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江南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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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自小颠沛于边关的人,守望过紫台朔漠的长河落日,聆听过戍边黄土的角声漫天,对于江南水乡的桃红柳绿、茂林芳菲不免抱了些诗情画意的期待。
眼下虽还算是太平盛世,但黄河水灾尚未平复,沿岸灾民众多,乱象丛生,走投无路之人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一来二去演变为盗匪猖獗,甚至是官匪勾结的景象。
为自身安全计,娄玉珩准备乔装出行,对镜自照,换上一身质地普通、完全隐没于市井之间的麻灰色长袍,拔下两根珠翠发簪,将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用一根灰色丝带扎成一个矮螺髻,再扣上一顶墨黑色冠帽压至额头,将鬓角发丝遮得严严实实。
整发完毕,她不经意地瞄了一眼镜中自己未施一点粉黛的脸腮,露出几分意外的喜色。
也不知是跟浓黑乌沉的帽檐有了比对还是怎么,自己的肤色,好像确实白净细腻些许,脸颊上的斑痕消退得很是明显,甚至于夜色之中,哪怕亮着灯烛,也不会惹人注意。
向后退几步来看,整个人活像是个儒雅俊秀、身材羸弱的赶考少年。
临行前,苏沐仍不放心,特意为她准备了一柄短刀,藏于靴口之中。
打定主意后,娄玉珩片刻没耽搁,带上衣物盘缠,走出杏花楼,策马挥鞭驶出豫章城,驶向茫茫旷野官道,月色清朗,马蹄踏碎一地银光。
凭借几年前从蓟州镇山海关赶往江西广信府的经历,她一路疾驰,顺利通过潢川、淮滨、晋城等数道关隘,累了就席地而眠,饿了就路边茶棚打个牙祭,于两日后赶至江洲浔阳江畔,弃马乘船。
这是一艘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大型客船,船舱分为两层,桅杆数丈之高,船帆并成一排,娄玉珩买了间二层最为僻静的单间舱房,舱房虽然逼仄狭窄,但足以下榻休息,白天时将舱内轩窗支开一条缝隙,眺望江景,晴天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雨天时骤雨潇潇,云水一色。
客船的喧闹几乎从不停歇,白天时迎来送往络绎不绝,到了夜晚,一楼船舱内的碰杯声、划拳声、叫骂声、嬉笑声也是从不间断,每当她不得不为了饭食来到楼下,路过那些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地方,就得低下头加快步伐。
唯有一次例外。
通铺犄角处,蜷缩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头上一顶破了洞的泛黄布帽,双臂交叠搁在膝上,挡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睫毛浓密、眼型舒展的黑眸,折射出复杂交错的情绪,不安、胆怯、无望、戒备。
随着船公走过,喝出“没钱就别想着吃饭了!”的话,娄玉珩心下不忍,买了两个肉包子、清爽小菜、和一碗热豆浆,托付小二哥送到了少年面前。
少年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将目光挪向抬歩迈向二层船舱的淡灰色纤细身影。
接下来的几天,每当娄玉珩路过,都会为少年送上一份吃食。
历经几番水域转折,客船驶入山西壶口。
趁着客船到达渡口的交接之时,娄玉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来到舱外,望着脚下河水滔滔,奔腾跌泻,远处的一道道瀑布从峡顶砸入深谷,激起重重水花,如烟如雨,如尘如雾,她雀跃起来。
看来,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
但是想到沿河两岸无数百姓为此天灾罹难,她的目光瞬间暗淡下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嗟叹。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是这次靠岸,一场致命的危险悄然逼近。
这夜,水面死一般沉寂,仿佛处处杀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吞噬。
“轰隆隆——”一声闷雷划破夜空,躺在客舱木塌上的娄玉珩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她掀开被子,定了定神,摸黑打开舱门,来到二层甲板之上,却吃惊地发现客船竟然在河水中央抛锚了!
