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叶绛珠风雨赴东京石桥家彬彬怀算计（上）

紫娟送黛玉棺椁即将抵达姑苏时，发生了一桩怪事。

        晴好的天儿忽的阴下来，大风乌啦啦地吹起，紧跟着，胳膊粗的闪电一道道砸下来，有一道直接落在船上，火跟风着了——烧的恰好是停着棺椁的地方，霎时，火势如紫旗招展，浓烟如云翻滚。紫娟哭叫着要扑进去，被水手一把拦下，敲晕了拖到一边。说来也怪，这闪电打完棺椁后，又轻轻落了两道便消气似的停了。等众人好容易扑灭大火，惊觉：林姑娘的棺材，怎么不见了？

        离恨天上，警幻仙子左眼一跳，忍不住掐指一算，表情似喜似悲：绛珠那丫头被请去修补他界了，只是不知，这一回又要结下几多因缘，又要用几世还清。

        与此同时，日本一个不知名的村庄刚挖通了一条河渠，村民们正在欢呼庆祝时，扭头一瞧，一个长方体的盒子样的的黑乎乎的东西顺水而来。

        “大雄，你瞧，那是什么？”一个头顶瓦亮，下巴如融化的果冻的瘸子问身边的高个儿男人。

        “我想想……“高个儿男人挠了挠毛茸茸的脑袋，说：“我以前给城主干活的时候看过这个，这是有钱人死后，装尸体的东西，可昂贵了呢。”

        此话一出，众村民一片哗然。直到棺椁停在了他们的脚边，众人都大气不敢出，甚至不约而同往后跨了一步，还有的悄悄拾起铁锹，准备刚把这条河渠填起来。

        这时，他们听见了一阵轻轻地“砰砰”声。有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等再一屏息凝神——错不了，肯定是从棺材里发出的声音，没跑了。

        有些胆小的村民干脆直接跑了，胆儿大的拾起铁锹，和周围人一合计，准备找个地方把这晦气的东西埋起来。可是说归说，到后来，大家谁也没行动。一刻钟不到，围在河渠旁的众人就散个一干二净。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破烂衣裳的小女孩靠近了棺椁，她手里拿着一把同样破烂的小铲子，费力起开钉在棺椁四个角上的木头钉子，接着，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棺材盖儿挪开，她喘着粗气，还没来得及看看她的“成果”，就见到一个恍若仙女的姐姐从棺椁里坐起：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不是林黛玉，还是谁？

        “小妹妹，便是你，搭救了我。多谢你。”黛玉面上淡然地笑着，心下却讶异：自己明明已经死了，怎么会死而复生呢。她轻轻抬手，金锞子玉镯子，沉甸甸的。往水上一望，头上的发髻梳得利利索索，绒花都插了两支呢。若不是看她一身孝服，还真以为她活得好好呢。

        黛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死而复生，但她苏醒以后，差点闷死在这棺椁里是真，眼前的姑娘救她一命也是真，她应当好好报答她。

        这样想着，黛玉从棺椁里跨出来，她本就仙姿玉质，站起来走动时，更是恍若神女。她蹲下身，靠近这个小姑娘，朝她温和一笑：“不过我现在没有住的地方，你可以带我去找个住的地方吗？”说着，她就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却被小姑娘制止了。

        小姑娘——也就是铃，她不会说话，眼前这么好看的仙女姐姐说的话她又听不懂，只是看懂了对方要给她钱，这怎么可以呢？她只是想多救一个人而已。她不好意思极了，想去牵对方的手，又觉得自己太脏了，忍不住在衣服上多擦两把。可是手干净了，其他地方显得更脏了，她感到不知所错。这时对方却主动牵起了她的手，还朝她笑了笑：“我叫黛玉。黛——玉——”

        黛玉指着自己，慢慢地说着。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慢慢地亮了，也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

        铃直接带着黛玉回了自己的家里。虽然这个家干干净净，清清静静，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太阳公公，可是黛玉什么都没说，一路上，她都笑得很温柔，铃被她的笑容感染，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两人协作着把破了个大洞的茅草屋补好，又把床铺得更大一些——虽然铃想让黛玉睡茅草床，自己睡地上，却被黛玉严厉制止了。晚上，铃为了让黛玉不挨饿，跑去别的村民家里偷鱼，被村民抓住暴打一顿，黛玉托着蜡烛去找人，她穿一身白衣，脸也是雪白的，走到哪里都吓退一干人，等找到打了铃的那家村民时，那家人直接被吓得跪在地上磕头，铃则是搂紧怀里的鱼，顶着一脑门的包，巴巴地送到黛玉面前，一脸的希冀。

