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正学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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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沈若寥刚准备去上早朝,却在门口看见戴思恭下了轿乘,走进门来。
“沈大人,万岁说得清清楚楚,叫你在家歇上一个月;而且知道你一定呆不住,命令我来看着你。大人莫非想抗旨不遵?”
秋儿不回家;他在家呆着反而是折磨。
“我的伤都好透了,连疤都没落下,多此一举啊……”
“哎,老夫行医几十年,从来没出过差错,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我心里有数。进屋去,我再给你看看。”
戴思恭仔细地检查过他的膝盖和身后的伤,点了点头。
“还不错。看来这两天我派一个下属盯着你是对了,省得你忍不住练功,再伤了你的膝盖。你不领情啊,非要把他轰走;害得老夫今天不得不早起赶到你这里来。”
“刚刚还说是皇上命令的呢,”沈若寥笑道。
戴思恭坐下来,认真地说道:“沈大人,老夫今日来,另外还有个问题想问您。上次您在乾清宫晕倒,老夫给你诊脉时,察觉到体内一股强大的邪气冲撞,是剧毒所致。只是这毒我以前从未见过。沈大人可否告诉我,这究竟是何方物,我也好回去研究研究,有何良药可下。”
沈若寥想了想。
“销魂香,您知道么?”
“销魂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毒门冠玉?”
沈若寥微微一愣:“您也知道毒门四君子?”
戴思恭微笑了。“岂止知道,简直是如雷贯耳,而且决非浪得虚名。姚大人可称是国手三甲之一,有些方面就是老夫也望尘莫及,可惜进了燕王府;要论药上的造诣,你外公则当仁不让是现世第一人,绝无对手。”
沈若寥道:“销魂香就是我外公的独创。”
戴思恭沉思了一下。“就是你体内的这股毒?怎么服下的?”
“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说出来对您也没什么用,总之不是我兴高采烈地把它当甜酒喝了。姚大人也曾在我毒发之时给我切过脉,告诉我说,本来我是必死无疑的。”
他把姚表说过的话详细告诉了戴思恭。太医院使仙眉紧蹙,思索良久,沉吟道:
“这不太好办。按理来说,我应该立刻给你外公修书一封,详细询问一下药方。可是现在南北交战,往北平的信是断然送不出去的,所以肯定是不能指望姚大人。你可知你外公的住址?”
沈若寥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去过庐山,更没见过我外公。”
戴思恭问道:“既如此,你外公创制的毒药,怎么会让你吞入腹中?”
沈若寥道:“这话说不清,反正不是他喂我吃的。——老先生,您觉得这毒留在我身上会有危险吗?”
“你说呢?”戴思恭反问。
“那是什么危险?”
“这就不好说了,”老太医叹道,“毕竟,我对这个销魂香一无所知啊。就连补养的方子都不能给你开,万一五行阴阳不和,反而坏事。我只能继续观察,时时看它的发展。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尽快找到你的外公,让他想想办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既然这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沈若寥无奈地耸耸肩,“现在我可没工夫跑到庐山去搜山,过不了几天就要回战场了。”
戴思恭微微一笑:“下午的时候,我就要回太医院了。天子已经准许方先生过来接替我看着你。”
沈若寥无奈地苦笑道:“老先生,您帮我求求皇上,让我明天就去复职吧。再这么闷在家里,我要撞墙的。”
等方孝孺来了,戴思恭便告辞了。
方孝孺在沈若寥身边坐下来,开口便直奔主题:
“你的一片丹心真的很让我感动。早朝时万岁让群臣廷议江浙减赋,命我草诏,从新年元旦日起,江浙税赋一视全国各地,不得重于每亩一斗,且不再准官田私税。你的苦总算没白吃啊。”
沈若寥脸红起来:“那是皇上仁爱,大臣们明事理,和我什么关系?”