更为可怖的是,潮湿的空气之中竟然弥漫着一股不属于食物的血膻味!
她缓缓转身,一只带血的手臂忽然从船顶搭了下来,吓得她将喊叫生生咽了回去,双手死死捂住嘴巴,连忙回到舱房,摸到靴口处的短刀,刚要拔出,就有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闯了进来。
“是你!”这一刻,借着舱外朦胧光亮,娄玉珩看清了少年的脸,说是少年,对方却是身材颀长,足足比她高上一头。
“是水匪!他们杀了好多人!现在就在下面那一层!”少年白皙的脸颊血汗交错,惊恐万状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她拿主意。
娄玉珩咬咬唇,心下一横,拉起少年的手臂奔到甲板之上,拿起短刀,奋力将撑住船帆的麻绳尽数砍断,帆布立刻落下,整艘船瞬间失去方向。
“这不是自寻死路吗?”少年焦急地跺着脚,不解地看着她。
“不想死就闭嘴!”娄玉珩粗着嗓子喝了一声,她的手掌被麻绳磨破,大口地喘着气,静静地看着最后一道船帆落下,下层果然传来了接连跳水的“扑通——”之声。
向下俯瞰,十数名水匪果然跳上小船逃走了。
娄玉珩满头冷汗,长抒一口气,散落下的一缕鬓发随风飘进了她的嘴角,带有咸湿的味道,开始陷入天塌地陷一般的绝望。
她咽了口唾沫,闭了闭眼,船帆既毁,也无掌舵之人,这艘船会漂向何处,只能听天由命。
难不成,没等自己死在风景秀丽的赣江之畔,就要就此葬身于九曲黄河么?
很快,更绝望的一幕出现了!
此时河水湍流,晚来风急,彻底失去方向的船板摇摇晃晃,“嘭——”的一声,大约是触到水下暗礁,船身随之倾斜,又一卷巨浪拍来,船舱彻底倾覆。
“啊!!”娄玉珩发出惊叫,整个人头重脚轻,脚下的靴子哧溜溜地往下滑,完全站立不稳的两人紧紧握住对方,最终栽进了滚滚浊浪之中。
她在山海关待过几年,十分熟悉水性,眼见着一根粗壮的桅杆自中间断裂,她疯狂刨着水,奋力游了过去,双臂紧紧扒在木杆上面,并命令明显不擅水性的少年赶紧抓住另一端!
时近六月的季节,河水虽不至于凉得刺骨,但浸身其中数个时辰,也足以凛冽到筋骨皆麻,皮肤皲裂。
娄玉珩的双腿渐渐失去肢觉,虚弱地看了一眼自己被泡的纹理沟壑纵横的掌心,又抬头看了一眼趴在另一端好像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脑袋一歪,沉重不堪的眼皮,终于缓缓阖上。
好累。
……
夏雷滚滚,雨水渐收,一缕明亮的曦光刺破云层,笼罩于蒙蒙烟雨后的草色江南。
经历了半夜的浪涛翻滚,几道身衰力竭的身躯被冲到沙岸上,渡口附近矗立着一座精巧的石碑,石碑周围芳草没膝,露出来的部分刻着湿漉漉的三个字——梅龙镇。
梅龙镇,乃是山西大同境内一座民风淳朴、风景旖旎的江南小镇,长街雨巷,青砖碧瓦,浅渚波光云影,小桥流水人家。
更为难得的是,就是这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古镇,民间尊师重教,乐学之风浸润学子,脉脉书香氤氲民间,文风炽盛,人杰地灵。
于一派浓郁求学氛围之下,一座名叫观自在的书院闻名遐迩,书院院士大有来头,正是原六部尚书应墨林,副院士孔儒,亦是当地鸿儒。
而观自在书院中的翘楚,黄班班主任,乃是一个名叫不懂的小和尚。
不懂是个和尚,却常常穿着一件绣着黄色菊花样式、佛道不分的素袍,眉清目秀的外表下,个性放荡不羁,平日里好酒好赌,行事古怪刁钻,常与自家学生打成一片。
不懂并非江南人士,而是两个多月以前从京城来到梅龙镇,在应墨林的旧相识、书院附近金阁寺和尚的介绍下,入职到观自在书院,不懂教书之余,就生活在金阁寺,与这位名叫“无休”的老和尚厮混在一起。
骤雨过后,金阁寺的香火味儿淡了些。
一位挎着竹筐的粉衫女子容貌娉婷,杏眸如水,朱唇皓齿,两只浅浅的梨涡缀于粉腮,弯腰观察着被她用马车送到金阁寺禅房中的两人。
