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启程前的鲍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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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岸,你——”
课间,坐在我前面的男生突然转过身来趴在椅背上问我。教室内闹哄哄的,我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将身体头往前探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想好参加哪个部门了吗?”
这个留着《将爱》中佐藤健一样的发型的男子叫森田拓海,是个永远一副精气十足样子的人。我们关系不错。之前有次他帮老师搬作业纸到教室期间手一抖,作业纸散落一地。我帮他捡拾了散落在地的纸张。自那之后他就常向我搭话。
“我还没想好。”
“当然是美术部吧?”他用小指敲击椅背,时不时蹭到我桌面的边缘。我则不动声色地将夹有纸张的合上的教科书往桌上敲两下直至整齐。
“相比起美术部,我更乐意去漫画研究部。”我用漠不关心的语气回答,同时将书放回到书包里。
“慢研!”森田喊了一声,“我们学校好像是有漫研部的。山岸你会画漫画?”
“没有到‘会’的程度,我只是个喜欢动漫的人。”
“我也挺喜欢的!这季度你有在看动画吗?像我就特别喜欢异世界转生的类型……”
森田正准备喋喋不休,上课铃却一阵响。老师已经夹着教案走进教室来。
这是节英语课。我讨厌英语,因为我的口音听起来奇怪。我曾经试图丢掉用片假名的方式念英语的习惯,最后变得不上不下的的,发音既不寻常也不标准。
当老师站上讲台开始讲句型时,我的眼皮已经快撑不住了。我将目光转向窗外,试图从景色中汲取些能缓和心境的东西。
如果将位于窗户下方的教学楼入口比作是水龙头,现在它正不断向外涌出保利龙珠。有班级在上体育课。穿着白色上装的运动服的学生散开了,形成无规的漂亮的散点图,看上去颇为有趣。我一边思考着社团的选择,一边考虑周末该如何度过。
倏忽之间,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一个人影。我知道那是谁——这段时间我脑海中总会冷不丁冒出他的身影来。那头在阳光下看上去偏浅的漂亮头发实在教人印象深刻,即便隔着几层楼的距离我也能一眼辩识出来。
真澄穿着运动服,黑色短裤下面伸出两节透白的纤细的腿来,比例十分漂亮。他走在人群中,时不时轻轻偏向一侧,似乎在与人说话,大方而自在的姿态如阳光一般耀眼。
我坐在教室中注视着他。顶上人造光源的灯光仿佛北海道深冬的大雪,在我的头顶与肩上厚厚地积着。我默不作声地注视,之后很快便坐不住了。我从书包里掏出空白的稿纸来,趁此机会想要动手描绘一张他的肖像。
——先从打型开始,这至关重要。我现在没法看清他的脸,只能依靠记忆来还原,唯一能画得稍微标准的便只有大体外形。他的肩膀如何?骨骼如何?眼眶的凹陷程度如何?不断追索记忆的同时,我的牙齿在自动铅笔的塑料笔杆上留下凹痕。
这比月季难画得多,我的劣势在于神似而非形似。我想画他站得笔直、穿着运动服双手抱篮球的样子,表情则是上次见面时他时不时会露出的、仿佛有眼疾一般微眯着一只眼的神情。
我的目光在纸上和窗外之间来回跃动。真澄的身影很快因走进室内体育馆而消失了,于是我又专注于眼前的纸张。我总计画了大概有三十来分钟,落笔后没过多久便响起了下课铃。
这是张自娱自乐的、毫无完成度可言的画。它足够潦草,但气氛到位。看画别人的画时我时常会觉得刻意制作些一些不完美的留白反而效果更好,于是我试着这么做了。稿纸上,有着金属光泽的石墨制的真澄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我,一只眼些微眯着,好像带着些蔑视,又或许是被过于炫目的阳光迷住了眼睛。下课铃声中我望向窗外,没过多久,穿着运动服的真澄又穿过操场向教学楼走过来。
此时倘若下楼,悄悄跟在他身后,我就能知道他是哪个班的学生,搞不好还能将我与他之间仅有的知晓姓氏的关系再进一步。但我没有这样做。原因无他,我有些问心有愧、做贼心虚的自觉,况且与人交流并不是我的强项。
我担心的是好不容易下决心试图与真澄建立联系的结果是发现此人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或者还没到那一步——我和他说话,继而因为紧张,声音结巴了,败坏了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过交流。这也是两条线相交的可能性之一。
忍耐过焦躁烦闷的一整天。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从校门出去。
我该去哪个社团?这问题无关紧要,因为我本就不是个合群的人。石板路不平整,我小心翼翼把着自行车的方向。回家途中路经一座石桥,我将车停住,走到桥上向下一看,底下是清澈的流动的水。
当天,我的晚餐是自己煮的素食咖喱。因为父母这个时间段总在中华料理店“望鹤轩”里忙活,久而久之,为填肚子找些吃的随便应付了事成了我的必备技能。
而后我开始等人。每周五美海姐会从东京回来,但这周她似乎有聚会。我坐在桌前玩了会儿手机,没有等到,便去厨房将碗和勺子清干净了。此时距离我吃完咖喱已经过去了半小时。我的耐性消耗殆尽,索性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去,翻看摆在书架上的漫画。
姐姐是在九点十分左右回来的。我在二楼隔着门都能听见,因为她总是习惯性地动作很大、风风火火,好像东京于她而言是一套不符合尺寸的紧身衣服,一回家,找准了能回归自由的机会,她立刻就肆无忌惮起来。她的高跟鞋敲在地上,随后,响起了人赤脚小跑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姐姐正在上楼,同时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凉治!”