方孝孺赞许地笑道:“你就不用谦虚了,皇上已经全都告诉我们了,提名褒奖你呢。江浙减赋之事,我和齐、黄几位大人久有此意,最终却是你先提了出来。我们一直都只是在考虑应该以怎样的言辞来告诉皇上民间的苦衷,只有你,竟然直接把皇上拉到外面,身临其境去体会。百闻不如一见,万岁这一回是真的深有触动,不然不会有如此大的决心,迫不及待就要实行改革。你这一百军棍,还有一天一夜的挨冻罚跪,总算是值了。”
“那当然;别说这些,就是真的跪满三天三夜,然后再来上一百,能有如此结果,我也心满意足,这叫死得其所了。”
“比起某些人,只知道争权夺位,对民生疾苦毫不关心,真让他得逞坐上皇位,岂不是天下苍生的灾难啊。”方孝孺道。
沈若寥问道:“方先生,除了江浙减赋之外,皇上这两天还有没有说别的?”
方孝孺笑道:“还有,要擢你为上十二卫亲军都督,总领一切御林军相关事宜,直接听命于天子。不过,皇上舍不得你,所以仍命你奉职御前,兼领羽林卫事宜。也是今早宣布的,下次入宫,上十二卫亲军指挥都会在廷前听命,你要先在天子面前宣誓就职,领了你的封印,再去各亲军卫督察。”
沈若寥听得目瞪口呆:“这也太——我这……哪儿有一跳三级的道理?何况,我一个御前侍卫干政本来就不象话了,反而给我如此重赏?”
方孝孺含笑道:“怎么,你难道不是蓄意干政的么?这也算得其所哉。”
沈若寥道:“皇上还说什么了?”
“怎么,你还嫌赏得不够?想为夫人请封了?”
沈若寥脸红起来:“不是——我是说,除了江浙减赋以外,皇上还有没有说别的事,跟我无关的事,比如说,平反冤案什么的?”
方孝孺微微愣了一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沈若寥的心就凉了下去,变得和梁如水这三个字一样凉。
方孝孺严肃地望着他,低声问道:
“皇上确实提到了,要为凉国公蓝玉平反的事。你别告诉我,这也是你向他提出来的?”
沈若寥小心翼翼地答道:“倒不是,不是我提出来的。”
“那就是蓝玉那个藏在青楼里的女儿向圣上提出来的?”方孝孺变得有些严厉了,“若寥,那一定是你带皇上去的青楼吧?你怎么能带皇上去那种地方?”
“方先生……”
“你的挨罚,在太后看来,兴许是惩罚你带着皇上吃坏了肚子。但是在我看来,应该是惩罚你竟然带着皇上去逛青楼。你这一百军棍可是吃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沈若寥无地自容:“方先生,我没有带皇上去青楼,我怎么敢啊,那话传出去得多难听。我只是偷偷地把那个头牌姑娘请到船上来,没有任何人看到我们和皇上在一起。皇上喝醉了酒,我想让他解解闷的,结果那姑娘说她是蓝玉的女儿,死活要皇上给她父亲公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先生是从哪儿听说蓝小姐的呢?如果是外面的传言,那我真的是又该吃军棍了。”
方孝孺道:“这是皇上说的。早朝之后,他把我、齐、黄两位大人和魏国公留下来,就向我们询问给蓝玉平反的事,说他得知凉国公谋反完全是因为胡惟庸的牵连和燕庶人的陷害,他得知凉国公尚有一双私生子女在世,沦为贱民,儿子是伶人戏子,女儿更在青楼里,万岁仁心不安,想要还他们清白。谁都不知道蓝玉仍有后传人活着,谁会告诉皇上这个消息呢?猜也猜得出来,是那一双遗孤自己说的,皇上不是听了蓝玉儿子唱戏,就是去青楼见到了蓝玉的女儿。得知皇上的身份,他们就拦驾喊冤了。而只有你才能想得出来把皇上拉到市井去胡乱吃东西,你常去御春楼的事在京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的,你以为你还瞒得了谁?”
沈若寥头都抬不起来,轻声辩解道:
“方先生,我是常去御春楼,可是我是为了找一个朋友,我从来没碰过那儿的任何一个女子,我可以向天起誓,我说的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你有分寸,”方孝孺严肃地说道,“要不然,我早就不和你来往了。只不过,你有时候真是别出心裁得离谱。蓝玉的案子,是无论如何不能翻案的,你懂吗?”
沈若寥惊讶地抬起头来:“我不懂;为什么?”
