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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投缳之惊


次日早朝,建文天子正式诏令天下:

        “国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赋独重,而苏、松官田悉准私税,用惩一时,岂可为定则。今悉与减免,亩毋逾一斗。苏、松人仍得官户部。”

        命令新政涉及区域务必于明年元旦全部实施到位,地方官员不得以任何借口延误阻碍新政推行。

        同时,天子派沈若寥带一队御林军去城外把梁如水接回京城,安顿在谷王府中。

        连续几天,沈若寥一直住在董原的营房里,一次家也没回过。后来,他觉得羽林二卫憋闷在皇宫里着实有些颓废,便向建文天子请示带上十二卫亲军一起出城围猎。朱允炆喜欢安静和读书,很少出城,围猎更是新鲜事。如果不是御林军倾巢出动,偌大的皇宫无人守卫,沈若寥也不会非要拽上皇帝不可。朱允炆经不住他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于是选了几天清闲的吉日,天子、皇后带着小太子,和徐辉祖、徐增寿等一干在朝武将一起,在上十二卫亲军的簇拥护卫之下,出了太平门,浩浩荡荡走到钟山阴面来,在钟山脚下安营扎寨。连续几天,一直是董原在帮天子学骑射,带着皇帝四处转悠着打野物。沈若寥和徐辉祖两个则负责亲军的操练,从日出到日落,半夜还要吹角起来列队演练夜袭。后来,徐辉祖还安排了一次野战演习,自己和沈若寥两人各分了六卫人马,轮流交换指挥,激战几番,次次都把沈若寥带的六卫打得落花流水。两个人却都很满意,一方面,徐辉祖看到战斗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己方屡生险情,心里暗暗欣慰;另一方面,魏国公几乎是手把手教自己如何打仗,也让沈若寥觉得是天赐良机,三生有幸。

        最后一天,天子对操练刻苦的上十二卫亲军进行了检阅;阅兵礼之后,所有人才在一起真正尽兴地围了一次猎。然后,御林军便护送天子起驾回宫了。

        仪仗军队缓缓地回城,一路秋毫无犯。回宫后,天子便差人去请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要他们把这两天的各地奏章呈送上来。礼部尚书陈迪和司礼监太监也来请示新年庆典的旨意。朱允炆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对沈若寥感慨道:

        “你看,朕偶尔出去游玩几天,就耽误了这么多事情。这个皇帝真是不好当啊,病了累了都不得休息,否则就是怠惰朝政,荒嬉国事。”

        这时,有侍卫匆匆忙忙冲进了乾清宫,奏道:

        “禀万岁爷,有个小姑娘硬闯西华门,哭着喊着要见沈大人。”

        朱允炆抬起头来,和沈若寥一样有些惊讶。

        “那是什么人?”

        “她说她是沈大人家里的丫鬟,说家里出大事了,死活要沈大人马上跟她回家。”

        朱允炆道:“赶快让她进来吧。”

        沈若寥连忙道:“别别,还是我出去吧,怎么能让她随便进乾清宫呢。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马上就回来。”

        朱允炆关切地说道:“朕跟你说过,不能老不回家,总该回去看一看。没关系,要真是很紧急的话,你可以直接回家,不用再跟朕请示的。”

        沈若寥跟着那侍卫出了乾清宫,赶到西华门来,远远地就看到豆儿被守门的士兵拦在门外。豆儿一眼望见了他,立刻放声大哭起来:

        “老爷,老爷——”

        沈若寥皱了皱眉头,跑到她面前。士兵们让开通道,沈若寥拉着豆儿走到外面城墙根下,躲开自己的手下。

        “你怎么了,豆儿,竟敢往皇宫里硬闯,不要命了你?家里着火了?”

        豆儿号啕大哭:“老爷,老爷——您快回家吧,夫人……夫人她……”

        沈若寥一把抓住她的小肩膀:“夫人怎么了?她回家了?”