        黛玉无奈地摸摸铃的头，眼神既心酸又难过，她还是从发髻上拿下那支银簪子，拍拍男主人的肩膀，在对方茫然的眼神中，将簪子放在对方手中，一手牵起铃的手，准备离开。

        “等等！”男主人和女主人窃窃私语片刻，两人招呼黛玉和铃：“不介意的话，我家那几条刚宰了的鱼，你们都带走吧。”男主人话音未落，女主人已经提着几条肥美的鱼走了过来，黛玉望向铃，铃赶紧把那条小鱼揣进兜里，空出的手将几条大鱼接过来，满眼不可置信。

        两人回了家，铃只会烤鱼，黛玉叹了一声，用简单的灶具和调理做了一盆色香味俱全的鱼汤。她自己用了半碗，铃把剩下一盆都喝了。她捏了捏铃圆圆的小脸蛋，露出欣慰的笑容。

        没了风刀霜剑严相逼，日子真是好过极了。

        转眼间，银簪子换来的鱼就只剩下一条。黛玉原本担心的是自己会被人赶走，却没想到没人在意她的身份——这年头，流寇太多，妖怪横行，区区一个死人活了，除了晦气点，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村民们挖出来的河渠里的水没人敢喝了而已，大家合计着重新再挖一条。

        黛玉正打算用最后一条鱼做条清蒸鱼改改口味，却发现鱼钩上吊着的最后一条鱼不翼而飞了。她叹口气，披上寿衣外套（她只有这一件外衣）掩好门去找铃，走到村口，被村民大婶儿告知，铃往森林里去了——感谢元始天尊，她的东瀛话现在能听懂大部分也能说了。

        铃正在用腥气四溢的大肥鱼诱惑受了伤的犬妖——杀生丸。对方却完全不领她的情。铃有些难过，明明她救黛玉姐姐时，对方很好说话的。

        杀生丸被熊弟弟犬夜叉砍伤了身体，心里正窝火呢，对一个人类幼崽自然没有好态度。他故意口气恶劣一些，让对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个人类幼崽居然直接把腥臭的鱼放在叶子上，推到了他的面前。

        杀生丸正在“杀与不杀眼前的幼崽”之间徘徊，耳边传来一阵极好听的声音：“铃，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倒让我担心死！”

        这声音甜中带酥，似春天枝头开的第一朵花儿，让杀生丸的耳朵都忍不住泛起痒来。

        黛玉拂开层层树叶，一把揪住铃的衣襟子，“怎么把自己又弄成这样？”

        铃张张嘴，害怕妖怪把黛玉姐姐吃了，又害怕黛玉姐姐责备自己浪费食物，急得抓耳挠腮，但这时，黛玉已经发现了那条孤零零躺在地上可怜的大鱼，眼神往上一挪，自然对上一双金色的凌厉的眼睛。

        真是好一双眼睛！

        两人不知是谁在心底这样说着，然后都悄悄移开了视线。

        铃悄悄观察着两人，她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唯一不怪的就是两人身上的衣裳了，都是白白的，煞是好看。

        “铃，我们走吧。”黛玉摸摸铃的头，也没管鱼了，牵着铃的手就要走。杀生丸开口：“把鱼带走，我不吃人的食物。”

        黛玉另一只手攥紧成拳，又悄悄松开，她有些害怕那妖怪，还是露出一个笑容：“铃，我去拿鱼，你在此地等我，千万别乱跑。”

        铃点点头。黛玉迈着小碎步走到杀生丸面前，犹豫了一下，弯腰将那一尾鱼捡起，转身飞速地走了，裙裾都翻起了小小的浪花。

        晚上，黛玉又用头上仅剩的一根银簪子换取了一堆鱼。她烧了一条吃，又炖了一条做鱼汤。铃吃得比平日少很多，黛玉瞧出她的心思，准是又记挂那只妖怪呢，便夹一口鱼肉塞进她嘴里：“好了，盘里是半条鱼，一会儿我们给那妖怪送半条鱼去，再盛一碗鱼汤，都是对身体好的东西，可行？”

