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落幕苍穹

姜栖被金光包围的那瞬间，感觉莫名其妙。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她和茶茶已经身处一片没有天顶的云端。

        女神巨大的半身法相隐在云雾中，舒展开的双臂上缠绕着条条缕缕繁复的飘带，各种颜色都有，却并不显得杂乱，相反，在女神眉目低垂，平静无波的面色之下，显出一种宽仁而慈善的爱。

        她的唇上衔着一颗明润光洁的珍珠，因而并不开口说话，姜栖却能被她那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包围。

        “沧海一粟，桑田万年。距离上一次苍穹顶打开，已逾千年之久了……”

        姜栖听了这话，表情有些惊讶。

        苍穹顶打开了？怎么会？

        那是保护人间界不受魔族侵扰的结界，如若打开，只有两种可能性，魔族破坏了结界，或者说，有人能弥合它，有人即将成神。

        姜夜更茫然了，下意识地抓住了茶茶的后颈毛，却发现她和茶茶原本被雨水浸湿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干了。

        “请问您是……？”她还是鼓起勇气问出口。

        “我是掌管苍穹顶开合的青霓神女。当人间有符合要求的人出现时，我就会将苍穹顶打开，把他带上来。这一次，你是那个人。”

        她的意思是说，自己符合着天上神明的要求，被带上来当神仙了？

        但姜栖却没有被这千年来的唯她一人的殊荣冲昏头脑。她从不妄自菲薄，却也不会骄傲。那些远比她境界高深的前辈们都没有得到这个机会，凭什么就轮到她这个小丫头片子了？

        “可是，神女大人，我并不觉得我有什么特别之处。论修为的话，比我精深的前辈们还有很多，怎么就是我呢？”姜栖从茶茶的身上翻了下来，脚踩在那似乎并无实体的云雾之上，很快地走到青霓神女面前，明亮纯粹的双眼注视着神女的眼眸。

        尽管法相并未改动，她却明显感到神女温柔地笑了一下：“你问得很好，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一定可以成长为很优秀的神女。至于你的问题嘛，不如，就让他来替我解答吧。”

        神女身侧的云层走出一个看起来和姜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眉如点墨，目若朗星，脸上的表情不像青霓神女那么充满神性，相反，他生动极了，不像个神，更像个人。

        姜栖看向这个人，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眼睛却先一步开始掉起了泪水。

        她碰了碰自己的脸，只摸到有些温热的眼泪。

        “哥哥……”

        真奇怪，这个人明明长得和姜夜并不相似。但在看见这个人的时候，她却觉得好像见到了哥哥一般。但能在这里的人，应该都是一千年前飞升的前辈们吧。

        “呀，小丫头可别乱叫。你这个岁数，得喊我老祖宗。”邱晚见姜栖面无表情地开始落泪，却并没有想要上去哄的意思。

        “那，老祖宗好……”姜栖扯了扯袖口，把脸上的泪水擦干，红着眼睛对邱晚露出一个笑来。

        “嗯嗯，很乖，和阿夜那小子一样。不过，可比他讨人喜欢多了。”他双手背在背后，似乎想要装出一副长者姿态来，却因为是个少年模样，而显得有些滑稽。

        “您见过我哥哥吗？他在哪里？”姜栖急急地问出口，邱晚却朝她摆了摆手，说：“小丫头，你的问题太多了。我该先回答哪一个好？别那么着急。”

        “先告诉我哥哥在哪里！这个最重要！”

        “唔，此刻应当正在神女峰下，一会应当会往隐谷去。”邱晚顿了一下，似乎正在与自己那缕神魂做着交流。

        “那我得赶快去找他！”姜夜立马跑回了茶茶旁边，翻身就准备上猫，却被邱晚的一句话止住了动作：“你知道怎么从这下去？”

        “就和以前一样飞下去啊……”这句话一出口，姜栖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这里是苍穹顶，不是普通的天空，哪里是她说下去就能下去的。

        她于是灰溜溜地又走回了邱晚面前，缠起了衣带。

        “您可以告诉我怎么下去吗？我真的太想见阿夜了……”

        “你不想做神仙吗？千年来，你的那些前辈们，为了能登上苍穹顶，有的醉心修炼，有的走火入魔，有的还带头弄起了那什么神仪式。我想，这事情对你来说，应该是件好事吧？”邱晚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沮丧地缠着衣带的红衣少女。

        会怎么回答呢？他可是在这丫头身上下了赌注的。

        “正因为前辈你说得对，所以我才不明白，为什么是我呢？”姜夜抬起头，小巧的眉头皱起，眼里写满疑惑。

        “阿夜那小子离开的那年，你没过多久，也离开的千花宫。走的那个晚上，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我好像把你们都骂了……”姜栖回想起那个晚上，自己热血上头，给了那墨守成规的僵硬道统和这目的不纯的神灵信仰一通好骂，彻底和自己亲娘撕破脸皮，自此再也没回过家。

