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红色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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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级开放日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腿脚在摔倒后不到一周时间就痊愈、重新开始为运动会的到来做准备。虽说那天摔得丢人,至少让我清楚了自己的水平——由跑不过真澄变为了能比真澄跑得更快了,水准算是有了提升。\"
——我想去东京。\"
有天下午我忽然对真澄说。
当时我们正在沙发上看之前录下来的漫才节目,夏日专场,换句话说便是漫才师身着浴衣说漫才。其中就有真澄喜欢的那个叫“saraba!”的组合。他们平时演短剧,但漫才也不错,曾经在m1比赛中拿下过前十的名次。剪了寸头那个卖力地吐槽着,声音很大,脸部涨得发红。两人的节奏配合得很好,大概也有合作了将近十年的关系。
看着两人的表演,我忽然回想起真澄之前说的话来。他说两人原本都是大阪出身,后来和大部分渴求功成名就的漫才师一样去了东京,虽说起步艰难,坚持几年之后,事业的确变得比同期漫才师好了许多,现在仍旧蒸蒸日上。要说当漫画家的话,当然也是东京比较好。几个较大的漫画杂志编辑部都在东京,出名的同行大多也在那里。
“嗯?山岸是这样想的吗?”
“对,”我说。那时我似乎隐隐作出了未来要成为漫画家的决定,“我想去东京那边的美术大学。——即便不是知名的那几所也不要紧。我想高中毕业之后就开始画漫画。”
“啊,听上去很不错。”
我没有追问真澄的想法。这时我们才高一,大部分人这时候是没有考虑好以后要做什么的。
顺着我的话,真澄又问起原本说好由我来创作的部门漫画的剧本。我前段时间在忙班级活动,不可开交,早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了。
“我还没有想好。”
“你有考虑过写一个怎样的故事吗?或者换个问法——是魔幻热血题材的,还是偏青年漫风格?科幻风格?……少女漫画风格?”
“甚至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我说。尽管我之前设想过关于偶像的故事,隐隐之间仿佛抓住了灵感,故事呼之欲出,但直到现在也没想出该怎么写。
真要说起来,其实我最近做了一些有趣的梦。算不上有新意,好歹是个故事。
“……我最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回到了很久以前——大约是中世纪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也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当然,梦里的不是真实的历史,只是我的大脑凭空构造的、虚假的过去。一座城市,会在最近的几个星期里死去。我是一名外来的人,仿佛生来就有上帝视角一般,我知道这座城市中将会发生的一切。我在一个终将死去的人身边,陪他穿过草垛,穿过战火,穿过行刑人所在的堡垒中的房间。我从不试图改变命运,就是一名旁观者。他冲我微笑时,我清楚知道这个人不久之后就会死去。”
逻辑清楚地说出来之后,我反倒觉得这梦没头没脑的,不适合写作故事。但既然已经说出来了,不妨问问真澄的意见。
“……我始终没想到该怎么改编才能将之变换为故事。你觉得呢?”
“嗯,让我想想——“
真澄开始思考了。他低垂着目光,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似乎想通了什么,眼中骤然迸发出光芒,随手就近摸来一张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我将头凑过去,看见了书写得十分工整的“大城”二字。
“事先声明,我和你的想法可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出入,觉得不合适的话请直接告诉我。”真澄谨慎地告知我,“这归根结底还是属于你的故事。”
“我会的。请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
“那好吧。”真澄向我点头,接着说,“我所设想的是——一座突然出现在现实的半空之中的城市。”
-
那座城市,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因其巨大,有人将其称之为大城。
大城是一个生态系统。
一个阴天的下午,它开始降落了。
大城管理部门通过风向与与降落的速度判定落点,并在预定的落点附近展开遮蔽用的铝合金板材。大城所在的浮空大陆呈倒三角形状,落地时,底部尖端必定会触及地面,但绝不会陷入地面,像一只稳定静止的巨大陀螺。第一次出现后的降落过程中,它碾碎了合计169栋建筑物,造成巨大人员伤亡与经济财产损失。自那之后,人们开始想方设法令它落在相对安全的平面上。
大城天生排斥着着科技的造物。其中存在着某种特殊的磁场,令一切测绘工具、数码工具失灵。它被视作是二十一世纪的海市蜃楼——真实存在的幻影。也不知那是从何时何地、何种时空里飘来的风景。
虽说大城拒绝着科学的造物,却不排斥造访者。大城出现五年之后,管理部门有条件地放出了大城的访问许可。自那之后,不断有人前往大城。
展开的光亮的铝合金板上,大城缓缓降落。大城将在地上停留约三小时,之后会再度上升。就在这时,相对大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的板材边缘各滑动出一个小窗口,每个孔洞中都涌出百来人。这便是本次降落中获准前往大城的人们。这之中有探险家,学者,至于非专业人士则多是电影爱好者。个中理由容我道来。
——不会有任何一个电影爱好者拒绝大城。作为不知何时何地的幻影,大城中重复着一座城市死前的经过,所有建筑被一次次重建又推倒,所有的人不断出生又死去,循环往复。前往大城的人,就仿佛是亲身参与到一场电影中。至于大城中的人,就好像是游戏中存在的npc、抑或是不断恢复出厂设置的人工智能,永远停留在与城市共存的那段最后的时间中。
-
“——不对,这听上去依然不像是个故事。”
没等我发话,真澄就皱眉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也这么觉得。像是一部连载的开头部分,还分为前后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部分。”这令我想到了喜欢的漫画家的一部作品,“……你最近是不是看过石黑的《天国大魔境》?”
“当然。山岸不是推荐过这部作品吗?”
