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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浪子回家


沈若寥带着燕王赏赐的飞星古琴和吃得饱饱的南宫秋一起回家。刚进家门,他就吃了一惊。酒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灯光之中,三个人见他进来,从桌边站起身来。一个是吕姜,他的娘亲。另外两个,一个是昨天跟他抢新娘的白衣少年,另一个是那弹琴的老道,少年的师父。

        他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果然没完,这才第二天就找过来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昭告天下一般紧紧搂住了南宫秋的腰。

        那少年却有些尴尬,看了看他,回过头来看了吕姜一眼,又看了看南宫秋,然后又看了吕姜一眼,接着看向师父,显得有些六神无主。

        那老道开了口:“沈若寥,你家住这里?”

        沈若寥狐疑而戒备地望着两人。

        “是;这是我家,这是我娘亲,这是我媳妇。”

        那少年显然想开口,却欲言又止,偷偷又瞟了吕姜一眼。

        吕姜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不发一言;沈若寥觉得她有些不对劲,细看之下,突然惊讶地发现,灯光的阴影中,娘亲的脸上竟然挂满了泪水。

        出什么事了?这两人到底来干嘛?抢他的秋儿就当可以理解,怎么还要来欺负他的娘亲了?

        他怒火倏起,冷冷问道:“夜深人静,两位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那老道冰冷地答道:“我师徒二人白天就来了,只是你仪宾郎不在,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给你知道。”

        沈若寥目光如刀,直视着老道:“洗耳恭听。”

        那老道说道:“我师徒二人的姓名,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沈若寥冷笑道:“对不起,我现在没兴趣知道,想睡觉了。不如劳烦您二位明天早上再来,到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那老道闻言,也是冷冷一笑:“是吗?好得很。我们求之不得。江儿,咱们走。”

        那少年却哀求了一声:“师父!——”

        他回过头,又犹豫地瞟了一眼吕姜。

        看到吕姜满脸的泪水,沈若寥按捺不住,突然横跨一步,堵在那老道前面,说道:

        “别走;把话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把我娘惹哭?你们想和我抢媳妇,我已经接受挑战,随时恭候,我可没想到你们会趁我不在,跑过来欺负我娘。有本事就正面交锋,这种行径算什么英雄?”

        南宫秋也看到了吕姜的状况,气呼呼地附和道:“就是的,不嫌害臊,谁看得起你们啊。”

        那少年两颊立刻羞得紫红,有些埋怨地望了师父一言。那老道沉默片刻,开了口,语气和缓了一些,却依然冰冷:

        “仪宾郎和郡主殿下都误会了。我们没有欺负夫人,夫人是过度激动,所以流泪;不信,二位可以问她自己。”

        吕姜的样子明显是已经说不出来话了。沈若寥冷冷道:

        “阁下不妨把话说明白;二位究竟都跟我娘说了什么,能让她哭成这样?”

        那老道说道:“仪宾大人,我没记错的话,沈如风的妻子、你的亲生母亲,应该是毒门四君子之一杜南山的独生女儿杜云君吧?”

        “我亲娘不在人世。现在我娘是我认的义母,但这和你无关。”

        “大有关系,”那老道毫不客气地说道,“我的徒儿才是夫人的亲生儿子,现在他回家了,却发现你住在他家里,取代了他的位置。”

        一时间,南宫秋怀疑沈若寥是不是灵魂出窍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竟然毫无反应,既没有吐一个字,发一声,也不曾动上一动,甚至没有一个表情,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许久,他才终于轻轻动了动嘴唇,有些含糊地问道:“你说什么?”

        那老道指着自己的徒弟,说道:“他姓洪,单名一个江字;十二年前,他才八岁的时候,我收他为徒,把他带到昆仑山中,教他武功和读书。现在他回家了。你打算怎么办?”

