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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小重山3


陆云从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被身上的异样惊醒了。睁开眼就对上一双慌乱的眼睛,“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你吵醒的。”
陆云从昏昏沉沉坐起身,明蓁惊呼一声往后倒去。他彻底清醒过来,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捞了回来。原来刚才她正试图从他身上跨过去,现在,结结实实跨坐在了他身上,压在了不该压的地方……
“下去!”
他稳了稳气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且镇定。过了头,就显得格外不近人情的严肃。
“我要去小解,怕把你吵醒,想着就翻过去,谁知道你就醒了。要不还是我睡外头算了,我一喝水就要跑茅房的……”明蓁嘟嘟囔囔地为自己辩解,手忙脚乱地翻下了床,随手拽了件衣服披着就出去了。
他躺了一会儿,也睡不下去了,起了床。大约是夜里真冻着了,连打了几个喷嚏。明蓁正好跨进来,“我刚才听到你在打喷嚏?”她走到他面前,放了一只手在他额头,另一只手则是放到了自己额上。
这亲昵的动作叫他僵住不能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刚才显然是洗漱过,额角鬓边的头发还润湿着,连她的手都带着潮气。
“好像有点热呀。一定是你晚上没好好盖被子冻着了。我半夜醒了一回,看到你都在外头。”
他简直无言以对,是他不想盖吗,明明是她把被子全卷走了。
阿荣早起过来伺候陆云从起床,还是按着老时间老样子,直接端了热水就进来了。可一进来就看到一男一女穿着寝衣面对面站着,他一时眼花,似乎看到明蓁把胳膊吊在陆云从的脖子上,人还不断往他身上贴……
阿荣吓了一大跳,慌得就往后退。脚下踉跄摔了一跤,手里的水盆也翻掉在地上,泼了他一身。他红着脸爬起来,捡了盆,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去,再打水来。”
“他怎么像撞了鬼?”明蓁诧异地问。
“……没事。”
陆云从打了个岔,拉铃叫人送早饭过来。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有种莫名的欢乐。想着以后要重新立规矩了,没有吩咐就不需要人过来伺候。
一日三餐都是养病的清淡食物,明蓁本来在医院已经吃了几天,回到了陆家又连着吃了几天。这日早饭仍旧是相同的东西,她喝了口白粥,唉声叹气起来。
“怎么了,不合胃口?”
“嘴里没味道,总吃这种东西就更没味道了。”她搅动了几下勺子,“我忽然想吃一种东西,可我忘了叫什么了。”
陆云从放下筷子,“你说说看,是什么样的?”
明蓁想了想,“是一种特别好喝的汤。我记得里头有麦仁、胡萝卜丝、木耳丝之类的,哦,还有鸡蛋。你叫厨房给我做一碗行不行?”
陆云从想了一下,猜到她说的是什么了。“家里的厨子怕不会做。真想吃,我带你去吃。”
“真的?你不要做事吗?苏姐姐说你平日里很忙的。”
“快到年关了,事情大都忙完了,正好我在家多陪陪你。”看来他不在家的时候,苏梦华又来了。“她还说了什么?”
明蓁摇摇头,“没说什么了。”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巴,凝视她,“明蓁,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听别人说了什么,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心去看。”
明蓁脸上露了笑意,“哎呀,你弄得我好痒!”然后去抓他的手,“快带我出去吃东西去呀。”
天才蒙蒙亮,又是深冬。车玻璃结了冰,汽车热了半天还走不了。看着明蓁那急不可耐的样子,陆云从对阿荣道:“你不用送我们了,我跟少奶奶坐黄包车,过三个小时你去玉兰街那边接我们。”
门口已经有几辆等客的黄包车了,陆云从冲其中一个极年轻的男孩子招招手,那少年受宠若惊地跑过来,问:“先生太太早,你们要去哪里?”