        豆儿哭得很凶,说不出话来。沈若寥看了看周围,伸出手来一面给豆儿擦眼泪,一面低声问道:

        “夫人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豆儿,你真急死我了。”

        豆儿的眼泪像决了堤一样越擦越多:“夫人……夫人她……她回家了……”

        沈若寥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可哭的——她不会回来跟我要休书吧?这也不是什么急事,我不能现在就回去啊。”

        豆儿拼命地摇头:“老爷,夫人……夫人她……她自杀了……”

        一瞬间,沈若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呆呆地怔了半晌,困惑地望着眼前哭得一团糟糕的豆儿。然后,仿佛鬼使神差,眼前突然涌现出大片大片的凝血,惨目的腥红,顺着那纵深的伤口,从那苍白纤弱的手腕上奔泻下来,江河一样,在地上汇聚了无边无际一片汪洋血海。晴儿,晴儿……

        自杀?

        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什么?”

        那仿佛不是他的声音,不是人活着的声音。豆儿的眼泪一下子收住了,战战兢兢地望着他,嗫嚅道:

        “夫人……夫人她悬梁自尽了……”

        她突然吓坏了;沈若寥的眼神让她立刻又大哭起来:

        “老爷你别这样……夫人她没事……虎生已经把她救下来了……她在床上躺着呢,不停地哭,说让我们别管她,让她去死吧……老爷你快回家看看吧……”

        沈若寥只觉得刚刚僵冷得没有知觉的双腿有些瘫软下来;他本能地把秋风撑在地上,支住了自己,感觉浑身都在颤栗。

        “豆儿,……到底……到底出了什么事,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为什么……为什么不想活了?”

        豆儿道:“老爷去上朝,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我和虎生去柳府接夫人,把什么都跟夫人说了。夫人哭着就跟我们回来了。第二天晚上,方先生的夫人来造访,和夫人聊了好久,不知道说了什么,走了以后,夫人就一直哭,一直说自己是个坏人。从那以后,夫人每天都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为老爷做一顿晚饭,放在热水里保温,翻来覆去地换水,可是老爷始终没有回来。后来夫人忍不住跑到皇宫去找,一问才知道老爷带着御林军和皇上一起出城围猎去了,不知道哪天才会回来。夫人就拉着我天天一早就跑到太平门站着等,直到关了城门被守卫的士兵强行送回来。今天好不容易把老爷盼回来了,我喊了你一声,你回头看了夫人一眼,就跟压根儿没看见一样,毫无反应又把脸转回去了,跟和你并行的那个董大人一起谈笑风生。夫人不让我再喊,就把我带回家了。一回家她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后来听到里面有声音,虎生觉得不对劲,就把门撞开,发现夫人已经挂在梁上了。”

        沈若寥喊来一个手下,让他速去把自己的马牵来。然后,责备豆儿道:

        “夫人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不先去找大夫呢?”

        豆儿道:“我……我不知道啊,我只知道夫人为了老爷才寻短见的,我就跑来找你了,就是御林军杀了我我也得让你回家啊。虎生在家看着夫人呢。”

        士兵很快把二流子牵来。沈若寥上了马,把豆儿也拉上来,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都督印来,递给手下,说道:

        “把这个给皇上,说我家里有些急事,需要请两天假;回头,我会到万岁面前去谢罪。如果有什么事要找我,可以随时到我家去。”

        他纵马向家里飞驰而去,路过京城最大的药铺时,不由分说抓了一个最好的大夫回家。

        南宫秋躺在床上,面色憔悴惨白,目光呆滞得吓人,满脸是泪,不停地咳嗽,娇嫩的颈上一条红得发紫的宽阔的勒痕。地上,一条长长的白布萎靡地乱搭在一只翻倒的椅子上。

        那郎中诊过,从屋里出来。沈若寥站在外面,焦躁不安,却不敢进去。

        “放心吧,夫人没有危险。大人应该进去看看。您是一味良药,老在外面站着,对夫人没有好处。”

        沈若寥心里微微沉了一下;那大夫却不再说什么,收了钱之后便告辞了。

        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走进屋里。虎生和豆儿见他进来,互相使了个眼色,自觉地出去了。

        门在身后关上。他在床边坐下来,伸手小心去擦那些永无止境的泪水。

        南宫秋重重地喘气,并不看他。

        泪水擦不完;沈若寥有些心慌。他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低头去吻她的脸,每一条泪河。南宫秋终于唤出声来:

        “若寥……”