        “嗯，”邱晚点了点头，“就是这个。”

        “修道者本该与天争命，要质疑，反抗，推翻。可我上来之后，他们一味地顺应这天地，无聊死了，青霓挑不出中意的人，便索性不让人上来了。”

        “所以，成神与否和修为无关？”姜栖满头黑线地问出口。

        “道心为重，这是根本。在这个基础上，再挑选修为精深之人。”

        这也太随便了吧！

        姜栖忍不住问出口：“那，那前辈你们怎么判定一个人有没有道心呢？万事万物皆可入道，难道成为神仙的标准这么宽泛吗？”

        奇怪之处便在于，如此宽泛，可她是千年来第一个人。

        她不理解。

        “他们本心都已丧失，何来‘道心’？”

        “可是……”

        “所以，你想当神仙吗？”邱晚一改脸上看热闹的神色，回归了属于“元灵尊者”的正经。

        “我想见哥哥！”

        “先不说他。抛开他来说，你想不想？”

        抛开阿夜来说？

        姜栖嘟囔着嘴，似乎真的思考起来。

        她看着苍穹顶上的白云，眼前却出现了这两年来亲身以脚步丈量过的壮丽山河，数不清的美景之下，亦有与各种各样的人产生的因缘际会。

        “嗯……当神仙，是不是就不可以随便到人间界去了？”她看着邱晚，讷讷地问，看起来总算有些符合年龄的纯稚天真了。

        邱晚点了点头，就连他这样的老油条，也是趁着青霓神女不备，才投下了一缕神魂。

        “当神仙有很多好处。只要你想，便与天地同寿，如果你想念人间界的生活，随时都可以站在这上面看。这里有很多有意思的神仙，你在这里，可以过得和以前一样快乐。”

        “不一样的。”姜夜松开衣带，朝着邱晚摆了摆手，“我以前也住在山上，就和前辈你刚刚描述的差不多。我还小，想不到活多久的事情。有时候好奇山下百姓的生活，阿夜就会带我去逛山下的镇子。”

        “但是，这和‘活在人间’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和茶茶自己出来了才知道，原来没有仙法，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可以干这么多的事情。”

        “浮月城的才子出口便能成章；霁月楼上的姑娘跳舞可好看了；大岳有很厉害的造船师，我第一眼看见他们造的船时，还以为是把宫殿搬到了水上。”

        “还有老伯伯种的桃子，可好吃啦！”茶茶不知什么时候又化回了人形，“哒哒哒”地跑了到了姜栖身边，给她做着补充。

        她和姜栖一样，深爱那个鲜活美丽的人间。

        “——所以，两位前辈，我觉得做神仙很好，但是做人也很好，我想一直做人。”

        寿命短没关系，会受伤，会痛苦，也没关系。正因为有痛苦才显得快乐弥足珍贵，正因为生命犹有竟时，在有限的时间活出自己的价值，才有意义。

        她因自己是人而感到自豪。

        “我和茶茶可以下去了吗？”姜栖拒绝得干脆，问起能不能下去，还是有些怯怯的。

        “真的不再想想了吗？”邱晚像骗小孩吃糖的坏人。

        “真的真的不用了。所以我们可以下去了吗？”她无奈又坚定地拒绝，然后继续问。

        邱晚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怀念与欣慰：“当然，你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如果以后改变主意了，苍穹顶可以随时为你敞开大门。”

        姜栖有些惶恐地摆了摆手：“我真的配不上前辈们的抬爱……但是，我会努力，做一个值得的人。”

        “那就，下去再见了。”

        “什……”姜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被邱晚一个弹指送了回去。

        “怎么说？我压的准吧。她不会愿意做神仙的。”

        他嬉皮笑脸地看向青霓神女的法相，过了一会，神女的回复才道：“我尊重她作出的选择。却有些不明白，人的生命如此短暂，经历的事情再多，不也就是那么些事吗？引得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这是为何？”

        “哎呀，你这种天生地长出的神不懂。”邱晚摆了摆手，走到云端，看着那已经离自己很远的山川河海，眼里的轻浮却已经换成了如海般的深情：“人间很好。”

        能将苍穹斩开的，从来不是无可比拟的力量。

        而是力量之下，潜藏着的，微小而又真诚的心。

        修士界炸了锅。

        神女峰上迸发出的金光和传说里一样，扭转了所有天灾，拯救了所有人。大部分人都在传是神女大人重新显灵，只有一些参与了他们行动的修士知道，是一个甘愿身受千钧万刃之苦的人，替天下人背负了所有的痛苦。

