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店里作笙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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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才跑出入仙楼,就差点与人迎面撞上,抓住我的是小树,跑得气喘吁吁的,一只手扶在膝盖上喘了半天才能开口。
“小玥姑娘,徐管家叫你快回去,将军提早回来了,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好。”我答他,尽量克制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
有时候太过思念一个人,到了真要见到他的时候,反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惶恐,就像现在的我。
我与小树回到将军府,府里的人果然个个手忙脚乱,徐管家不停地发号指令,其余人奔来跑去,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问徐管家:“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徐管家转过头来看到我,吃了一惊地。
“小玥姑娘你怎地还没换过衣服?迟些将军就回来了。”
我愣住,低头看看自己:“我这样不行吗?”
徐管家急得冒汗:“一会儿府里都是来道贺将军的文官武将,见着你一定是要问起的,快去打扮打扮。”
“问起我?”
“是啊。”徐管家理所当然地点头,又有些兴奋地补了句:“好不容易将军府里添了人丁,自然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一下的。”
我愣住,想说我真的可以算作将军府里新添的人丁吗?话到嘴边却难过起来,心脏被什么东西压住那样,沉甸甸的,回到房间里这感觉都没有消失,让我一个人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师父出身将门,父亲便是大将军,我常听师父提起他,虽然徐老将军早已过世,但我总以为将军府里会有许多的徐家人住着,不曾想满府孤单冷清,竟是没有一个师父的家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太师父,师父的其他家人去哪里了?说话的时候太师父正准备离开,背上背着个硕大的包裹,手里还抱着我为他准备的一大包零嘴,嘴里哼哼唧唧的,脸上全是不情愿。
“徐持让你住着你就只管住着,问那么多干吗?”
“可至少让我知道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将军府里没有人啊?”
太师父抓着头发:“都没了自然就没有人了。”
我震惊:“都没了?”
太师父努力露出“这有什么奇怪”的表情,哼哼道:“徐家一向是单传的,徐持他爹娘都死了,他又没讨老婆生出小的来,自然就没人了。”
我“……”
太师父很是烦恼地看着我,踌躇半晌才极为舍不得地从手里捧着的纸包里摸出块甘草糖出来,放在我手里哄了声。
“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现在他不是有你了?”
我又“……”这次连头都低了下去,只留给太师父一个慢慢涨红了的额头。
门外突然爆发的喧嚣声令人震耳欲聋,将军府紧闭许久的大门缓缓开启,准备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军大人。
我换了衣服与徐管家他们候在门外,徐管家在百忙当中还对我的打扮懊恼了一番,不住念叨着该早几日就带我去成衣坊里置办新衣。
面前的人群如潮水一样往两边退去,当先出现的是四蹄雪白的乌云踏雪,银甲将军策马缓缓前行,骁骑队长们紧随其后,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欢呼与叫嚷声。
我的心脏一直用一种不规则的节奏跳着,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任何姿势都觉得是不合适的,所有的喧闹都汇成一种奇怪的嗡嗡声,涨满了我的整个大脑,让我分辨不清那些热情的面孔究竟在说些什么,包括徐管家的。
乌云踏雪行至将军府前,将军在马上回身,对夹道欢迎的人们抱拳,示意众人散去,我听到不止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像是又有人晕了过去,但我没法确定,因为我错乱的心跳突然间变得激烈,让我连张开嘴都不敢,怕它会从嘴里跳将出来。
徐管家第一个迎上去,将军下马,回身时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些,慢慢露出一个笑来,唤我。
“玥儿。”
奇迹一般,我激烈错乱的心跳平静下来,耳里的嗡嗡声也消失了,我走过去,也对师父露出笑来,手已经伸出去了,却又在即将碰到师父的手的最后一秒交握到了自己的背后。
但我真是高兴的,高兴得,鼻尖都发烫了。
我说:“是,师父,我一直都在等你,欢迎回来。”
将军看着我,没有回答,只是眼角微弯,又露出一个笑来。
征战辛苦,师父比记忆中更瘦了一些,眉骨高挺,脸上的线条更像是刀削出来的,但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他笑得那么好过,直把个一贯冷冷清清的将军府,笑出一片春暖花开来。
是日果然热闹,川流不息的文官武将前来道贺,前段日子积下来的拜帖被徐管家整理在一个巨大的平盘里,一封一封地递到前厅,徐管家还试图要我也一起坐进前厅里去,师父当着我的面摇头,说这些人有什么好见的,让玥儿留下。
说完还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我:“是不是?”
