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为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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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子,今天也去啊?那个任少爷不是要给他老爹带孝,不让碰吗?”轮班回来的老兵注意到春英穿得板板正正的盔甲,挤眉弄眼地寒碜他。
“我又不碰人家。”春英攥着一块豆大的碎银,对着水桶一遍遍整理仪容,“我就去看看他。”
老兵坐到床上,脱了鞋袜,将袜子团成一团丢向春英,嘲笑道:“你个二傻子,不能睡觉花那钱干啥,能看出感情来是咋的?”
“啧!”春英厌恶地把袜子打掉,恼怒道:“你懂什么?那可是任秋雪!任秋雪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京城一绝!花这点钱能见他一面你就该偷着乐了,什么睡觉不睡觉的……啧。”
“京城一绝?”老兵对此噬之以鼻,“我呸!屁个秋雪冬瓜皮的,他再绝现在也就是个腰货,给钱就能操的烂人,有什么可牛的。还有你,你小子也少在大爷这装什么文人,不就是读过两本臭书么,还真拿自己当名门了!”
春英翻了个十分不雅的白眼。
这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畜牲的差距还大,有人功成名就,有人阴沟翻船,有人才高八斗,也有这下里巴人。
他倒不是指望谁都能考出个状元,只是起码的礼数和学识得有,不然跟那些鸡鸭鹅狗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他本就不是那种趁人之危的混账,任先生如今落难,他崇敬人家,自然要伸出援手,怎么到了这些人嘴里,就变成了上不得台面的皮肉生意。
想到“近在咫尺”的任先生,春英冷哼一声,不愿再跟这老头多费口舌,最后看了眼水面,匆匆拎上头盔出了军帐。
在西南大营里,如果顺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往西走,能看见大营西北角有几顶灰扑扑的红色军帐。每个帐子周围都有专人看守,想进去得交钱,不多不少,一两银子,交钱的跟看门的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些帐子里住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新送来的军妓,十六岁到六十岁不等,夫人小姐都有,来之后哭了好些天,也就是他们这没长城,不然指不定要哭倒几座。
除了每日以泪洗面的女人,最显眼的,应属那几个新来的男人。
这些当兵的头一回见有男人被送过来,新鲜得不得了,几天就摸清了这些小倌的底细——都姓任,有两个最漂亮的,一个叫任秋雪,一个叫任之初。
春英刚一走近,就看到最边上的军帐门口懒懒倚着个人影,长腿细腰,打着扇,风姿卓越。
春英连忙挥了挥手,“任先生!”
那人影朝他这边侧了侧脸,看不清表情,但莫名就是能看出他的肢体语言是在说:来了啊。
春英兴冲冲地奔过去,“我今天带了本书给您解闷,您看看,这本您喜欢不?”
能让春英如此的,自然是任贤任秋雪本人。
任贤朝他笑了下,接过书,默默翻了翻。
这是一本游记,记录作者在塞北的所见所闻。
内容事无巨细,文笔粗劣,叙事荒诞,实在不算一本值得一读的佳作。
“多谢。”任贤合起书,“我很喜欢。”
春英便傻笑起来,“先生喜欢就好,我下回再给您带别的。”
任贤客客气气地颔首,“让你费心了。”
“不费心不费心,这也是……也是别人送我的,我这五大三粗的,也不认识几个字,要这玩意儿干什么,还不如送您呢。”春英半真半假道。
任贤笑了笑,没戳穿他,掀开门帘领人进去。
“听说你们将军回来了?”
任贤放下扇子,坐到床边把游记收好。
“是啊,您也听说啦?”