陆云从报了地址,男孩子拉起车跑起来。
两人肩并肩坐着,明蓁打量了一下,这车同那几辆比起来破旧许多,车夫也显得单薄了些。还没跑出多远,就已经能听到他咻咻的喘气声。
明蓁歪头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干嘛欺负小孩子?你瞧他那个小身板,拉我们两个人,还没到地方怕就要晕了吧。”
陆云从笑了笑,“如果我们不坐他的车,他这一天恐怕都难开张。”
明蓁有些诧异,“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他瞥见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搓着手。他把皮手套摘了,递给她,“冷不冷?”
“有点冷。洛州冬天都这么冷吗?那冬天可真够难熬的。我就顶不喜欢冬天。”
“洛州的春天很美。”他说完有点后悔,仿佛在哄骗她一样。她果然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他也顶不喜欢洛州的冬天,寒意绵长。但好东西都是值得等待的,好像人这一辈子,熬过夏天的酷热,熬过秋天的萧索,熬过冬天的尖冷,就是为了春天那短暂灿烂的一瞬。然后年复一年,终而复始,然后蚕死丝尽。
若没一点盼头,要怎么活下去?
跑出了三四条街,陆云从就叫停了车夫。那少年还当他不满意自己,急着辩解,话也说不利索了。陆云从摆摆手,从口袋里摸了几个大洋给他,“不是你的事,我跟内子想走走,所以就在这里下了。”那少年千恩万谢地收了钱走了。
明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咬住了唇。
“怎么了?”
明蓁摇摇头,“怎么在这里下车了?到了吗?”
“再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
两人并肩走着,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前头那条街,叫玉兰街,路两边种了很多玉兰树。春天的时候,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一片云海仙境。”
明蓁驻足遥遥看了一眼,不大相信,“真的?看着这满街的枯枝败叶,倒是想象不出来春天的样子。”
他轻轻笑了笑。
孟小棠和孟春娥来到洛州,就是一个春天。去戏班子的落脚地,走的就是那条玉兰街。街道萦纡,不似旁的大街平直。走在花树间,如行在云端,眼睛都不够用了。那时候他想,洛州真美啊!等他赚了钱,买一座宅子,春天的时候就坐在树底下喝茶赏花……现在这个愿望依然如昨,只是添了一句话,多了一个人。
转进了玉兰街,路边有铺子、有人家。几辆黄包车响着铃声跑过去,伴着早起的商贩吆喝声,“又大又酥的肉饼咧!”“五香鸡蛋老卤干儿!”“热热乎乎的烤红薯唉!”……不同于十里洋场的那种繁闹,这里是色香味俱全的人间百态,另一种只有烟火气的热闹。世界是嘈杂的,行走在其间的人心却是安宁的。
“你说的饭馆在哪里?”明蓁走了这许久也饿了,恨不得随便找个地方买个大肉包吃了。
“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陆云从颇有些拧脾气,认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完,不喜欢中途变来变去。但明蓁虽然很想喝那汤,到底不是非吃到不可。早知道要走这许久,还不如在家里躺着舒服。而且身边的这一位,话少心思深,实在称不上有趣。
这样无趣地走了好久,明蓁再不肯走了,往路缘石上一屁股坐下去,“不行了,脚疼,走不动了。”然后脱了短靴抱怨,“我怎么会喜欢穿这种鞋子,累死了!”
靴子是陆云从买的,杂志上看到西洋那边正流行这样的高跟踝靴,就叫人订了几双。他没有过女朋友,并不知道这鞋虽然好看,走久了并不舒服。从前故意逼明蓁穿高跟鞋的时候,她也并不会抱怨,所以他就更不知了。
这样不顾形象的少奶奶坐在路边,自然引得路人侧目。陆云从疑心他们都在偷看她的脚——女人的脚能让外人见吗?他蹲到她面前,阻挡路人的视线。“把鞋穿上,不知道‘寒从足下生’吗?”
“我脚疼。”明蓁揉了揉酸胀的脚腕。
他不想在这里耽搁,只好勉为其难拿过了她的脚,“我给你揉揉。”
明蓁怕痒,他一用力就咯咯笑起来,这下更引人注意了。他甚至听到有过路的人小声嘀咕,“瞧人家小夫妻多恩爱!”