我当然地点头,觉得师父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些人有什么好见的,我只要见到师父就够了。
徐平最可怜,一回来连打个盹的时间都没有,眨眼就被他爹抓了壮丁,拉到前头去接待客人。厨娘大婶在饭点前赶出能填饱十几个大男人的饭菜来,骁骑队长们便聚在后院一同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
徐平是最后赶来的,饿死鬼投胎那样抢了一个鸡腿就往嘴里塞,我帮着厨娘大婶端饭出来,看到他的样子忍不住好笑。
“别急,很多呢,足够吃。”
韩云一边与徐平抢夺食物一边讲话:“来不及了,一会儿我们还得出城去。”
我吃惊:“出城?”
“军队不能入城,营地在城外呢。”
“那将军呢?”
韩云笑了:“将军自然是留在府里了,好不容易回一次家,明天还要进宫受封呢。”说完对我挤眼睛:“放心吧,小玥。”
我把手拢在袖子里说话,一本正经地:“鸡腿厨房里还有,放心吧,你们。”
说得一群男人哈哈大笑。
骁骑队长们果然在傍晚便离开将军府,门外的人还未散尽,又是一阵喧闹,将军又用了很久的时间才送走了最后一位前来道贺的官员,待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月亮都已上了中天。
我将热了数次的饭菜捧了去找师父,徐平是家将,并未随其他人一同离开,这时正在庭院里与徐管家说话,两个人看到我都伸出手指指点方向。
“将军在凉亭等着,快去吧。”
我点头,两手捧着食盒,想跑又怕颠翻了汤,一路都是急匆匆的。
其实凉亭并不远,转过药圃就到了,静夜里还有笛声,悠远绵长,在月下的繁华京城中展开一副大漠孤烟,莽莽边疆的画卷来。
师父果然在,正在月下独自立着吹一管竹笛,看到我也没有停下笛声,只遥遥对我微笑。
我觉得,世上最美好的一刻,莫过于此。
2
将军在次日入宫听封,皇帝大宴群臣,是夜安定门外烟花如海,百姓倾巢而出彻夜欢庆,竟是比年节更为热闹。
师父并未带我同去,只嘱咐徐管家别忘了夜里带着我去看烟花。说话的时候师父正准备入宫,我第一次看到师父穿着上朝的武将服,银色铠甲下是雪白的朝服,上面用金银线密密地绣出白虎暗纹来,庭前一立,说不出的龙章凤姿。
上马前师父将手放在我的头发上说话。
“看完烟花早些回来。”
我点头。
师父一笑,待上了马又想起什么,低下头道:“喜欢什么买就是,有徐管家在。”
我又点头,接着却摇头:“不要了,我等着看师父上城楼。”
师父就笑了:“也好,下回师父陪着你,想要什么,师父给你买。”
为了这句话,我高兴得一整天嘴角都是向上翘的。
夜里果然热闹非凡,每条街都挤满了人,人流汇成流动的水,不断涌向同一个方向。街道两边灯火通明,扛着糖葫芦纸风车小灯笼的小贩们穿梭在人群中,所有店铺也都在这个晚上使出浑身解数招揽行人,卖糖果的摆开了糖堆成的山,雪白的粽子糖清香的薄荷绿还有姜红的麦芽糖引得孩子们尖叫连连,无论父母怎么扯都不肯离开;往前走一点就是布料铺子,卸了全部的门板敞开柜台,五颜六色的布料挂成瀑布,姑娘们围在柜台前叽叽喳喳,我与徐管家站在最外头,踮着脚都看不到店堂内的情形。
其他各色店铺更是热闹,就连卖刀具的铺子都在这个夜里大敞着门,老板也不急着做买卖,拖张凳子坐在大门口,叼着杆烟美滋滋地砸吧着,看着外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一边念叨。
“好年头啊,太平盛世,真是好年头。”
旁边就有人搭话:“真要多谢徐将军。”
一群人附和:“现如今要说这举国上下谁最值得翘大拇指的,也就是徐将军了,保家卫国,满门忠烈,真是一等一的好男儿。”
“你们看到他穿战甲的模样了吗?我都睁不开眼睛了。”
“小翠你又来了,别整天都在我耳边念叨。”
“周郎年少,英姿勃发。”
“夫子你也来啦,吃了没?怎么一来就掉文?”