        沈若寥又发了半晌呆,突然心里猛地一惊,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吕姜,吕姜正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和自己作对的英俊少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需要她再吐一个字,一切都已经表现得如此直白,胜过所有语言。

        这个少年,原来就是那个洪江,他一直记得的洪江,他也一直忘却了的洪江。难怪第一次见到他时,感觉竟然是那么令人惊讶的熟悉和亲切。他和娘亲长得很像,完全继承了娘亲的美貌,并且要更加完美得多。

        ——他的娘亲,不是我的——

        沈若寥低声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那老道说道:“我的名字,按理来说你应该并不陌生。毒门四君子,三个尚在人世,大师兄是燕王身边的姚大人,三师弟是你外公。我就是谭无影。”

        沈若寥又吃了一大惊:“您就是……我外公的二师兄,谭……老前辈?”

        谭无影冷淡地说道:“老前辈不敢当。而且,我们师兄弟三人已经分别了二十多年,我很久都没回庐山了。”

        谭无影便是毒门四君子中杜石裂的二徒弟,姚表的二师弟,杜南山的二师哥。此人有一副出了名的倔犟脾气。他一旦认准了什么事,立刻就会去做;而一旦想做什么事,九头牛拉不回,如果有人胆敢拦他的道,他管教那人吃不了兜着走。还在庐山养心院从师学医的时候,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拔来一些新奇的草药,坚信无毒,非要尝一尝,被三师弟杜南山看见,劝他不住,就去找大师哥姚表。姚表苦劝无果,只好请出师父杜石裂。杜石裂百般劝阻,他反而变得愈加顽固,最后,竟然气得把那草药放入汤锅中,不但自己终于得偿心愿,还让其他所有人都喝下肚去,害得整个养心院闹了两天腹泻。从那以后,不光杜南山和姚表,连杜石裂都怕了他,事事不敢与他对抗,纵然要劝阻他什么,也绞尽脑汁,委婉曲言,一定须得先夸他这样做甚好,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什么,或者有什么别的办法会更好——才能说得他高兴,最终听话。

        不过,谭无影确实是个心地善良,行为端正的人,言出必信,责任感强,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一定会当面承认,并且真心悔过,很有大丈夫气概。就在那次草药事件中,他看到自己一时冲动,不但让师父和师哥师弟受罪,还牵连了完全无辜的师娘、师嫂、师弟媳和两个师侄,特别是师弟的宝贝女儿杜云君,害得小姑娘连续一个月心慌气虚,脸色苍白,纤弱不堪。他当即后悔不已,跪在师父师弟面前痛心悔过,后经数月潜心钻研,将那罪魁祸首的新草药和其他药材一起制成一种全新的治痛风的灵丹,受到师父褒奖。他对自己的倔犟冲动造成的错误每每如此补偿,成就颇大;却总也吸收不了教训,下一次犟脾气上来的时候,还会继续不停犯下新的错误。然而,金无足赤,瑕不掩瑜;谭无影还是和师父杜石裂、师哥姚表以及师弟杜南山一起,当之无愧地得到了毒门四君子的美名,享誉天下。

        沈若寥淡淡一笑:“又是一个君子大人;好一个毒门四君子啊。您和您的大师哥,果然是同出一门,如此相像。沈若寥领教了。”

        谭无影微微一愣,没有听懂他的话,或是没有料到,问道:“什么?”

        沈若寥望着洪江,微笑道:“你终于回家了,我很高兴,娘亲——不,姑姑天天都念叨你,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你稍等片刻,我和秋儿进去收拾一下,东西太多;收拾完了我们就走。”

        洪江脸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让你们走,我就是——”他有些束手无策。

        沈若寥道:“我们不走,你住哪儿?——你别着急,保证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就离开。”

        “可是,——这大半夜的,你们去哪儿?”

        沈若寥想了一想。

        “这就不劳烦您操心了吧?”他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却又咄咄逼人。“堂堂郡主和仪宾还怕没地儿去?”