“什么时候?”我惊讶地睁大眼——我完全不记得了
“第一次社团活动的时候。你还记得吗?那时我说自己喜欢贰瓶勉和押见修造的作品,你则推荐了石黑正数。”
真澄这么一说,我慢慢才回想起似乎确有此事。真不好意思,我几乎把这事彻底地抛到了脑后,而且截至今日也没有看过贰瓶勉。
真澄似乎是坐得太久有些累,先叹了口气,之后起身伸了个懒腰。他穿着丝质面料的轻薄长袖衬衫,肩上绣一朵巨大的、花瓣细长的花——可能是花,也可能是迸开那一瞬间的烟火,从肩上蔓延至胸口。这天他将头发扎到了一块儿,要是让哪个不认识他的人第一次看见,或许会错把他当成一个年轻的艺术家吧。
这时我注意到真澄的眼睛不如平时那般有神,有点雾蒙蒙的,总忍不住向下瞟,眼周还有淡淡的黑眼圈。
“……你是不是没睡好?”
“咦?这么明显吗?”
“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好像下一秒就要跌倒似的,平时很少见你这样。”
真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没办法。昨天课间我喝了一些咖啡,到晚上睡不着了,就一边画画一边看漫才比赛,结果越来越清醒,一直看到半夜。”
“现在很困吗?”
“实话说——是的。”
我注视着真澄,站在我身旁的真澄也正以俯视目光看着我。
有一阵子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想你应该睡一会儿。反正现在没什么急事要做,倒不如找个地方休息,精神一些才好。”
真澄点头:“这样也好,老实说,我困得不行。假如现在我身处陌生环境,给我个枕头估计也能睡着。”
于是他蓦地重新坐回沙发上,头向后仰,紧靠着沙发的靠背闭上眼睛,姿势让人看了感到脖子疼。我皱了下眉,又叫出他的名字让他站起来。
“不,这样睡觉可不会舒服的——你最好躺下来。”
“嗯?可是沙发的长度不够……”
“那就去我房间。我给你拿新的枕头。”
当时我可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只是希望真澄能好好休息罢了。真澄听罢,爽朗地向我道谢。接着我和他一起上到二楼去。
他将袜子褪掉,平躺在床上,闭上眼。过了将近一分钟,他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睁开眼来注视着我。
“——以后有时间了,我应该重新为你画一张肖像画。”
“画成雪貂?”
“不,不再是雪貂了。……我会照着你本人的样子画。我不是在开玩笑。”
真澄说。他的眼睛眨了一下,目光仍落在我身上。
“我很期待。”
“你应该听完这句话再说——我会把你画得像福山雅治。”
“你觉得我长得像福山雅治?”
“当然不是,他可要比你帅得多太多了。”
“我也这么觉得。”
真澄没有再说话。他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睡着了。结果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那般,他是疲惫得困倦得过了头,入睡飞快。我则坐到书桌跟前,开始完成周末的功课。
————
我不自觉地想要望向身后。
说得直白点,就好像脑子上有几只虫子在爬一般——我开始觉得坐立不安。这感觉可真糟。我用余光看向真澄,他的确睡着了。是做了好梦吧!他看上去十分平静。
——我有一点想要观察真澄的脸,神使鬼差地从椅子上起身。我感到心跳加速。……我深知我只是想看他,并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但又确确实实地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错得离谱的事情。换做平时,我是断然不敢这样的。
真澄平躺在我跟前,双目紧闭,脚上穿着一双棉织的白色短袜,看上去安安静静的,像具电量耗尽的机械。
我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到。我甚至感觉熟睡中的真澄像是处于地震中一般颠簸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因为我太紧张了,浑身都在抖。对温度的感应也变得迟钝,像是被封进了树脂中,行动和知觉都不属于我自己。
……这是逃避责任的说法,自诩理智的我多少还是能分辨出这点来的。对于一个赌徒而言,越是自责于没有自控力多数时候意味着此人陷得越深。自责,但是——毫不悔改。就像是一边默念神佛的名字一边杀人,眼下我着虚伪的愧疚仿佛也只是说给冥冥之中的某些事物听的。可我发誓我只是想看看……!
……
我仅仅是想要细看真澄的脸而已。我在烦恼什么?
我开始冷静下来。冷静,并以冻结了似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注视真澄。我似乎只有在这时,甚至得是多少忽略了一点道德以后才能像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有一瞬间我心底萌生出了危机感,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刃忽然落下。
当时我正端详着他的领绳——当中镶嵌的光亮石头与平时一样是红色的,但款式不同。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他入睡前将领绳解松了,我才无意间注意到那里。
一条崭新的领绳。绳子部分呈现质地光滑的褐色,底部是银质的坠子,里面镶着小个的珍珠似的东西。一瞬间,一种感觉突然勒住了我:此刻我没有关注的真澄的脸部、真澄的眼睛——似乎突然睁开了。
我猛地转过头去。他的眼睛依然是紧闭着的。
“真、真澄……?”
我试着叫他的名字,一遍半。话音刚落,真澄真澄忽然睁开眼睛。他朦朦胧胧地看着天花板,精神恍惚,好像在想着什么似的。过了大概一秒钟,他的视线才转向我。
“你在叫我吗?”
“我以为你睡着了。”
“对,但是我睡得浅。”
我看了眼时间,距离真澄睡下也才过了四十分钟而已,这就难怪了。
真澄缓缓起身,我的视线追着他的脸。他逐渐从醉酒似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也不对我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叫他的名字感到困惑。我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心思没被察觉,真是万幸。
我用左手捏自己右手的指节,再换过来。当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真澄时,我便情愿不去看他的眼睛,而是一边听着他的说话声,默默点头(其实我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我的视线凝固在他胸口挂着的那枚红色的宝石上面,一直没有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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