“……”
“……”
我与徐管家走在一起,听得满脸泛红,徐管家显然是想要一直保持着他将军府管家之**持重的风范的,但脸上渐渐也泛出光来,胸脯都比平时挺得高了许多。
“亮灯了亮灯了,大伙儿快看城楼上!”
一声大喊之后,人们纷纷涌向城楼方向,个个都急切地踮脚仰头。
礼乐声起,城楼上挑出无数宫灯,上下辉映如同灯海,先出来的是一身明黄的天元帝,珠翠环绕的皇后立在他的左侧,远远的看不清他们的面貌,只觉得皇帝老得都颤颤巍巍了,两只手各搭在一名内侍的身上,不像是自己走出来的,倒像是被人架出来的。
皇帝身后影影绰绰立了许多人,应是当朝的皇子皇孙们,我想要看清子锦是否在里面,却听城楼上锣鼓声声回响,护城河两边肃立已久的神威军与候在城楼前的文官武将们齐齐下跪,数千名将士们的铁甲相碰之声令护城河外的广场上以及街道上的人们俱是一震,然后便是三声万岁,其声如雷,齐整如一。
百姓们受了惊吓,左顾右盼中也纷纷低下身子跪了,跟着呼喊万岁,一时间万岁之声不绝,偶有哭闹的小孩也被身边大人一把蒙住嘴,倒像是整个京城都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了。
皇帝在城楼上慢慢抬手,神威军与文官武将率先立起,然后才是如梦初醒的百姓们。
锣鼓声再响,又一人在城楼上缓步上前,皇帝慢慢地回过头去,牵住他的手,要他立到自己身边来。
白银铠甲出现在所有人仰望之处,灯海的光仿佛全都聚集到了一点,照得那人朗朗如日月。
刚刚站起的人们不自觉地屏息,城楼周围陷入短暂的静止中,不知哪里冒出第一声。
“徐将军!”
然后所有人像是被传染了那样,陡然欢呼起来。
“徐将军!徐将军!”
我立在人群中,耳边充斥着同样的喊叫声,没有任何组织的,也没有任何节奏或者规律的,只是每个人都张开嘴,所有的声音汇在一起,竟是比之前的三呼万岁更为响彻云霄。我在这样海浪一般的声音里遥望城楼上闪耀光芒的那一点,从未觉得师父离我那么远过,远到让我生出即将失去些什么的惶恐来。
我转头试图与徐管家说些什么,好让自己从莫名的惊惶中定下心来,却看到徐管家不知何时暗了脸色,连呼吸都沉重了许多。
我惊了一下,一时之间竟忘了自己要与他说些什么,回过头再去看城楼上,却见将军并未对回荡在京城上空的欢呼做出回应,只是后退一步,并在衰老的皇帝面前弯下腰,默默地单膝跪了下来。
皇帝阻止了他的动作,城楼上可见的一切到此为止,因为下一秒,四周升腾而起的火树银花便将之包围,烟花引出无数的惊呼与赞叹,欢笑声此起彼伏,孩子们甚至当街蹦跳起来,形形**的绚烂彩花绽放在所有人的眼睛里,瑰丽光线下一切恍若梦境。
我试图隔着烟花再次寻找师父在城楼上的身影,但是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徐管家在我身边开口。
“小玥姑娘,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吧,迟了人多,路不好走。”
我转过头看他,这老人脸上的颜色仍旧是令人担忧的。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他点了点头。
我与徐管家在烟花结束之前便回到将军府内,厨娘大婶准备了莲子汤,还殷切地问我街上如何热闹。我与她说了会儿话,然后一个人回了屋。
我的房间紧靠着师父的居所,我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只想等着师父回来。
但是师父一直都没有回来。
时间慢慢过去,铜漏声声,亥时过了,到后来连子时都过了。我在长久的等待中生了无限忐忑,最后索性穿衣下床,打算走到大门口去。
静夜如水,我踏着月光走出去,在将近大门处遇到徐管家,他仍穿着回来时的衣服,一个人踱来踱去。
我一愣,脱口叫了声:“徐管家。”
徐管家猛地转身,又被门外响起的马蹄声惊了魂那样,急忙忙地跑到门边去拉闸。
我也奔了过去,大门打开,一队人马刚停在门外,当先的正是乌云踏雪。
“将军。”
“师父。”
我和徐管家充满喜悦的声音在看清乌云踏雪根本无人骑乘的刹那同时消失,有人下马走前几步说话,身上穿着宫内走动的锦衣,面貌完全陌生。
“这位可是将军府内执事?”