“我说凤姐啊,你那么好心,对那些落了难的人,施粥送饭也就是了,怎么这回还把人给送这来了?”不懂蹦蹦跳跳地进了禅房,掐着腰看着躺在蒲垫上昏迷不醒的两人。
“你也知道我是好心啊?”李凤抿唇一笑,挑了挑眉,伸手指了指其中身量较丰的那位,只见他那接近褴褛的外衫半敞,胸前露出淡黄色的一角纸绢,“你们观自在书院的人,常常到我的龙凤店光顾,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不是你们观自在书院的入学通知书?”
“啊?是吗?”不懂一脸惊奇地靠近,本着非礼勿动的原则,他没有打开看。
但是他几乎能确认,那就是书院的通知书。
两人正说着话,躺在蒲垫上的少年忽然咳嗽起来,李凤连忙端起一旁的驱寒汤,推了他几下,少年皱紧眉头,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甜美灵动的俏脸。
“你醒啦?”李凤见他欲挣扎起身,便坐下身来扶了他一把。
见李凤对少年如此照顾,不懂心里直泛酸,大咧咧地说:“嘿!你终于醒了啊,我问你哈,你是不是准备到观自在书院来的?”
少年尚且有几分懵懂,环视了一眼周围,确认是一座寺庙,又见面前二人慈眉善目,才沙哑着嗓音回应,“是的,我是准备到观自在书院的。”
不懂一下子来了精神,继续追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睫低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低弱:“我叫朱正。”
“哈哈哈哈……”不懂笑出声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你小子走运啊!我告诉你,我就是观自在书院的德业老师……”
“你说的是真的?”朱正一听立马弹跳起来,一把揪住不懂的衣领,“那你认识应墨林吗?”
“喂!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竟然直呼应院士的大名。”不懂无奈往后退。
“你快带我去见他!”朱正愈发激动。
“你先冷静一下,我呢,的确是认识应院士,但是,他这两天不在书院啊,他去嘉庆那边办事去了,等他回来,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啊?你先松手。”
朱正这才松开不懂,有些歉意地望着他,不懂指了指躺在蒲垫上的另外一个,“还有,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朱正略一思忖,语气变得诚恳:“他是我老乡,他看起来比我虚弱,能不能暂时收留我们两个一段时间?等应院士回来,我就离开。”
“嗯,我这里可不收吃白饭的啊!”
李凤走了过来,给了朱正一记安定的眼神:“要是你暂时无处可去的话,可以到我的龙凤店做些打杂的事,我会管你吃住,不会很累的。”
想到自己那个腿脚不灵便、常常打翻碗碟的哥哥,以及那个智力残缺、调皮捣蛋捉弄客人的弟弟,自家的龙凤店全靠自己一个人撑着,李凤的内心哀怨不已。
“打……打杂?”朱正有些难以置信地咀嚼着这个词语,李凤有些不解,双眸如一泓清泉,闪烁出些许失落,看得朱正脸颊一烫,支支吾吾起来,“我、等我老乡醒来,我跟他商量一下。”
“好。”李凤这才展颜一笑。
暮色时分,金阁寺外炊烟缕缕,天边弦月浅浅一勾。
娄玉珩苏醒过来,依旧保持女扮男装,在不懂的询问之下,她以“阿珩”自称,顺理成章地“承认”了朱正老乡这一身份。
从黄河水中捡回一条命,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
此刻睡在隔壁禅房与她携手逃生的少年名叫朱正,并且,他拼了命要找的人竟然是应墨林!