春英不见外地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坐好后才反应过来这样好像有些失礼,坐立不安地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道:“前天回来的,将军说他今年年底就要进京做京官了,明年就不能带我们了,这次回来就是要把能交接的事情都交接了,省的新来的官搞不定我们。”
他说完,又不满似地嘟囔了一句:“我们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还能吃了新官不成?我看将军就是纯粹瞎操心。”
这西南大营,说好听点是军事重地,说难听点,那就是叛军的贼窝。而这贼窝里的将军,自然也不是什么朝廷任命的正经武将。
就任贤这些日子的了解,这里只有一位“将军”,那就是率领八十万大军掀了皇位的殷桃。
殷桃当初只是个三洲刺史,刺史是什么人,是掌管地方军务的文官,不用骑马上战场,写写字就行了,但私底下这些叛军却都管他叫“将军”,只听他调遣,足以见得殷桃对这支军队的掌控程度。
眼前这个叫“英子”的士兵能听到他们“将军”的这些话,说明他在殷桃那里还算有些地位。
帐内湿热,任贤重新拿起扇子摇了摇,低咳了两声,“既然你们将军回来了,那你以后就不能来了吧?”
春英没明白任贤这话的意思,不解道:“为什么?”
“你们将军规定进红帐要交银子,说明他不希望你们经常进,他不在时也罢,他这会儿就在营里,你还天天跑来,就不怕他罚你吗?”
军队有随行的军妓是常事,不过为了不让战士们耽于美色,统帅们都会指定一些措施来限制战士寻欢的频率,大部分统帅选择的制度是规定次数,比如一个月只能去一次,或者按军功来,谁立功了谁去。
而殷桃不愧是远近闻名的大贪官,连手下宿丨娼的钱都不放过,前所未有的定下了一两银子的入帐钱。
这些钱军妓是拿不到的,除非管账的监守自盗,否则一概会进殷桃的腰包。
春英摆了摆手,“将军才不会管这些琐事,他每日要练兵,还要开荒,哪有精力盯着我们这些人晚上睡哪。”
任贤抬起眼睛,“开荒?”
“就是垦地,种菜,或者种粮。”春英解释道:“先生不是这边人可能不知道,西南前几年涝灾特别严重,农民活不下去,就只能想点别的办法,有胆大的跑去当了山匪,胆小的就只能逃荒。地没人种,就成了荒地,地方征不上来粮,将士们就要挨饿。所以将军那时候就告诉我们,不能光指着皇帝老儿给我们发粮,想不饿肚子就得自己种,这不,就带着我们种地去了。”
任贤:“……”
没想到殷太尉除了当个清官,什么都能做得挺好。
任贤只听闻过边防的将士们会自发修筑一些城墙堡垒,以供御敌使用,没想到还有人会自发种地吃饭的,果然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对了!”春英突然想起一件事,“您不说我都忘了,前两年我们出去开荒,总是头天种下种子,第二天就被大雨冲走,头疼得厉害!后来您猜怎么着,就是将军读了您写的《天星鉴》,学得跟半仙似的,说哪天下雨就哪天下雨,种子再也没被冲走过,神得很!”
任贤虚笑,“……那真是万幸。”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天星鉴》是他缠绵病榻时写出来的杂书,三教九流上不得台面,没想到殷桃一员探花,竟也翻出来读过。
任贤正想着,帐外忽然传来喧嚣的人声。
“将军?您怎么?”是守卫焦急的声音,“将军!将军!里面有人在……”
春英显然也听到了,脸色顿时一变。
沉重的门帘被一把掀开,一袭黑衣的高大男人裹挟着热气大步入内,身后跟着满头大汗的红帐守卫。
任贤十分意外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殷桃?
他怎么来了?
认为将军“才不会管这档子事”的春英“噌”地站了起来,腰上的护甲把本就破烂的桌子撞得差点翻过去,“将、将军!”
跟进来的守卫瞧见帐里并没有什么伤风败俗的场景,着实松了口气,讪笑道:“您看,属下不是想拦您,只是这春军候来了有一会儿了,属下实在是怕……怕他污了您的眼睛啊!”
殷桃风尘仆仆,看起来像是刚从哪个沙坑里爬出来的,脸上没有笑意,左看看满头大汗的春英,右看看衣冠整齐的任贤,缓缓挑高了一侧眉毛。
“青天白日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这口气,应该是在问他们春军候。
任贤着实有些想笑,心想:“在红帐里能做什么,跟我吟诗作对吗?”