“我是管家。”徐管家走到我前头去说话。
“我是御前走动云旗,应皇上吩咐送徐将军回府的。”
徐管家又看了一眼背上空空的乌云踏雪:“敢问云爷,我家将军呢?”
云旗在将军府前两盏气死风灯笼投下的光里伸手示意:“宫内夜宴,徐将军醉了,在马车里呢。”
3
这大概是将军府多年来第一次,将军不是在马上回到府内,而是被人用马车送回来的。
云旗虽然是从宫里出来的,行事做派倒并没有什么骄横气,说话仍是客客气气的,言语间还提到皇十二孙,说皇上原想要将军留宿朝阳宫,但最后还是让皇十二孙与将军一同出了宫,皇孙回府前关照他们回来的路上小心照看,又要他带话过来,说明日待将军酒醒了,不妨到他的和元府一聚。
这样意料之外的状况令一向冷静的徐管家都有些忙乱起来,云旗等人很是待了一会儿才离开,徐管家又要送将军回房,又要招待这些宫人,幸好徐平也回来了,否则真是分身乏术。
徐平是跟着将军一起进宫的,也是跟着一起回来的,但是云旗等人离开之前,徐平都很沉默,几乎是一字不吐。
府里的人小心翼翼地送人事不省的将军回屋,我寸步不离开师父,徐管家将我留在房内,关门时眼睛看着我。
我站在床边,一只手拉着师父的手,他的手指冰凉,一点都不像喝醉酒的人。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乱了,但还是回答了站在门口的老人。
“我会照顾好师父的,徐管家。”
徐管家点头,合上门走了。
我转过身,按了师父的脉,想想犹自不放心,还是取了金针刺了血出来,再用舌尖尝了。
我刚把针尖擦拭干净,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徐平,走过来也不说话,就在床边上双膝落地的跪了,把我吓了一跳。
“徐平,你怎么了?”
徐平不答我,垂着眼问我:“将军还好吗?”
“喝醉了,宴席上很多人敬酒吗?怎地喝了那么多。”我已经安下心来,说话顺畅了许多,一边说还一边转身往门外去:“我弄些解酒的东西,你别走开啊。”
徐平没说话,但也没动,我出门两步又不放心,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徐平仍旧跪在那里,放在身边的两只手握紧了拳头。
我刚定下来一点的心又提了起来,绷紧了一根弦那样。
我回房里取了解酒的药,奔回去的时候看到徐管家与徐平两个人都立在门口等我,我脚步一顿,声音紧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徐管家答我:“没事,将军醒了,你进去吧。”说完了与徐平一同退开一步,让出他们身后的门来。
我推门进去,看到师父果然已经醒了,黑色的眼睛半睁着,里面全是氤氲雾气,看到我只微微掀了掀睫毛,却让我觉得半室都晃荡出潮湿气来,连我都不自觉的胸口一荡。
我忍着怦怦心跳走上前去,叫了声。
“师父。”
将军“嗯”了一声,声音很轻,也不说话,眼睛只是看着我,像是在辨认我是谁。
我再靠近一点,闻到师父身上略带些甜香的酒气,心就跳得更厉害了,好像自己也喝了太多的酒,只觉得两颊热烫。
“师父,是我,你喝醉了,喝点东西好吗?会舒服很多。”
我这么说着,就把解酒药在温水里化了,两只手捧着杯子递上去,看师父靠着不方便,想想又去拿了勺子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
师父一直都没有说话,也一直都半垂着眼看着我,平日里的威严肃穆都随着酒后的氤氲消失了,让我觉得熟悉又陌生。
但无论怎样,这都是我的师父。
之前将军出现在城楼上时,我在楼下人群中的刹那心悸的感觉又回来了,但现在却更像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余悸。
我将空了的碗放到一边,回到床边后看到解酒药已经在发生作用,师父额上出了一层汗,睫毛都像是湿漉漉的,却仍是不肯闭上眼睛,也不知在坚持什么,朦朦胧胧却固执地看着我。
我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跳都乱了序,眼角都湿了,经不住张口又叫了一声。
“师父。”——自己都不认得的声音。
“玥儿。”师父回答了我,终于。
而后我的手腕便是一热,我低头,看到被师父握住的一只手,师父的手心很烫,与之前的冰冷全然不同。握住我之后又将我往他那里拉了一下。
我伏在师父身上,觉得他把另一只手绕过我的后背放在了我的头发上,保护小孩的一个姿势。
然后我听到师父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好了好了,师父在这里。”
我在这溺毙我的怀抱里忘了一切,只知道用自己的两只手回抱过去,用了全力,如何都不愿放开。
又在捣乱我脑子的五颜六色的眩光里茫然地想,师父这是把我当做十六岁的玥儿呢,还是那个他在白灵山上日日挂在心里的,六岁时的我呢?