对于应墨林,她并不陌生,父亲娄性和叔父娄忱曾先后从朝廷辞官归乡,但曾经都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六部尚书应墨林同朝为官,身为一位权倾六部的内阁大臣,辞官隐退不归故里,反而留在一座江南小镇开设书院,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在梅龙镇收获些什么,但是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去处。
在金阁寺休息一夜,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带出来的盘缠已经全部丢在船上,自己在这梅龙镇人生地不熟,未来怕是寸步难行,遂决定跟随朱正到李凤的龙凤店打杂赚钱。
这对于她来讲,也算是一种“卧薪尝胆”的尝试。
……
江南六月,草茵茵如一碧帘青,水澹澹如水墨画卷。
梅龙镇的郊外分布着大小湖泊,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湖上石板桥青苔遍布,顺水而生,桥下乌篷船穿梭而过,摇橹声、水流之声潺潺相喝,锦绣之景如诗如画,于桥头边翠柳枝条掩映之下,一片竹筏似帷幕般缓缓漂浮而来。
自南昌到梅龙镇,朱宸濠昼夜兼程而来,一改身处南昌宁王府时的锦绣装束,头顶砗磲点纯银玉翅冠,两根银丝带自冠侧绕耳后垂落而下,一袭月白绸衣为衬领、银灰色格纹绉纱袍,腰际束之金丝锦纹青玉带,面若林间月华,色若春晓之花,清雅非常,风仪万千。
天光明媚,梅龙镇的街市茶坊喧嚣,人潮涌动,忽然之间,几名衙役推推嚷嚷的吆喝声,划破了这一派安宁祥和,于一道街巷拐口,大量百姓探头探脑地围了上去。
“看他一表人才,居然会偷钱!”师爷请了当地出巡的县官过来,两名衙役分别将掌中钢刀架在一个学生模样的少年颈上。
少年吓得哭嚎,大呼冤枉,县官打量一眼少年手中钱袋,认定是人赃并获,不由分说地就命令衙役将人带走。
“等一等!”人群中一声清朗厉喝破空而来,带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围观百姓不由自主地分开两侧,让开一条道路。
格纹衣袂随风轻摆,来人眉目英挺,双手背负,昂首阔步,浩然轩举,周围百姓纷纷噤声,县官摸不着头脑,隐约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又摄于对方流露出的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你叫什么名字?”朱宸濠目不斜视地走到那瑟瑟发抖的少年面前,清冷而淡定地问。
“我叫南宫越意,南宫世家的南宫越意。”
听完南宫越意罗里吧嗦说了一堆方才发生的事,朱宸濠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蓝色布袋子,说是里面装着得到高增所赠的擒贼石,只要在场之人轮流将手插进袋子触摸石块,擒贼石便可自行辨认真凶。
县官听了很不服气,在场百姓却很配合地排起长队,待人人摸了一把袋子之后,朱宸濠当场指认出了凶手。
袋子里装着的,并非是什么“擒贼石”,只是一块蘸了墨水的墨砚,偷盗之人做贼心虚,必然不敢真的触碰石块。
事情的结果,其余百姓的手沾了墨迹,只有小偷的手,是干净的。
一桩案件当场真相大白,百姓拍手称快,纷纷向宁王投去折服感佩的眼神,县官下令擒贼之后,却对准备离去的男人不依不饶起来:“你站住!你来历不明,未经本县许可就擅自查案,该打你三十大板!”
“你好大的官威啊!”朱宸濠勾唇轻笑。
“嘲笑朝廷命官,再打三十!”