        玄元剑宗炸了锅。

        他们风头最盛的长老袁西澈，在神女峰试炼之时，自戕于神女峰之巅，不知缘由。同时，神女峰发现了越阶凶兽和魔修曾经出现过的踪迹，而本该由袁西澈掌管的玄门狱满室空空，许多人不由得将这两件事联系了起来……

        回到隐谷的姜夜与墨流暄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久别三年，已经长大了的胞妹冲了上来，直接往姜夜身上挂，险些把他勒死。墨流暄在旁边看得一脸震惊，眼底却又些跃跃欲试和向往。

        “咳，栖栖，长大了，不能再挂在哥哥身上了……”

        “阿夜你可以说话了？！等等，你好意思说我！之前为什么一句不说就离开了，什么都不告诉我！”她短暂地惊讶了一下，随即开始数落自己的哥哥。

        墨流暄假装自己不存在。

        和这里不一样，竹舍里面，却是一派寂静。

        茶茶变回了一开始的小猫模样，爬到管家的肩头，用毛茸茸的小脸去蹭管家的脸颊，他不由得闭上了一只眼睛。

        小猫和姜栖被从头瞒到尾，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茶茶，真的很聪明。

        她嗷呜嗷呜地叫着，管家不给她回应，她觉得不得劲。转眼便又跳下管家的肩头，变成小女孩的模样，伏在管家膝上，细声细气地说：“爹爹，茶茶饿了。”

        给他转移转移注意力。

        “如果茶茶回家了，记得给她烧小鱼吃。”

        楚渊临走前啰里吧嗦的嘱咐响在管家耳边。

        “那爹爹，给你烧鱼吃好不好？”

        “就做他给你烧的那种，松鼠鳜鱼，把鱼肉切成花，下锅炸，红酱都淋在上面。”

        “爹爹不要难过。哥哥看见哥哥难过，也会伤心的。而且，茶茶觉得，爹爹一定可以重新找到哥哥的！茶茶的直觉最准了，你看，当年也是茶茶带着爹爹找到哥哥呢！”茶茶拎着袖子，不大熟练地在管家脸上蹭过来蹭过去，想要给他擦眼泪。

        “不哭不哭。”她像在哄孩子。

        怎么，所有人都像哄小孩一样哄他啊。

        “好，不哭了，不难过了。”他把茶茶抱在怀里，她顺势又变回了小猫，撒着娇要管家给她撸毛。

        还会再见的，对吧？

        在隐谷休息了一段时日后，姜栖和茶茶重新踏上了旅途。这一次，她们想去寰宇之海看看。

        姜夜没有拦，因为姜栖长大了，而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

        “想不到，你这小子，竟然还真的干起了这个勾当。”邱晚啧啧称奇，直言姜夜转了性。

        “尊者，可否换个稍微好些的词？我这可是合法情报生意。”姜夜皱着眉回话。

        “行行行，你开心就好。不过你这勾当，我还挺喜欢的。置身事外，搅动风云，看他们自己斗！有趣！”邱晚刚答应了姜夜，下一句开口还是“勾当”，姜夜是拿他没办法了。

        毕竟这缕神魂在自己脑子里，他总不能把脑子切了换一个。

        魔修住的地方，没有白昼，只有黑夜。而这正是他最熟悉亲切的外衣，回到黑夜，他就像回到水中的鱼。

        在魔修各大势力间保持中立，八面玲珑的情报机构“晚夜阁”自此建立，往后百年，如何在魔修界搅动风云，便是后话了。

        墨流暄回到玄元剑宗，因为袁西澈没了的缘故，直接被破格提成了掌门首徒。

        他不喜欢这位眼拙看岔了袁西澈的掌门，于是打算接着忍辱负重，等到来日，时机成熟了，再“谋权篡位”。

        后来，管家问起墨流暄关于姜栖的事，他给了当初对楚渊说的相同回答。

        “我只要她，不必有所顾虑地活着，可以永远元气淋漓，做自己喜欢的事。”

        齐入月没了最喜欢的小弟子，和管家一样，难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管良朴哄完儿子接着哄师妹，哄完师妹接着处理事务，累得肚子都小了一圈。

        竹舍还是一如既往地静谧，偶尔，当大家都回来看管家时，这里会变得很热闹。

        管家并没有像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一样老去，他和朋友们一样，仍然年轻如初。

        可他们总觉得，虽然他好像没有变，一样待人温和，处事沉稳，和从前一样会照顾人。他的心，却想要提前去往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管家将茶桌旁的轩窗推开，日光照彻飞舞的灰尘，他轻轻地趴在了茶桌上，闭阖双眼。

        他已经等不及要去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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