方孝孺道:“首先,蓝玉已经被灭门九族;纵然蜀王妃还在,这对孪生兄妹既是私生,他们的真实身份已经不可能有人能确认。何况蓝玉案不同于其它的案子,它很像是又一次胡惟庸案。太祖高皇帝亲作《逆臣录》颁于天下,里面记述的供状上的谋反细节极为详细,除非事先确有阴谋,否则清白无辜的人仓促锻炼成狱,无论如何编不出如此完整精密的故事来。如今却说蓝玉是冤案,那岂不是等于说太祖高皇帝是在蒙骗世人,甚至是高皇一手策划了这场冤狱来害死蓝玉?真相究竟是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了,而且知道他没有意义。如果蓝玉真是冤枉的,难道罪行反而是高皇的不成?”
沈若寥有些黯然下来。方孝孺说得对,这个案子不是一个单纯的真相究竟是什么的问题。
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梁如水不是说,蓝玉的谋反纯粹是燕王造谣吗?既然《逆臣录》上的谋反细节完整而详细,不像是事后编造的,如果蓝玉真是冤枉的,那也就是说,有人蓄意谋害蓝大将军,为此精心打造了一个足够以假乱真的谋反故事,并瞅准时机把它说进了高皇帝的耳朵里。
这个人真的是用心良苦,老谋深算,心狠手辣和精明冷静都是一样的非同凡响。
燕王……
如果是燕王,那倒也好解释了。那燕王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他的谋反准备了,害死蓝玉,也就清除了自己起兵夺位道路之上的最大障碍。还有梁如水所说的,燕王造谣蓝玉逼元主妃侍寝,从而引发了高皇帝的嫌恶;这样一个残忍阴毒,令人不寒而栗的燕王。所以,今天的他才会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战场上与自己的侄儿抗衡,才能有如此本事,以八百死士起兵,迅速发展到今日的三十五万所向披靡的强大燕军。
然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那光辉神圣的另一面:北平的欣欣向荣,军民的感恩戴德,燕王治军的手段,领兵的才能;特别是他的文采卓然,礼贤下士,雄才大略,胸襟浩荡,气度非凡;不然,沈若寥又如何能有为他效死的愿望。
是不是这样的,如果燕王没有篡位的野心,他也许反而树立不起这般光辉的形象,做到最好也就像蜀王,算个仁政爱民的儒王爷而已。
他怎么一直就没想明白这背后的逻辑——这样的一个燕王,怎么可能甘于安治一隅,屈居人下?怎么可能不对皇位虎视眈眈,雄窥天下?怎么可能不是从孩童时代起就有了飞龙在天的信念和野心!
在这野心之下,无论礼制还是亲情都无足轻重,亲侄儿只是他的眼中钉。甚至道德良心都可以亲手摧毁,所以燕王看蓝大将军的卫霍之才就好似蓝玉自己面对当年的喜峰关,管你是不是我大明江山的雄关长城,挡我马蹄者,死。
他敬慕的燕王,愿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燕王——真的会是你吗?
这个问题让他想得浑身冰凉,心慌气沮。
方孝孺又说道:“胡惟庸坐死两万多人,蓝玉也坐死两万多人。就连胡惟庸谋反证据确凿,毫无冤枉可言,两万多人里有多少都是白白受牵连冤死的,数也数不清。如果蓝玉一案根本就是冤案,你应该可以想象,这么一平反,会在朝廷激起多么巨大的动荡。国家根基承受得起吗?何况根本不可能做到公平。所以,这件事你不要再做任何尝试了,蓝玉必须谋反,绝对不能是一桩冤案。”
沈若寥没有吭声。
方孝孺看出他的黯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丧气。你有给蓝玉平反的念头,也是好心。未必这件事不能有个解决的办法。我已经私下里和圣上提议了。那么多人已经死了,就算平反了,人死不能复生。还不如找找他们幸存的家人后代,朝廷温旨宽待,赐予房屋田产,子女可择其才者授予官职。只要生者平安幸福,就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所以,皇上现在应该正在和齐、黄两位大人以及魏国公商议,已经找到的凉国公私生的那双孪生兄妹如何安置。”
“也好,”沈若寥叹道,“总之,让他们别再在青楼戏班里讨生活就好了。我也还能算是做了件好事。”
方孝孺意味深长地点头微笑道:“以后再想向皇上提什么建议,先冷静思考一下,把各种因素想清楚,别不走脑子率性而为。年轻人单纯又容易冲动,很多事情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简单。皇上毕竟是皇上,皇权有皇权必须要维护的威仪,一百军棍和一天一夜罚跪的苦头,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教训,将来会有麻烦的。”
“先生是劝我明哲保身吗?这可不太像是您的原则啊,”沈若寥笑道。
方孝孺温和地说道:“没有任何一件事只有一种方法的,做事之前动动脑子,找一个最有效同时也最安全的方法不是更好吗?我不是劝你缩头缩脚,要知道我最喜欢你的可就是直率了。我还不是爱护你吗?”