“你过来。”朱宸濠拉起县官的手臂,揪着衣领将人按在墙角,附耳低声:“我是皇上的弟弟,九千岁。”
县官立时僵住,呆若木鸡,悔恨自己没多长出一只眼睛,他这才记起来,五年多以前,宁王是来过梅龙镇的。
……
距离梅龙镇的乡试之期还有月余,平日里的常客大部分去了京城,龙凤店的生意变得冷清起来。
初到龙凤店做活计,娄玉珩和朱正分别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生疏,她以为自己就已经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没想到朱正比她还要迟钝,不是粗心大意桌子擦不干净,就是稀里糊涂给客人上错食物。
她感叹,明明李凤那样一个处事玲珑、脾性温和的姑娘,却总是被朱正的笨手笨脚气得大发脾气。
渐渐的,她发现朱正似乎是对美貌伶俐又颇具才情的李凤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绪。
他总是一个人发呆,对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信笺痴痴发笑,却总是在李凤出现的时候,表现得格外局促,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小伙子。
可她也看得出来,李凤对于朱正,除了发自善心的照顾之情,似乎并无特殊之意。
原本,她也无心在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上过多留意,但是龙凤店的打杂生活长日寂寂,她又维持着男儿装束,不得不跟二人保持距离,对于这些枝叶末节的事情,根本无需她刻意观察,就能落在眼里。
很快,朱正正式入学观自在书院,娄玉珩也就能在闲暇之时,跟他一起到书院闲逛散心。
从黄河死里逃生,两人毕竟算是有过一番过命的交情。
这日,李凤带着婢女惜缘前往梅龙镇的县官家里送酒菜,龙凤店客人很少,娄玉珩换上一身干净的米黄色布衣袍,随意用一根乳白色麻布腰带,简单束在腰间。
临出门之前,她下意识地照了下店里的铜镜,而这一照镜子不打紧,她发现自己的脸,竟然在这几日间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不仅斑痕完全消失,肤质幼嫩细滑,皮肉生光似雪,更由于脸颊热得有些泛红,浑若两朵云霞弥漫开来。
她该觉得,如今自己这张面孔,哪怕是不着一点粉饰,也算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不过她顶着这张脸过活了这么多年,不论美丑,也都成了习惯,震撼的心情随之削减许多,倒是苏沐,若是被她看到了,必然为她高兴不已。
总之算是好事,娄玉珩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容愉悦地踏出店门。
天清气朗,书院学生暂时放下书本,集体到草地上活动筋骨。
朱正换上坎肩,跟几位同学在书院前的一片空旷草地上打棍球,一改往日心事重重,看起来心情大好,娄玉珩则静静坐在不远处的人堆之间,听南宫越意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偶遇一位“帅哥”的事迹,那一字一句,简直把对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我看,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比得上他,聪明,潇洒大方,还有机智灵敏……”
应墨林的女儿应籽言是书院中出了名的孩子王,同样是个明艳动人的妙龄姑娘,听了南宫越意的一番溢美之词,有些不相信地问:“喂!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人啊?你是不是太夸张了啊?”
不懂听了也不服气,表示自己有机会一定要赢了南宫越意口中那个所谓的“帅哥”。
应籽言怼了怼坐在一旁憋笑的娄玉珩的胳膊,打量着她豆腐似的脸蛋,挤眉弄眼地道:“嘿,我看你长得就挺俊俏的,跟个姑娘家似的,未必没有那个帅哥好看哦!”
娄玉珩扶额,闷闷道:“你怎么夸人跟骂人似的。”
应籽言抿嘴偷笑,觉得朱正这位老乡有趣极了。
“就是他!就是他!”南宫越意双眼放光,忽然发出兴奋的尖叫。
一道身姿挺拔、眉眼弧清的身影翩然走近,被人打飞的藤球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滚到来人脚下,在南宫越意近乎疯狂的带领下,几个围坐的同学立刻跟了过去。
这时,打飞了球的朱正提着球杆奔跑过来,看到面前熟悉的面孔,脸色闪过一丝细微的变化,朱宸濠动作优雅地弯腰将藤球捡起,递到朱正手中,温然开口:“请问,应院士,孔老师在吗?”
