上可再没有齐整稳妥的地儿了！”

        两人正搭着话，留在玲珑居的婢女也迎了上来。

        薛沁的玲珑居有四个一等侍女，紫苑、紫苏两个今日被带去松鹤堂请安了，现下正跟在她和锦绣身后，此外就是守在院里的白芷与白芍。

        白芷笑盈盈地一福身：“小娘子，锦绣姐姐。”她接到松鹤堂传来的消息后，便和白芍张罗开了。两人跟在薛沁身边数年，大小事务也都经过手，故而玲珑居上下忙而不乱，颇为有序。此时面上神色如常，还不忘给侯夫人身边的锦绣见礼。

        “婢子和白芍一道，已经将小娘子的大衣裳拿出来了。珠钗也看着挑了几样，还请小娘子和锦绣姐姐再掌掌眼。”白芷口中细细报来，一面迎着两人从廊下进了屋。

        即便清楚松鹤堂对大房的态度，可跟在身旁这小半会儿功夫，锦绣又对阿郎与娘子疼爱长孙女的心思认深了几分。

        单看一个白芷，便不愧是薛沁手底下教出来的人。院内事务处理得妥当不提，说出来的话也会抬举人。

        锦绣生性规矩本分，只管做好自己手上的活儿。虽是侯夫人身边的一等婢女，却从来不爱听各房各处的奉承话。白芷这话要说恭维，也谈不上，却不动声色又亲切自然地捧了她一把，听来只觉浑身舒坦。连带着玲珑居上下，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跟在杜宛身边久了，薛沁的行事作风也多少沾了祖母的果断利落。很快收拾妥当后，她也不耽搁，领着婢女仍是往松鹤堂去了。

        刚坐下不久，二房、三房的妹妹们也到了。只是长辈们在外等候听旨，小娘子们这回是无心再为座次的事争个高低，随意拣了位置坐下便罢。一个个皆不再开口，凝神静气地等着前院传话过来。

        里里外外折腾一早上，偏样样都是费心力的，薛沁的头还止不住地发昏。此时的松鹤堂没有长辈，可她不愿叫别房的妹妹们看出纰漏，于是咬紧了牙，坐得越发笔直端正。偶尔有旁人的视线扫过，也只能瞧见薛家元娘面上最得体合宜的神态。

        松鹤堂是薛家主院，里头住的是这昭明侯府的主人，内里陈设自然无一不精。而在众多华美摆件中，最夺目的，当属先帝赐下的一件玉器。

        那玉器算不得多大，雕刻工艺却着实用心，又兼玉质盈盈，温润纯粹。比玉器本身更难得的，还是其中寓意。一马卧地，回首视后，上坐喜猴，猴爪微曲，神气十足，正是应了薛家“马上封侯”的功勋。

        既是御赐之物，又有如此祥意，也无怪祖父母爱若珍宝，特意摆在堂上最扎眼的地方。

        再忍一忍。

        薛沁不错眼地盯住那尊马上封侯，借散开的思绪分走疼痛。心头不断默念着，再忍一忍，好歹听明了圣人究竟要传什么话到府上来。

        许是前院也听见了她的心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终落定在正堂门外。

        跟着侯夫人一道往前院去的锦绸行色匆匆，胡乱给堂内的小娘子们行了个礼。连气都赶不及喘匀，就直直冲着薛沁道：“小、小娘子，请随婢子往前院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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