4
师父抱了我许久,久到我觉得他都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抬头去看,看到师父的眼睛果然已经闭上了,黑色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下,呼吸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尝试着动了一下,师父立刻收紧了臂膀,很轻地说了句什么,也不睁眼,就是不放手。
我吸着气,觉得自己的心脏都不跳了。
我把脸贴在师父的心口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小声说了句:“师父,我喜欢你。”
这是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且不是无声的,但我知道,这仍是一句得不到回答的表白,可是师父抱着我,一直都没有松开手,脸贴着我的脸,温暖的呼吸一点点渗进我的衣领里。
我放弃挣扎,闭上眼睛,在无限的幸福中彻底软弱下来,就算这样的拥抱意味着万劫不复,那也是世上最甜蜜的绝境,我愿意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等到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户上蒙着的玉白色的纸落进屋子里。
师父仍旧睡着,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晨光中呼吸绵长,侧脸线条温柔。
我连呼吸都不敢放开,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虚空里用臆想的手指一遍一遍地描摹他的侧脸,想要把这一刻刻进自己的心底里去。
我记得昨晚的一切,记得自己有多么贪恋师父的怀抱,记得自己埋头在他温暖的胸口,耳朵紧贴着他的心跳,记得师父一直都没有放开我,记得我想要时间静止,求一场永生的梦,再不醒来。
师父的睫毛微微掀动了一下。
我突然僵住,屏住呼吸往后退,身体挪到床边,腰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被褥上,而我几乎是滚落在地上。
然后,落荒而逃。
我沿着回廊,一直跑到庭院深处的假山后才停下脚步,假山前是一潭池水,我在那里面看到一个满脸涨红的自己,两只手扶在膝盖上,连膝盖带手指都在发抖。
我艰难地张了张嘴,这才发觉自己屏住呼吸太久,差一点就要被自己闷死了。
我颤抖着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觉得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它就会从皮肤下头跳跃出来,跌坠到我不能挽救的地方去。
“我们餐风露宿,马革裹尸,在荒蛮之地死得尸骨无存,这些都错了?”
突然传来的徐平的声音让我停下所有动作。
“别说了。”
这次说话的是徐管家。
“凭什么要把神威军拆成碎片,要把将军最亲近的亲兵都分入别州兵马,我想不通。”
“闭嘴。你这些话昨日没有说出口吧?你这是要害了将军是不是?”
“我没有,但是爹……”
“闭嘴!”徐管家再次呵斥了自己的儿子,却在接下来开口说话之前叹了口气:“现今圣上龙体欠佳数年了,朝中势力动荡,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军年少功高,圣眷正隆,这次又封了三州兵马执掌,你看看朝里那些武将,哪个不是皇亲国戚,徐家向来孤掌难鸣……”
“我们一直在外头流血流汗!”
“又怎么了!老将军在世时不也是这样?保家卫国,男儿理当如此。”
“我明白,爹,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死活守着边疆,到头来还得被那些猪头狗脑的家伙在背后阴一把。”
“你个愣头青,懂什么?”
徐平恼了:“我是不懂,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给我闭上嘴,别给将军惹事。”
“将军一定也是难过的,否则昨日也不至于醉成那样。”
“我就是要问你,怎地喝了那么多,你是个死的吗?跟在将军身边干什么去了?”