“我在家!”我应了她。
紧接着,我的房间门直接被打开了。我正在自己床上躺了个“大”字,随着门被猛力推开,脚那头出现了身着黑色拼接连衣裙的美海。她是径直上来的,连挎包都没从肩上卸下。
照惯例,姐姐的目光很快绕着我的房间扫了一周。我从床上下来,将放在角落里的椅子搬到书桌旁边。之前我们用line联系过,所以我当然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什么。
“漫画呢?”她开门见山道。我去摸背包。这期间姐姐走进房间,坐到我刚刚拖出来的椅子上。
“聚会,聚会,聚会,层出不穷!这就是我不喜欢东京的地方。”
美海日常抱怨起东京。我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心实意还是归家被聚会影响的气话,又或者两者皆有。她是个酒豪,但对外会装出一副难以应付酒水的样子。我将速写本拿出来后,转头发现她正在脱自己的袜子。
“精草画好了。”
“真的?很快嘛,我看一看。”
我将速写本翻开,里面夹着几张涂得乱七八糟的纸片,这是美海给我的大致剧本和分镜稿——最简略的那种。美海不擅长画画。我在她给的分镜稿基础上修改、精细化成精草,再根据她的意见修改精草的部分细节绘制原稿。我们维持着这种合作关系。
美海姐和我打算参展今年夏天的漫展,我们的组合名叫西山mimi&ichiko。与至少留下了名字中的美海(mimi)的姐姐不同,我的笔名完全是假名。这是当然,因为我们画的是bl漫画。
合作的契机是我没有足够零用钱购买新出漫画,向美海姐求助能否借些钱。
她听我讲清原委后立刻答:“当然可以!”我刚想松口气,条件却在后面等着我:“——但要我平白无故给你说不过去吧?”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帮我画漫画。——我一直想出同人。”
那是一年前的事。至今我与她的组合已经出了两篇收录在合志中的短篇与一本40页的个人本。美海姐对我足够义气,除了作画钱按页数给我之外,出本的利润也与我五五分成。靠着这些小钱我又购入一批漫画。除了最近在追的、合我这个年龄看的漫画,也补入了上世纪的经典作品。
——我又没钱了。
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美海姐找到了我,说夏天漫展她想出一本同人志,剧情她已经想好了。这便是现在我紧张兮兮看着她一页页翻动的作品。
“大致看起来是很不错的。”在前后翻阅了四五次之后,这是从美海口中吐出来的第一个评价。我松了一口气。但她紧接着又说:“——当然也有改进的地方。画画这事儿我不擅长,所以属于门外汉的建议,你酌情考虑下。”
“哪里?”我弯腰,好将头凑近平铺在桌的纸页上。
“这一格最好画得精细一些。”她指着一格说。那一页,杀手与大学生在游乐园中遇上了处理杀手的追兵,大学生并不知道。杀手带着他绕路,在不起眼的地方,他一枪崩掉了追兵——悄无声息地。大学生听见声音想要回头,杀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这大概是美海的得意之笔。我也如她所愿,使用了竖直的出血的大长条框格。
“好。”我答,“还有哪里吗?”