“好啦,方先生;我懂啦。我以后会长脑子的,屁股就一个,打没了我怎么坐啊。”
方孝孺笑起来。他环顾四周,不经意问道:
“怎么,夫人出门去了?”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有些难堪。他应付道:
“嗯,去一个朋友家串门。”
“串门?”方孝孺有些奇怪:“你好不容易在家休息两天,她不好好陪你,跑出去串门?”
“……陪我有什么意思啊……”
他低头躲开方孝孺询问的眼神,问道:
“对了,方先生,那个揭榜的人谜底揭开没有?”
方孝孺微微一愣:“两天前就揭开了,怎么你不知道?”
“谁跟我说?我在家趴了足足两天,也没人来看我。”
方孝孺笑道:“我是太忙啊。那个老秀才,终于上了一封奏疏,请求皇上派他使燕。一看奏疏才知道,原来就是那个高皇帝曾经旌表过的辽州孝子高巍,一年之前就曾经上书反对削藩,建言对藩王实行主父推恩政策。当时我还觉得此人只是个孱弱儒生,持如此软弱主张,必不堪重任。现在看来,倒是我有偏见了。天子召他入朝,真是出语豪迈,气壮山河呢。精神矍铄,很像当年刘三吾的风度。天子当场任命他为平燕大军参赞军务,即日启程赴德州,向大将军报到,然后去北平向燕王传达圣谕,令其束甲归降。路上快的话,现在说不定已在德州了。”
沈若寥想象了一下,笑道:“刘三吾——高巍——倒是真想见识一下这位老先生。再想想当年的解缙、铁铉,我大明果然是人才济济啊,想找多大岁数的都有。”
“嗯,还有你这样的,”方孝孺微笑道,“才刚弱冠之年,就已经是正二品的亲军都督了。”
沈若寥道:“方先生,那是天子抬举我。我这辈子的终极理想是能做个南霁云我就谢天谢地了。”
“南霁云?”方孝孺含笑望着他。“果然好志向!不过,你应该乐观点儿,把目光盯着郭子仪啊。”
“不如,凉国公蓝玉吧?”沈若寥嬉皮笑脸。
方孝孺连连摇头:“凉国公有卫霍之才,无卫青之操守。就算他是冤死,他也太过飞扬跋扈了。我希望你能学郭子仪,和中山王徐达,善始善终,一生没有污点。”
“为将者能如郭子仪、徐中山,确实是古今鲜有了。”沈若寥道,“我就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当我的南霁云吧。我还是很乐观的,我坚信魏国公可以成为天子的周亚夫。”
“魏国公确实很像中山王,可建周亚夫之功勋,而无细柳营之猜嫌。”方孝孺道,“不过,这样的话,以后你不要再说了。让曹国公听见了不好;让天子听见了也不好。想让天子同意魏国公领兵的话,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要慢慢看机会。”
“我懂。我求求你了,方先生,回去让天子召我明天就去上朝吧。和您几位大人一起讨论这些事多带劲啊,我一个人在家闷着我真都快憋死了。”
方孝孺奇怪道:“你不是经常说想找机会请个长假,好好在家陪陪夫人吗?现在正好是机会,你反而呆不住了?”
陪夫人——沈若寥无话可说。
方孝孺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若寥,你和夫人之间出了什么问题吧?你要是还信任我的话,别瞒我。或许我还可以帮帮你。”
沈若寥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方先生,您就别问了;您要是真想帮我的话,就请帮我求求皇上,让我立刻复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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