        铃开心地点头，就着糙米饼子吃了半面鱼。黛玉依旧只喝了些汤。吃完饭，黛玉点好蜡烛，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树林走，那妖怪——杀生丸还待在原地，胳膊上还留着血。两人走路的声音唤醒了眯眼小憩的他。

        “我说了，我不吃人类的食物。”杀生丸不耐烦地开口。

        铃无措地揪着衣摆。黛玉瞧见她的小样儿，叹气，望向杀生丸：“公子，您当然可以不吃，但这是我妹妹铃的一片心意，她只负责把心意送到，至于是否接受，那是公子您的事。铃，这是你要救的人，你送去吧。”

        黛玉让铃把装着鱼肉和鱼汤的破篮子送到杀生丸身边，自己则掩面轻轻咳了两声，她不爱晚上出来，毕竟是死了一回的人了，身子骨弱得很，晚上潮气重，搞不好就要生病了。等铃回来，她立刻挽着铃的手走了。

        翌日，黛玉便发了烧，还是强撑起身子做了饭，铃看着黛玉胸口的起伏浅浅，脸儿蜡黄，她眼泪水一串一挂地往下落，跑出去找了一些药草，笨拙地熬了给黛玉喝。黛玉喝完，脸色好了些，嘱咐她给人送饭去，帮人帮到底，你自己救的人，亦不能半途而废。

        铃给杀生丸送饭回来，除了昨夜的空饭碗外，还有几束不知名的长着小紫花的药草。铃用这些药草给黛玉熬了药，让她喝下，到了晚上，黛玉就好多了。等到再送饭去，黛玉就和铃一起去了，不管怎么说，对方也救了自己，哪怕是妖怪，也是有恩的。

        和每次一样，黛玉让铃把篮子放下就准备离开，却被对方叫住：“鱼咸了。”

        “知道了。”

        黛玉扬了扬嘴角，步伐轻快。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黛玉正准备用头上仅剩的玉簪换鱼换肉，顺便计划着按妖怪的要求做点烤制的食物，却隐隐听见远方传来狼嚎声。

        “糟了，是妖怪！”

        “狼妖来了，大家快跑啊！”

        黛玉打开门，见到的就是人们背着包袱争相往村口逃跑的景象。

        “铃呢？”她问一位村民。

        “她在树林里玩呢，你也快跑吧！”大叔说完，赶紧跑了。

        黛玉到底身体底子差，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她苍白的脸上腾起两片红云，疾步往小树林走。她刚看见铃那小小的身躯，准备叫她，就发现有一头狼辍行在她身后。

        那一刹那，黛玉决定了什么。她顾不得世家女子优雅的步伐，大踏步走向铃，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走得这么勇敢过。她本是个喜散不喜聚的，看来今日，便是她和铃离散的日子了。

        铃一脸惊喜地看着她，黛玉听着身后狼喉咙里传来隐隐的呼噜声，笑着说：“铃，我们玩个游戏。我捂住你的眼睛和耳朵，直到等我松开你的时候，你才能睁眼，听到了吗？”

        铃点点头，黛玉直接抱住了她的脑袋，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下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喉咙传来剧痛，但依旧忍着没叫出声来，直到眼前的世界化为一片漆黑的大幕。

        杀生丸闻着黛玉的血味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铃伏在黛玉的尸体上大哭的样子，边哭边喊着：“黛玉姐姐，黛玉姐姐……”她由于失去家人悲痛丧失了声音，又由于别人救她一命而拿回了自己的声音。

        “求求您，救救黛玉姐姐，求求您……”铃眼泪婆娑地看着杀生丸。

        杀生丸则是顶着黛玉身上冒出来的莹莹碧光——正是这层碧光将铃罩住，让她幸免于难，保住了一条命。这不是结界，如果非要说的话，是人的执念。

        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杀生丸听到了天生牙聒噪的，低沉的呼喊，他呢喃：“你终于忍不住了吗，天生牙？”一手握于刀柄，他看见了黛玉周身那些丑陋的锁魂小鬼，干脆利落地拔刀，将这些小鬼斩落。