或许是刚刚殷桃的那句话触动了任贤的哪根逆反心弦,让任三公子原本有些警惕的神经反倒放松了下来,乐呵呵地打着扇,摆出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谁料殷桃忽然斜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问你话呢。”
任贤脸上和煦的笑容一僵,顿了顿,不确定的指向自己,“在下?”
“不然呢?”
殷桃略过挺胸抬头站成一根木头的属下,走到任贤身边,“大白天的,就把我的属下缠在这里,任公子好大的胆子。”
任贤:“……”
他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人,确认这的确是那个把洗尘涤垢理解成扒皮抽筋的冷酷煞神,一时竟还有些新奇。
“殷太尉这是说的何话?”他委婉地提醒道:“陛下把任某送来这里,不就是让任某做这事的吗?怎倒成了任某的过错?”
殷桃绕着帐内溜达,好似在巡视领地。
“那这么说,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了?”
任贤含笑点头,“不敢当,不敢当。”
殷桃脚步一顿,瞄到了床头的一摞书——单看最上面那本塞北游记就知道不会是任三公子自己挑的读物。
他拎起一本,随手翻了翻,嗤之以鼻。
“有这样的闲心,不如去做点正经事。”
任贤叹了口气,同样困扰道:“太尉说的是,只是任某实在不知还有何正经事可做,还请太尉赐教。”
殷桃伸出一条胳膊。
任贤疑惑,没明白他是何用意。
“你的自知之明呢?”
“……”
任三公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竟可耻的读懂了这位铁血将军的意思。
他皮笑肉不笑地把腰搭上殷桃的胳膊,脸颊服服帖帖地靠上他的肩头,仰头问道:“太尉,您看这样行吗?”
殷桃垂着眼皮睐了他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铁面无私地搂住送上门来的细腰,把任三公子挟持出了红帐。
任贤在被带出去的最后一刻悄悄回头,朝春英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快溜。
春英刚刚一直眼巴巴地瞧着,几次想插话都没能鼓起勇气,他一边暗恼自己没出息,一边如丧考妣的站在一旁,活像一根霜打的茄子。
此刻突然收到任贤的眼神,这位茄子军候精神一振,在原地抓耳挠腮地一琢磨,顿时琢磨出了点别的意味——清冷高洁的任先生做这些事只可能是在给他打掩护,甚至不惜为他出卖色相!
这可把春英感动坏了,期期艾艾地抻长脖子,直到目送着任三公子被挟持而去,才不舍地抱起头盔溜之大吉。
此刻的任贤还不知道自己已被扣上了舍己为人的高帽,平白遭了一番盲目的感恩戴德,他刚一出帐,就撞见了站在另一顶红帐门口的二哥。
短短半月,这位曾经在朝堂呼风唤雨的小太师瘦得形销骨立,像一杆□□似的支在旖旎的红帐前,冷冷注视着殷桃和被他搂在怀中的任贤。
任贤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奉天帝显然还没放弃拉拢任之初的打算,听说任疏桐去世后,特批任之初身为任老太傅尚且在世的长子,可以为父守孝三年,暂不受刑。
圣旨里没提任贤用不用守孝,来宣旨的曲公公态度模棱两可,也没给个准话,军官们不愿趟这趟浑水,便对任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入帐,那就入,不让碰身子,那就不碰。
比起那些没有老太傅灵位做挡箭牌的任家男丁,他们两兄弟已经很幸运了。
只可惜这种幸运,是他们的血亲拿命换来的。
任三公子挽了挽被风吹起的长发,朝二哥露出了一个略显涩然的笑容。
任之初沉默不语,扭头进了属于他的红帐。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不过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任家的戏台塌了,他等摔进泥里,狼狈不堪,朝不保夕,无辜幼子卖笑求荣,想谋一条生路,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任贤看着那片兀自晃动的门帘,无端有些胸闷,掩着唇低咳了几声,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殷桃低头看他,“冷?”
“……嗯。”曾顶着大雪在院子里站了半宿的任三公子半真半假地点点头,畏寒似的靠近身边人硬朗的胸膛,轻轻柔柔道:“是有些冷,太尉,您搂紧些,不必怜惜秋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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