“席上哪个朝臣不过来敬酒,能不喝吗?皇上也不说话,就看着他们灌将军,我想替将军喝来着,还被人呵斥了。”
徐平父子俩很是说了一会儿,我知道他们不愿这对话被人听到,所以才在这清晨走到僻静处来,但听在我耳里就是一阵一阵的心慌。
话说到这里,就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接着响起的是小树的声音,气喘吁吁的。
“徐管家,你们在这儿啊,有客人来了。”
“谁啊?这么一大清早的。”
“是宫里来的马车,我问了,人家没告诉我。人家……人家要将军出去接。”
“宫里来的?”徐管家有些吃惊。
“啐,真是没完没了!”徐平啐了一声。
“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去将军屋里看看,要是玥儿姑娘还在那里,让她快照顾将军起了吧。小树,跟我去门口。”
徐管家一通吩咐,之后他们便匆匆散了,我在假山后头呆了片刻,再也呆不下去了,拔腿就往师父的屋子跑。
跑到门口果然看见徐平,正找我呢,看到我就问。
“你去哪儿了?将军还没醒,怎么办?”
我怎好说自己刚在在假山后头听你们说话呢,只含糊地答他:“我刚才回房去取药了。”
“取什么药了?宫里有人来了,我不知怎么叫醒将军,你来吧。”徐平让开身子。
我走进屋里,看到师父的一刹那,脸又红了。
我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情怯,走到床边去坐下,又从袖子里摸出醒神散的药瓶来。
药瓶都没有打开,我的手就被握住了。
我慌乱地抬头,对上师父睁开的眼睛。
“玥儿。”
“徐……徐将军。”
莺莺鹂鹂的声音含着惊讶与困惑在门口响起,我猛地回头,看到一个被人簇拥着的宫装美人,就立在打开的将军卧室门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5
我也一脸震惊。
虽然不能确定她的面貌,但那把声音实在是过耳难忘的,这清早出现在将军府的,前呼后拥的宫装美人,竟是那日我在茶楼上遇见的蒙着面纱的千金小姐。
“景宁公主驾到,闲杂人等还不下跪后退,惊了凤驾该当何罪?”
又快又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又看到了那天在茶楼中出现的另一张面孔。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我看着她们,她们看着我,然后那小宫女的眼睛就与公主一样瞪大了,嘴巴张成一个圆型。
“……”
我也“……”
师父握住我的手指收了一下,又对着门口那一大群人开口。
“徐持未能迎景宁公主凤驾,请公主恕罪。”
徐管家满脸都是汗,站在门边上不知是请公主回避好还是先把我拉走的好,嘴巴张了又张都没能说出话来。
倒是师父又开了口:“这是我徒儿小玥,玥儿,这是景宁公主,皇十二孙的姐姐。徐持昨夜酒醉,衣冠尚未整齐,殿下可否到前厅小坐,容末将稍事梳洗再行叩拜?”
简单平静的语气,却让那位贵重人儿刚才还在发白的脸红了,两朵霞光飞上来,更是明艳动人。
徐管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快脚地伸手示意:“殿下这边请。”
公主便跟着走了,临走又看了一眼将军,雪白牙齿咬在红色的嘴唇上,侧脸如画,那小宫女便直接多了,狠狠拿眼珠子剜了我一下,这才仰起头走了。
一直到师父又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才回过神来,叫了一声。
“师父。”
师父的手指带着热的温度,昨夜的一切又回来了,我被再次涌出的强烈的情怯打倒了,猛地缩回手,像是烫到了。
师父微微扬眉,我慌张地:“师,师父,你昨晚醉了,我伺候你起床吧。”
说着就要站起来。
“好。”师父答我,略微有些含糊的声音。
我动了动,然后涨红了脸说话。
“师父……你这样,我没法站起来了。”
师父坐在床沿上,两只手从我的背后绕过来交叉在我身前,脸搁在我的肩膀上,我都可以感觉到他暖的呼吸。
“再等一会儿。”他这样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奇怪的东西,温柔而感伤。
我感到一阵疼痛着的快乐,想要回过身抱住他,又想问师父,你都记得,是不是?又觉得还是不问的好,只要师父愿意这样抱住我,愿意让我分担哪怕只是零星羽片那样轻的心事,对我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景宁公主还在前厅等着,师父当然不能在自己房里耽搁太久。
将军圣眷正隆,一宿宿醉都有皇家公主清晨亲自上门慰问,传了出去,又不知道要红煞多少文武的眼睛。
我立在师父身后,替他扣上腰带。
将军在自己府里,就只穿了一身简单的束腰袍子,大概是常年穿着战甲的关系,没了铁甲,腰身就更显得瘦了,我扣了两个觉得松,忍不住心疼。
“师父,你太瘦了,这腰带都要重新收过了。”
将军回头看我,眼角带着一点笑。
“是吗?”