娄玉珩尚且不明所以,还是被应籽言拉了一把,看到蓦然出现在眼前的人,瞬间呆在原地,结果朱宸濠并没有转头,径直走向不远处的书斋阁楼。
周围的同学立刻陷入对宁王殿下的癫狂崇拜之中。
娄玉珩却冷静异常。
看来她的直觉又一次应验了,自己顺应时机守株待兔于此地,宁王的江南之行也是目标在此,而他来找的人,就是这位应墨林,她猜的没错,应墨林的这个观自在书院,果然大有玄机!事实上,不止书院院士和老师,她观察这里念书的学生,也都非一般人物,除了一位家中以种梨为生的,其余皆是官宦子弟,甚至于,那个叫洛少鹄的,他的父亲就是当朝兵部尚书洛亦!
月华初升,夜风夹杂着山茶花的淡淡清香,书院附近是一片静谧茂盛的林地,林地间枝叶交错,野草蔓花皆沾染了自由甘甜的气息,石板桥下方的潭水清清凉凉,循着潺潺水声,蹲坐在水畔的一道身影于明朗月色下茕茕孑立。
“江水滔滔,但比起你的烦恼,哪一样更延绵不绝呢?”朱宸濠踏月而来,对着那道孤寂身影,盈起一丝谦卑的浅笑,“参见殿下。”
朱正的目光依旧平视前方:“皇叔,你这次来江南,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朱宸濠撩起衣摆于他身旁蹲坐下来,道:“什么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逃避,不是最好的办法。你治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你已经尽力了,你不应该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你自己的身上。”
朱正怅惘叹息:“我很迷茫,我不知道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既然到了这儿,我只想静一静,想一想,想想我以后该怎么办。”
“有什么难题,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朱宸濠的语气,愈发温然,“或许,我还可以为你分忧呢。”
“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多谢皇叔关心。”朱正容色清淡,想到父皇曾经多番叮嘱,与各地藩王保持距离,尤其是宁王,如今面对他未知目的的殷切关心,他便只能敬而远之。
“那你什么时候跟我回去?”
“给我点时间吧。”
朱宸濠目光深沉地看着朱厚照离去的背影,明白眼前不过是弘治皇帝耳提面命的结果,既然你对我如此设防,那么,我一定会让你卸下一切提防,心甘情愿地跟我回京!
当晚,娄玉珩被应籽言盛情留在书院用了晚膳,在她看来,应籽言从白天见到宁王的那一刻起,整个人就沉浸在梦幻般的喜悦之中,只要谈到白天遇见的这个男人,她就暴露一副十足的小女儿情态,用完晚膳就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不用想,这一准是去书院客房见宁王了。
其实,也难怪,白天时面对书院一众师生的宁王,简直跟南昌宁王府中的判若两人,那叫一个儒雅随和,平易近人,她想着,这天分不去唱戏可惜了,没准脸谱都不用换的。
没过多久,就在她准备离开厢房之时,门外传来了一男一女的交谈之声,女的喜悦,男的沉静,接着就走了进来,如此迎头相碰,娄玉珩委实是不可避免地看了朱宸濠一眼,但是很快别过目光。
应籽言对于能够站在宁王身侧很是骄傲,一步不肯迈开,对呆愣着的娄玉珩扬唇一笑:“阿珩,见了宁王殿下,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我……”娄玉珩顿时无措。
朱宸濠淡淡一笑,情绪难辨的目光凝在她的脸上,眸光深若寒潭,“因为,她认识我。”
应籽言一阵狐疑,娄玉珩再度抬眸,洞察到朱宸濠眼神中那抹讳莫如深的意味,强抑着砰跳的心脏,清了清嗓子,勉强笑了笑:“对,籽言,是这样的,我、我其实是宁王殿下府里的家仆,听说王爷来了江南,我又没出过南昌,很想长点见识,所以就就跟了来。”
“啊?原来你不是朱正的老乡啊?”应籽言大为惊讶。
“好了,籽言,我看,我很有必要跟我的家仆谈点事情,改天,我请你吃桂花糕,好不好?”自从进了房,朱宸濠的目光就没有从娄玉珩的脸上挪开,依旧保持得体的微笑。
