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冥顽不灵

“姐姐，茶茶真的要穿这样的裙子吗？”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垂首，嘟起嘴看着自己身上粲青色的纱质襦裙，她小手拎起裙裾，摇转了几下，上面缀着的小铃铛便叮当作响。

        小动物的皮毛便是衣服，化形后皮毛虽然褪去，但她现在还是有些不太适应穿衣服。

        ……感觉灵魂被束缚了。

        姜栖半蹲下身子，朝她点点头，笑着说：“多穿几次就没问题啦。茶茶这样真的很漂亮！如果是管先生他们看了的话，也会觉得很合适的。”

        茶茶听了这话，脸上犹剩的那几分不适瞬间消失，粉白圆润的小脸蛋上显出笑意：“那我要穿！要让爹爹看了夸茶茶漂亮！”

        这样就能有好多小鱼吃啦！

        她提着裙子转了好几个圈，有些笨拙的动作逗得姜栖忍俊不禁，又摸摸她的小脑袋道：“给你梳头好不好？头发太长了。”

        见茶茶点了点头，姜栖便坐在她身后，从一旁的镜子前拿过梳子，沾了点水，慢慢梳开茶茶漆黑的长发。

        她带着茶茶离开千境山后，便宿在了这浮月城里一个小小的客栈中，等待七月十五这场盛大的烟花庙会。

        茶茶盘着自己身前的衣带玩，长而卷的睫羽蝶翅般颤动，透亮的莹绿色眼睛里有些疑惑：“姐姐，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啊？你想看烟花吗？”

        “嗯……烟花是其中一个原因。往年这个时候，阿夜都会带我来浮月城看烟花许愿的。所以我想着，在这里是不是有可能找到他。”她将茶茶的头发盘在脑袋上，用细头的银钗固定成两个发髻，又往上叉了两排花胜，是她从前常给自己梳的发式。

        这下，茶茶看起来倒像个小小姜栖了。

        她凑到镜子前面去抚弄花胜上坠下的翠玉，嘴里发出小声的赞叹。

        茶茶玩了好一会才玩腻，转过头来，看见姜栖还是那副从千境山离开时的打扮，不往自己头上挂些珠饰玉器，也不将自己身上那身劲装换作层叠繁复的衣裙，于是便开口问道：“姐姐不换衣服吗？”

        嗯，不过这身也很好看！是和从前不一样的好看！

        正在收拾多余首饰的姜栖手轻轻一顿，转过身来朝茶茶笑道：“也许，阿夜见了我这样，便认不出我来了。不过我更喜欢现在这样打扮。”

        “眼睛藏好了吗？”见茶茶点头，眼眶里从绿色换作了浅褐色，她走上前去，牵过茶茶的手，拉着走路还跌跌的小女孩走出了房间。

        “我们走吧，庙会该开始咯。”

        墨流暄领着楚渊穿过正热闹的街巷，进到了一间静谧得如同隔世的茶楼中。

        楚渊一进茶楼大门，便察觉此处是被下了结界之法，隔绝外界音色，没有修为的人看不见这处地方，有修为的人虽看得见，但倘若捏不出对应的法诀，也是进不来的。

        墨流暄布的局比他想象中更大。

        两人坐定后，便有侍从将沏好的茶水送了上来。

        墨流暄抬手倒了一杯，将那蟹壳青的杯盏递给楚渊后，便遥遥开口道：“是你先来，还是我先？”

        他望着眼前这少年，却已经没有将他当做夷醉看待了。不仅是言谈举止不同，就连外貌也大相径庭，对方这充满锐意少年气的面孔和此时这身量，是曾经的夷醉到最后都未曾拥有的。

        未变的，只有眉尾那颗灼眼的红痣罢了。

        楚渊摇着杯盏，看那杯中碧绿的茶汤晃荡，脑袋里莫名想起了上回给管家泡的那壶玉堂春。

        怕他嫌苦，里头加了糖渍青梅，他喜欢么？

        “既然是我先找上师兄的，那便从我开始吧。”他垂首饮了一口茶，将杯盏放下，带着笑意抬起眼，直视墨流暄的目光。

        “师兄可还记得一年前在华泉城的时候见过我？我那时刚从玄元剑宗出来，却没想到和师兄这样有缘分，下马车时便遇着了。”

        他隐去了藏在马车里混入城中的部分，句句都有言外之意。

        墨流暄闻言，便笑答道：“自然是记得的。那时师弟下了马车便跑了，我还来不及追，便没见着人了。”

        虽然他根本也没想去追。

        “……师弟这壳子里，应当是换了个芯子吧。”他微一顿，虽然是在发问，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夷醉的性子敏感自卑，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算和他情况一样，被回溯了时光重来一次，却也不应该有这么剧烈的变化，能与自己这样有来有往地“对峙”。

        “唔，差不多？但也并非全然置换掉了，我这不是还记得有你这个师兄吗。”他往后头的椅背一靠，似乎很是放松的模样，又接着说：“说完我的了，师兄是怎么个状况呢？夺舍，还是重生？”