        几乎是同时，黛玉恢复了呼吸，就连脖子上的致命伤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咳嗽两声，睁开眼睛，铃哽咽着扑上去：“太好了，黛玉姐姐，你终于醒了，吓死铃了。”

        “说什么傻话呢。”黛玉咳嗽着坐起来，看向杀生丸：“是公子您救了我？”

        杀生丸垂眼看她，“你我两清。”

        “等等，”黛玉看着怀中啼哭不止的铃，眼中的怜惜化为坚定，她转头叫住杀生丸：“不知小女子能否带着妹妹追随于您？”

        这时，杀生丸身后跳出一个青绿色的三角嘴妖怪：“不过是一个人……呃……”

        邪见在看见黛玉的容貌后默默闭嘴了。他不得不承认，他邪见活了几千年，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样标志的人类女子，不，妖怪里也没碰到过一个。

        “凭什么？”杀生丸惜字如金。

        “凭小女子对人类世界更熟悉，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也凭您救了我和铃。既然救了，不该帮忙到底吗？”黛玉的脖颈上还有血迹，她却恢复了笑容。

        “走吧。”杀生丸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说。铃却兴奋地跳起来。黛玉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扶着树喘息，她感觉喉间全是腥甜，眼前也是一片黑一片蓝的。想来，身子是好不了了。不过，再撑几日也足够了。杀生丸虽然作为妖怪寡情，但却是重义的，如果铃能跟随他，以后不用再担惊受怕的了。只是，铃以后的亲事，该怎么办呢？

        黛玉带着铃，跟随杀生丸走了一天的路，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她走进属于人类的集市，看见那些漂亮的浴衣跟和服，突然眼前一亮：是了，她身上还有好几个金锞子玉镯子，头上的绒花玉簪子都值几个钱，还有一对玉耳环，都当给铃，充一笔普通的嫁妆勉勉强强啊。

        黛玉请求杀生丸等她们一等，自己带着铃去了一家卖和服浴衣的铺子里，让店主给铃挑了一套橙色的浴衣，一套蓝色的浴衣，又挑了一套粉色的振袖一套白色的振袖，还要了好些配饰，除了橙色的浴衣穿着，其他的全部用布包袱裹好了。等从店里出来，黛玉的手腕上变得光溜溜的，头上也只剩一根玉簪了。

        杀生丸皱眉看着她的脑袋，“你的首饰呢？”

        “都到需要它们的地方去了。”黛玉看着盯着新衣服眼都不眨的铃，眼眶微微泛红。她想起了孩气一团的雪雁，也是这样生性纯真。只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杀生丸本想问“那你为什么不买”，但他看清了黛玉眼里的泪光，那些话便如云雾一样散开了，只说：“走了。”

        黛玉领着笑吟吟的铃跟在杀生丸身后。他们的头顶上，烟花盛开。

        一个月后，黛玉和铃被奈落掳去，为了保护铃的性命，也为了不拖累杀生丸，黛玉一手捂住铃的眼睛，抽出玉簪，刺破了自己的喉咙。

        当杀生丸想用天生牙再一次救活黛玉，却发现他怎么也无法看到锁魂的小鬼，他慌张地抱住黛玉，去求自己的母亲。母亲告诉他：“这姑娘并非此界中人。她死了，也只是去了该去的地方。”

        “她……还会回来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可你为什么这样执着，杀生丸？”

        “我只是……”杀生丸抱着黛玉胳膊的手猛然缩紧，白发凌乱地披在脸上，“只是觉得世上没有比她对我更重要的人。我想，再见她一面。”

        ……

        杀生丸跟着铃找到了那口将黛玉送来这个世界的棺椁，他一言不发地准备将她抱进去，铃却惊奇地说：“杀生丸大人，黛玉姐姐的棺椁里好像有东西！”

        铃从棺椁里拈出一沓被烧焦了的诗稿，那些清秀的字迹后，落款处都写着“林黛玉”三字。

        杀生丸接过诗稿，什么都没说他将黛玉抱进棺椁，又将诗稿放在她的手里，合上棺盖，催动妖力，棺椁便如来时那样，顺水漂走了。

        杀生丸转身，没有回头。铃望着杀生丸背影，猛然明白了黛玉和杀生丸之间那种奇怪的氛围：那时，他们两人在用不看的方式小心地看对方，现在人不在了，又去看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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