我为这轻描淡写的口气烦恼了,但师父一句话就让我愣了神。
“玥儿,我看景宁公主那侍女看你的样子颇有些古怪,你们可是见过?”
叫我怎么说?我和公主在茶楼为了听说书抢过位置?
我支吾起来,师父反手过来,自己扣了最后那颗扣子,又问了一遍。
“玥儿?”
声音并不严厉。
但我还是立刻就说了实话,一开始头还仰着,说着说着头就低了下去,自己都觉得做了傻事。
过了半晌才听到师父的回答,说话前先伸过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里有许多无奈。
“你真是……与这些皇家人有缘。”
我急了,抬头想辩解,却见师父的脸上是带着点笑的。
“知道了,一会儿去与景宁公主见个礼,她人不坏的,小时候常来府里玩,我母亲是她的刺绣师父。”
我点头,跟着师父往外走,走过回廊的时候没憋住,最后还是问了句。
“她小时候……也是很美的吧?”
“什么?”师父走在前头,没听清。
我就更说不出口了,赶紧摇头:“没,没什么。”
景宁公主与将军很是聊了一会儿,我依照师父所说的上前行了礼,公主看来已经从之前的震惊中缓过来了,对我款款点了点头,又偏过头去说了声。
“小秀,之前是你莽撞了,过来给徐将军的徒儿赔不是。”
那小小女侍的脸就挂下来了,我摆手。
“不用不用。”
但小秀已经走了过来,不情不愿地对我矮了矮身子,又趁着别人都不注意,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我“……”
再过一会儿,公主就走了,留下她带来的千年雪莲以及一大堆的名贵补品,内侍将那张长长的单子念了一遍,听得我一阵一阵的咋舌,想皇帝家到底是有钱,师父不过是喝醉酒就送这么多金贵药材,这要是真的都补下去了,岂不是日日流鼻血。
公主离开时,将军一直将她送上马车,公主对将军府果然是很熟悉的,走到庭院中还停下脚步,把一只手放在老松树上偏过头说了句。
“原来它还在这里,从前这里是挂着秋千的,真是令人怀念。”
将军就是一笑,说了句:“难得公主还记得。”
两人立在一起,真是……美景如画。
我一直都跟在师父身后,这时脚下一乱,竟是没法再往前走一步,耳边传来很轻很轻的一声“嗤”,我一转头就看到小秀在看我,斜着眼珠子,脸上全是不屑。
终于送走公主,徐管家很是松了一口气,大伙儿看到将军安然无恙都是高兴的,就连铁板了一天脸的徐平都露出笑来,只有我开始闷闷不乐,吃午饭的时候都没说过一句话。
到了下午,师父就进了书房处理军务,我跟他已经跟习惯了,自己抱着瓶子罐子跟进去坐在他脚边上磨药粉,师父很忙,大鹰也来了,呼啦啦地从开着的窗子里直冲进来,绕着我打了两个转才停在鹰架上,看来是它最熟悉的老地方之一,停下后就开始用鸟喙整理羽毛,很是惬意的样子。
我高兴起来,上去与它说话,还亲亲密密地拿手指去摸它的头顶心,被它一偏头让开,很是瞪了我一眼。
师父正拿着鹰儿送来的急报看,见我们这样就笑了,走过来与我说话。
“去拿块鲜肉给它,怎么都依你了。”
正说着,门就响了,推门的是徐管家,又是一脸汗。
我与师父一同回头,徐管家道:“将军,又有宫里的马车来了。”
我一愣,师父已经开口了:“谁?”
徐管家擦汗:“皇十二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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