        “回溯时光。”墨流暄回答。

        “我带着记忆，重新回到了幼时。”

        “记忆？截止到什么时候的记忆？”楚渊追问。

        墨流暄却笑着摇摇头，又看向楚渊：“轮着来。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再回答我一个。夷醉的记忆，你还留存了多少？”

        “到死为止。不过，和你是本人带着记忆不一样，我能看见这些记忆，却并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能猜。”他坐相越来越离谱，甚至架起了腿，但墨流暄却并不介意，相反，他看见楚渊这副姿态，还有些高兴。

        倘若夷醉没有经历那些事情，遇上了好人，是不是也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能在阳光底下健朗恣意地笑，而非走入暗无天日的深渊。

        “也是，如果你是他，知道他在想什么，完全与他共情的话。可能一开始便不会逃了。”他接着楚渊的话往下说，却让楚渊有些意外了。

        “这话怎么说？”楚渊蹙着眉向墨流暄发问。

        “比起师尊，他最讨厌的应该是我。而且，虽然他和师尊的事情我到后来方才知晓，但细细推敲过去，恐怕并非是师尊一厢情愿。”

        楚渊闻言一震，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一杆烟，脑袋里冒出八个硕大的字——“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这回是他阅读理解没做好了，没想到这花市的故事底下，竟还草蛇灰线地藏着些心理学案例。

        “师尊后来待他很好。而且就连我能回来，也是因为师尊。我说完了，又该你回答了。我瞧着你现在过得不错，是到哪位仙君座下去了？”墨流暄没忍住，老妈子性格再度上头，开始关怀起楚渊的现况来了。

        “我在隐谷，照顾我的那位哥哥师兄你也认识。嗯……回溯时空之前认识。”

        “哦，是管家吧。我刚回来的时候，倒是犹豫要不要去找他。毕竟他的能力太强，有他帮忙襄理事务的话，能省不少力气。”

        “那怎么没去？”楚渊嘴上问，心里却想，还好他没去。要不然，管家不仅要被自己的账本埋了，要去顶着寒风种草，还得打墨流暄这份工。

        “回溯时空回来对我来说是个意外，但我却有私心，想要救下一些人。这些事与他无关，我不想将他牵扯进来。”说完，墨流暄看了一眼楚渊，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这事倒和夷醉有些干系，不过那时他已经不在了，你应该并不知道。”

        “千花宫在三年后，会被灭门。而这件事，”他又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啜了一口，“是我那师尊为了启动复活夷醉师弟的大阵，血祭邪魔，在千境山做的阵眼。”

        听了这话，楚渊眼神闪动，他终于听见了自己凭有限信息推测之外的东西。

        “那里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如若此事不发生，她本该有更为光辉的前路。我此番回来后这种种经营，便是想让这事不再发生。”

        “姜栖姑娘？”楚渊一下子便想到了性子十分讨人喜欢的姜栖。

        “呀，你认识她？”墨流暄面上掠过有些讶异的神色，但下一秒又转成了和煦的微笑，说：“是她。说来你可能觉得有些好笑，我与她其实不过见了三四次，在神女峰试炼后，有过一次在雪中彻夜相谈，仅此而已。”

        他话说得无足轻重，眼里却盛着动人的光亮，比方才那来回拉扯时瞧着生动多了。楚渊觉得，一个人谈到喜欢的人时，眼里就该有这样的光。

        “姜夜失踪和你有关系吗？”他开门见山，心里盘算着墨流暄身上还剩的各种疑团。

        墨流暄这下子却并不配合了，他站起身来，朝着楚渊摇摇头，语带笑意道：“我可不能

        一下子把所有东西都和盘托出，你也还有不少事情瞒着我不是吗？”

        楚渊撇撇嘴，站起身来，舒展着手臂道：“这倒没错，不过你比起夷醉记忆里的那个师兄，变得可太大了。”除了一样的老妈子。

        “没办法，”他无奈地摊摊手，“我又打不过师尊，只能从头开始一步步钻营。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样。”

        “那万一姜栖姑娘不喜欢这样的你怎么办？”楚渊随口一问，问完了又觉得多此一举。因为这种事情往往不会发生在终点流小说的万人迷主角身上。

        但是当他自己亲身和角色本人接触之后，一切似乎都有发生的可能。

        “我想让她能好好活下去，又不是为了让她喜欢我。”墨流暄瞥了他一眼，唇边仍然含着浅笑。

        “即便她到最后都不知道你做的这些事情是为了她，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也甘之如饴吗？”楚渊看似是在问他，可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半分意外之色。

        “师弟，你这双眼里，执念深重啊。”墨流暄没有正面回答，自顾自发出这样一声喟叹。

        “师兄不也是？人呐，可不就是靠着这一点未尽的执念活着的吗？”楚渊故作轻松地回答道。

        他们都是活在过去的人，他们在对方眼里，望见了与自己相似的色彩。

        是冥顽不灵，是死性不改，也是甘之如饴，心甘情愿，九死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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