        他回过头,看着南宫秋,温柔地一笑,轻轻说道:“秋儿,咱们去收拾东西吧。别害怕,有我在。”

        他拉起南宫秋,进了自己的房间。两个人一言不发,开始麻利地收拾东西。

        吕姜却在这时冲进屋来,拉住他,大哭起来:“寥儿,你不要走,你不要生气,咱们好好商量啊……”

        沈若寥笑道:“我没生气,瞧把您吓的。我本来就该走的。”

        “不要,你不要走,你这大半夜的去哪儿啊……寥儿,你不要走……”

        沈若寥道:“我有地方去,实在不行,我们总能去找王爷吧?——姑姑,您就别为我操心了。”

        吕姜拉着他,伤心地喊道:“你说什么?寥儿,你怎么不叫娘了?我是你娘亲啊,你怎么喊起姑姑来了,你糊涂了?你恨我是不是?”

        沈若寥无计可施,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东西,看着吕姜道:

        “姑姑,您待我胜似我的亲娘,我欠您这份恩情,这辈子不会忘,将来会偿还的。现在,洪江兄弟已经回家了,他才是您真正的儿子,他才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我只是替他暂时扮演一下这个角色,现在应该把一切都归还给他,我应该离开这儿,去找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位置。您怎么会觉得我恨您呢?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吕姜道:“寥儿,可是你已经是娘的孩子了,你是娘心头的肉,娘现在不能没有你,你走了让娘怎么办啊?”

        沈若寥道:“姑姑,这话您不该跟我说,洪江兄弟在外面站着呢。”

        “寥儿,”吕姜抱住他,哭道:“我求你了,你不要走。你是娘的孩子,你不要走,娘不能让你走啊……”

        沈若寥再也受不了了。他搂住吕姜,轻声说道:“娘,我有什么办法?洪江兄弟已经回来了,这个位置天生是属于他的,我没有资格抢占属于他的位置啊。”

        洪江却在此时无声无息地出现,默默地站在门口,望着眼前的一切。

        吕姜看到他,松开沈若寥,目光在两个人脸上看来看去,哀求道:

        “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不能同时留下呢?——江儿,你不在的时候,寥儿就像亲生儿子一样孝敬我,他也是娘的好儿子,你们可以做好兄弟啊,你非要让他走不可吗?”

        洪江摇头道:“我没说我要让他走,我只是没想到……”

        沈若寥道:“算了,我还是走吧,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哪儿能装得了这么多人啊。”

        洪江道:“没事没事,你不用动的,你看你这么多东西,又有郡主在身边,搬家多麻烦啊。还是我走吧,反正我来去一身轻,昨儿晚上我也是和师父住的客栈嘛。”

        “江儿,你要走吗?”吕姜揪心地问道,泪水汤汤而下。“你们非得这样不可吗,一个留下,另一个就一定要走?”

        洪江忙道:“不是那意思;娘,我是说,不管怎么说,今天晚上先不动了,哪儿有让人深更半夜搬家的道理。我先和师父回客栈,我们明天再商量。你看呢,若寥?”

        他喊得倒亲热。沈若寥淡淡问道:

        “尊师愿意吗?”

        洪江道:“这是我家事,我师父他不管。”

        你家事——看来是没我事了,你是不会容许我存在于这个家中,绝对不会让我插足了。

        他冷冰冰说道:“你太客气了。如果不方便,我们立刻就能走。这些东西马上就能收拾好。你也不用为我们的去处担心。”

        “寥儿,你别走……”吕姜微弱地哀求道。

        洪江犹豫地望了一眼吕姜,又看了看南宫秋。

        最终他说道:“算了,还是我走吧;外面那么冷,郡主殿下着了凉可不好办了。我们明天再商量吧。”

        他转身走出去,跟等在外面的谭无影一起,二话不说离开了洪家酒店。

        接下来,沈若寥和南宫秋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来安慰吕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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