“好!一言为定!”应籽言抚掌一笑,随后大大方方地退了出去。
书院中的厢房古朴简单,顷刻只剩下两个人。
朱宸濠往前迈了几步,一言不发地瞧着悬挂在墙上的字画,娄玉珩觉得,她宁愿宁王直接跟她兴师问罪,或是大发雷霆,也不要保持眼前的这种令人难以琢磨的沉默。
因为暴风雨前的沉默,往往最令人窒息的。
要说这人,也真的是做贼才会心虚,若非她亲眼看到藏于杏花楼后园地道中的那些她本不该见到的东西,如今就算跟宁王碰了头,也不会如此恻然不安了。
所以,最不该表现出来的,就是不安,这种情绪越多,就越有问题。
朱宸濠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先发制人,举步绕到朱宸濠面前,双眸垂视地面,抬袖掩住口鼻,声音染了一丝哭腔:“王爷,能在这见到你,真的太不容易了,我一路从南昌到这,陆路不通,走了水路,坐船还遇到劫匪,掉进黄河差点淹死了。”
想到当时千钧一发的虎口脱险,她还真的就眼圈泛了红。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朱宸濠闻听此言,神色松弛许多,没什么情绪地叹了口气,继而在圆桌旁坐下,端起桌上茶杯,没有饮茶,只是用杯盖轻轻剐着杯口。
“我是听管家说起,说王爷有几年没下江南了,打算到这边看看。实不相瞒王爷,我虽然只是个念四书五经长大的姑娘,但是并不想把自己终日困在四方宅院里,既然王爷把我安置在王府外面,没有把我束缚的意思,我也就大着胆子溜出来了。”娄玉珩说着真假掺半的话,语气真诚到几乎无懈可击。
朱宸濠倒是没怀疑,同时也没仔细思考她没什么营养的回话,只是扫了一眼她素净到了极点的平民装扮,心知除了他之外,大概这里是不会有人知晓她的身份了,于是问道:“你似乎没有理解我的话,我不是问你为什么要出门,而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观自在书院。你以为,这里是布衣百姓都能进得来的地方么?”
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以解释的问题,娄玉珩轻轻抒了一口气,道:“我在坐船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人,就是刚刚籽言说的朱正,我是跟他一起从黄河死里逃生,流落到了这里,是朱正跟这里的院士说,允许我跟着进来打发时间的,况且我是女扮男装,也不会引人注意。”
“朱正也不知道你的身份么?”朱宸濠抬眸看着她。
“不知。”娄玉珩摇摇头,又咬一咬唇,“事关王府,我不敢轻易亮出身份。”见他微微蹙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唯恐自己被他三言两语给打发回南昌,于是又接着道,“王爷有所不知,我在梅龙镇的这段时间,一直在一家名叫龙凤店的饭馆打杂,虽然劳累了些,但是觉得日子很充实,也能真正体会到民间疾苦,所以,希望王爷暂时不要勉强我离开。”
朱宸濠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挑了挑眉:“你去饭馆打杂?”
娄玉珩露出一副有何不可的表情,朱宸濠心里装着事,也无意在这种小事上跟她饶舌,只抬手拿出一张数额足够人花上一辈子的银票,放到她面前,“既然你说你遇上了劫匪,想必身上的盘缠也所剩无几,就算留在饭馆打杂,本王也不会看着你清贫落魄的。只是有一样,在离开梅龙镇之前,你我人前主仆相称,绝对不可以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你就,好自为之吧。”
“多谢王爷!”娄玉珩如蒙大赦,欢天喜地地接下银票,压在心中多日的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朱宸濠看她那乐不可支的模样,忍不住腹诽:这娄大学士的孙女是没见过钱么?不仅在搬离王府的时候把新房里值钱的物件一扫而空,如今又对着一张银票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他这王妃讨得,也真是够丢人的!