        她浑身无力,想够他的脸却抬不起手来,只能瘫在他怀里战栗,像朵凋零的小草一样柔弱可怜。

        沈若寥只觉得针扎一样心疼,忍不住眼泪流下来,落到她睫毛上。

        “傻丫头,你怎么这么傻……你恨我,也不能这样来惩罚我。你怎么这么傻?……”

        南宫秋喃喃道:“我是个坏人,我活该你恨我,我活该去死……”

        沈若寥紧紧抱着她:“秋儿,你想多了。在太平门时,我根本就没有听到豆儿喊我,更没有看到你。豆儿跑到皇宫去找我,我才知道你们在太平门等我。如果我早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理你呢?我想你想了多久啊?我不回家,不就是因为你不在家里,我害怕回来伤心。一个人独守空枕的夜晚有多寒冷,多漫长,多难熬,你知道吗?”

        “我不配你这么爱我,”南宫秋道,“我从来这么自私,不知道你有多艰辛,多伟大。方夫人告诉我,你为了让皇上答应给江浙的百姓减税,遭了多大的罪,可是我问也不问你一声,就冲你无理取闹。你心里装的都是别人,我却从来都只想自己。我不配让你爱,不配做你的妻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哭到伤心处,咳嗽和呜咽混杂到一起,很快把自己呛住。沈若寥松开怀抱,生怕憋坏了她。南宫秋却靠他更近了,紧紧地贴在他胸口。他低下头吻她的额头,轻轻说道:

        “你又胡思乱想,我遭什么罪了?应该道歉的是我啊,你自从跟了我,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一直都在受各种各样的委屈,我已经把你从前无忧无虑的快乐都毁了……”

        南宫秋道:“你没有错,都是我不知足……我爱的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啊,我应该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一切,无论多大的代价都值得,可是我没有做到……我真的没脸再见你,我应该让你休了我,把我赶走,娶一个真正配得上你的好姑娘。”

        沈若寥沉默片刻;他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并不爱我,秋儿;只是你还在骗自己,你都没有意识到。我该怎么办?是继续让你相信,继续帮你欺骗自己,也欺骗我,还是就此放手,让你去寻找你应有的,那个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

        他不敢;他也不甘心。他感觉到内心深处的软弱,如此可鄙,如此可怕,如此可悲,却又如此不可抗拒。他只有继续顽固地欺骗自己:不要现在;她身子太弱,经受不住,即便要说,不能是现在。

        他轻声说道:“我永远也不会赶你走。如果有一天你想走的话,我会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亲手把你交给你想跟的那个人,看着你平安幸福地离开,我才能放心。至于我,也许我本来就不该娶你在身边,白白耽误你的青春和等待,不能给你时刻的体贴和甜蜜,如何还能再害一个清白的好姑娘?如果你离开,我也不会再容纳另一个人走进我心里。”

        “不,若寥,你别说这种话,你永远不知道到时候你究竟会怎样。就像我,明明嫁给你的时候,我发誓要做一个听话温柔的好妻子,可是我没有做到;就像你,刚才的话,一定也曾经说给你的族妹听过,可是现在——”

        “秋儿!求求你,以后不要再提我的族妹了……”他抬起手来,挡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不让她看到;她只能感觉到他从头到脚的颤栗。

        他低声说道:“这些话真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还是柳家的人把你教坏了?你从来没有这样怀疑过我,怀疑过你自己,怀疑过我们两个的未来——这不像是秋儿说出来的话。都是我害的,我怎么把秋儿变成了这样,我到底让你受了多大的折磨啊……”

        南宫秋慢慢说道:“不是你的错,是我应该这样……以前的我太天真太幼稚了,太傻了……我应该学会懂,学会等……我应该学会忘记……”

        她的话让他不寒而栗,惊恐万状。他放下手,紧紧圈住她,吻在她唇上,不让她再说下去。

        等她安静下来,他温柔地贴住她的脸,沉重地叹道:

        “你知不知道,豆儿跑到皇宫去找我,劈头就告诉我说你自杀了……真要把我吓死了。你觉得我可以承受第二回这种事情吗?我的宝贝,以后不要再拿你自己来跟我赌气了;秋儿,你一定要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都再不会有轻生的念头。生命是一个人最高贵的东西,不要这么随随便便就放弃她。不管发生什么——我只要你平安活着,你想怎样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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