“能否稍微改动下杀手的人设?我希望能一开始就凸显出他有些异常的特性。请在他西装的领带上画满笑脸图案。”
我想了想。
“……这样似乎不错。就这么办。”
如你所见,这是我与美海姐共同名义出的第一本原创漫画,此前我画的都是描写原作角色感情羁绊的同人作品。
美海姐虽说不擅长画画,但她的意见总不会有问题——至少在bl上。她是个专攻耽美漫画的宅女。尽管对外竭力克制收敛,在家时的自由程度远比我高得多——光是电子书上购买的数百本商业bl漫画便足以证明。
美海姐总能想出些惊人的分镜,或许这正得益于她在绘画上的不擅长。她思考情节分镜不会计较身体结构比例,怎么夸张、吸引眼球就怎么来。她熟练地使用狂放的手法描绘细腻的感情,就如同将手紧握成拳猛击往地面之后,松开手,没有毁坏其下一朵轻盈的小花。
与人合作绘制漫画是件愉快的事。愉快,并且事半功倍。对于创作者来说,及时的反馈是很重要的。譬如编辑之于职业漫画家,这也就是我的合作者之于我。
我答应美海姐这个月之内将漫画的原稿赶出来,之后我又同她交流了一阵近况。她对我升上阳岛高校之后的见闻很感兴趣,我就将这周发生的一些事告诉了她,譬如课上学习的内容与班上有意思的同学。她一边饶有兴致地听着,一边用手一圈圈地缠着自己烫卷的头发。
——当然,我省去了关于真澄的一切,即便这周以来他这个名字总时不时像个小精灵一般在我脑海里跳来跳去。
我又反过来问美海的感情生活。并非对此感兴趣——她在一年前与初恋男友分手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开启新感情,只是我在没话找话。关于东京生活她说得已经够多了。
“一筹莫展呢!”她爽朗地回答,但从语气听不出半点焦虑的感觉。我觉得她可能对之前的男友还念念不忘,不然说不通。不像我,美海应该是很受欢迎的那类人。
接着她又说:“或者你有认识的可以介绍给我!”
我忍不住皱眉头:“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我可是高中生。”
听见我的回话,美海立刻不修边幅地哈哈大笑。恐怕她就是说个玩笑话来打趣我,现在得偿所愿了,笑得十分满足。
次周社团报名,我并未改变自己之前的想法,选择了漫画研究部。之前问我准备去那个部门的森田去了田径部,而与我同班、也报名漫研部的是名叫佐佐木惠的女生。我之前对她没有印象,现在想来她和我一样是性格内向的人。戴眼镜,时常发呆,看上去有些迟钝。
下午放学去社团前,我先走到之前看过的樱花树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说不出来,也许只是想看看。樱花还没有凋落,雪一样地挂在上面,我为此感到些许安心。我的包里装着这天上课抽空画的边角料原稿,没想着一会儿拿出来。当我觉得快要到社团活动的时间了,我就深吸一口气,往漫研部所在的楼走去。
我感觉心跳加快。命运在后面追着我——很快我会意识到这点。
径直走上三楼后,我推开漫研社活动室的门,里面站着笼统二十来个人。我首先看到的是佐佐木惠,她是里面站着的人中唯一一个我勉强记得脸的,其他都是陌生人。活动室内散发着强烈的纸张和墨水的香气。进入阳岛高校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如此亲切的时候。我立刻精神起来。
有个瘦长条的人气势很足,大概他是部长。他个子高,可能比我还稍微高一些,身材比我瘦多了——是接近于不健康的、颇有宅男气息的瘦。他说话带口音,大阪腔比我重得多,当他问我的名字时,那浓重的口音带着热情让我稍微有些吃惊。
“——‘山岸’,山岸凉治……是这个名字吧?”
在我向他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他将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随后又说到他自己。他叫角五博明,已是一名高三生。
活动室里开始嘈杂。据角五所说,第一次活动是短暂的欢迎会,但现在人还没有来齐。距离正式活动时间仍有几分钟,我看同班的佐佐木好像十分局促、不太融入氛围的样子,我也就走到她所站的墙边去。我们没有聊天,只是我也不自来熟,站在一边就好。我从书包侧面拿出饮用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两口。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节奏明快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我直接进来了——”
声音比人要先到一步。我觉得有些耳熟,好像听过——一定在哪里听过,就在不久之前听过。那是谁?来不及苦思冥想再对答案,我已经看见他本人了。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的书包里还装着几天之前的那张涂鸦。他和我记忆中的时候别无二致,轻飘飘地进了屋子。空气中被卷动的灰在阳光下像闪烁着的沉淀出的金的纳米。我看着他,紧接着,他好像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着我。
——仿如漆黑的、闪烁的宝石。当他望向我的时候,我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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