如果说在洞房那日,他因为她的相貌,觉得很难把她带到皇亲国戚面前去,那么现在……等等!他目光微震,手中的茶碗僵在唇边,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这张脸,是被黄河的水给洗干净了么?怎么忽然变得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脱俗,光彩照人的?
罢了,反正不重要,他很快转念。
他的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方才拉着朱厚照离去的那个老和尚的身影。
没错,无休和尚,就是曾经的锦衣卫统领,以他的身份,必然只有皇帝才调得动他,那么,他来到梅龙镇的目的是什么?
……
接下来的两日,娄玉珩照常往来于龙凤店和书院之间,在书院副院士的邀请下,朱宸濠在书院给学生们讲了些寓意深刻的典故,引得众人更加崇拜,不懂趁机与他比试,结果落了下风,灰头土脸地回了金阁寺。
林间月影之下,杂草丛生,荒草没膝,黑压压的树林沙沙作响,接着就是扑簌簌的花瓣凌空而现,一缕浓郁到腐败的香味四散开来。
两道纤细矫健的黑影穿林而过,一前一后跪倒在端坐于林间树根上的冷峻男子面前。
朱宸濠利落接过叶子抛出的一卷纸笺,叶子道:“这是太子匿名写给李凤的信,信里都是一些生活琐事和鼓励的话。”
“太子应该是喜欢凤姑娘的不会错,你把这封信原路送回龙凤店。”朱宸濠快速扫了一眼,将信笺抛了回去,“你要密切监视太子的一举一动,我要让他的一切行动,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与吹花相比,叶子的眉眼凌厉许多,肃然问道:“那么,我们是不是要解决太子?”
“哼,我这次来,主要是收买他的心,因为治水失败的事,他现在自信尽失,对我根本构不成威胁!”
“可是如果……”叶子有些不放心。
朱宸濠淡定抬手,“如果他对我构成威胁,再杀他不迟。”
叶子仍然不解:“主子,何不杀了他,免得留后患?”
朱宸濠缓缓站起身来,步伐威仪地迈开几步,“那个看似糊涂的皇帝老头,其实很清楚,要不是他以多种手段稳住朝纲,那些藩王早已作乱,他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不给我兵权。不过没有关系,他现在病入膏肓,太子很快就会继位,只要太子相信我,兵权自然就会到我的手里,到时候我再将太子擒获,挥军十万杀回京城!”他双拳紧攥,面容写满了志在必得,“我有侠王之称,民心所向,天下自然唾手可得!”
顿一顿,神情变得阴沉,“可是有件事情,却在我的意料之外。”
“金阁寺的那个和尚?”叶子很快会意。
“他不应该在这里。他在这究竟干什么?为了以防万一,你们俩给我查个明白!”朱宸濠想到那道林间暗影,心中忌惮愈发浓重。
“是!”两人齐齐抱拳,然而,一直跪在一旁没有插话的吹花忽然犹豫着开口:“王爷,属下还发现一件事,觉得有些奇怪。”
“讲。”
“属下在龙凤店探查太子动向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发现他跟王妃长得十分相像,不知……”
朱宸濠云淡风轻地迎向吹花疑惑的眼神,“那就是王妃”,见她欲言又止,他淡淡道,“你们只要按照本王的吩咐做事,无需顾虑其他。”
对于一个见钱眼开、还差点把自己淹死在黄河里的女人,他有什么好考虑的。
再则,听娄玉珩的口吻,她也算是救过朱厚照的命,也许,必要的时候,她能帮上他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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