他是生性敏感的人,被人围观实在感觉不自在,但明蓁说疼,也不像是装的,只是倘若她能安静一点,他们就不会像耍猴的一样被人围观了。
“再笑不管你了。”
“我痒啊!”明蓁争辩。但见他神色严肃,很怕他把自己扔在这里,那真是白受了这许久的罪,所以拼命忍着。“好了好了,那我不笑就是了。”
可痒哪里是说忍就忍得住的?她忍得辛苦,还是有笑从唇间溜出来。嘤嘤的像笑又像哭,听着格外暧昧。他一直垂着眼认真给她揉脚,虽然表情和他的眼镜片一样冷,手上却不自觉地又轻了些。
明蓁终于也适应了他的力道,感觉到脚好像是舒服多了。她忽然把头靠近了些,悄声道:“哎呀,我都不知道你还挺会伺候人的。”
他的头发被生发油拢得整整齐齐,她温热的气息直扑到他额头上,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明蓁这个角度正看到他眉骨下有道浅浅的伤疤,大约平常都被镜框子挡着并不显眼。她伸手摸了摸,“你这里怎么有道疤?”她的手指才从手套里拿出来,也是温热的,弄得他眉毛发痒。
“不要乱摸。”他偏了偏头,躲开了她的手,脸更红了些。
明蓁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笑着去捏他的耳朵,“嗳,你耳朵冻红了——苏姐姐给予杭少爷买了顶极漂亮的帽子,我也送你一顶吧?”她那双手不停在他脸上摸摸蹭蹭,像极了调戏良家吃人家豆腐的臭流氓。
陆云从“嚯”地站起身,“好了,把鞋穿上。坐在马路上喝西北风吗?再走走马上就到了。吃完东西阿荣接我们回去。”
明蓁埋怨死他了,穿上了鞋却不肯走,“走不动了,回去就把这些鞋子全扔了。”
陆云从捉了她的手把她拉起来,拖着她往前走,“回去随你怎么扔,现在还是要走。”
明蓁不情不愿地被他拉着,没走多远忽然“噗嗤”笑出声,然后快走一步和他并肩,“哎,我想起一件好重要的事情。你刚才给我揉脚,回头怎么吃东西呀?我的脚不臭吧?要是我的脚臭,你的手就臭了,现在我的手也臭了。”说着还把牵着的手抬到他面前晃了晃。
“明蓁!”他这会儿真被她气到了,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说自己的脚臭,你恼什么呀?”她笑着问。可他已经走开好几步了。
明蓁脸上的笑意散去,低头看了看刚才被他牵住的手,有一瞬间出神。等回过神时,已经看不到陆云从的身影了。她驻足前后张望了片刻,都看不到他。不会真把她扔在这里了吧?她出门没带手包,口袋里也空空的,想叫一辆黄包车都没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了四五丈远,陆云从忽然从路边一间铺子里出来。明蓁气恼地瞪着他,“你去哪儿了?”
他拉着她在铺子前的石阶上坐下,蹲下去帮她把皮靴子脱了,套上了一双黑色平绒千层底布鞋,然后把带扣扣上,最后站起身,“走吧。”
看着脚上的鞋,明蓁那句玩笑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最后低声道:“谢谢。”
他不置可否地淡淡“嗯”了一声,偏头看了看天。天色发灰,算不上冬日里的好天气,但有些莫名的隐秘的欢乐从心底里生出来。他强压住唇边快要抑制不住的笑意,不想被她发现。
走了一会儿,他感到明蓁拉住了他的袖子,“哎,你听,有人在唱歌。”
他刚才已经听到了。“不是唱歌,是伶人早上吊嗓子练功。”武哥的和凤班就住在这附近,他来过几回,也在附近吃过东西,所以知道明蓁想吃的那个是什么。
明蓁静心听了听,赞道:“这嗓子真好呀,像百灵鸟似的。”这会儿鞋子合脚,走路也轻快了,她越过他,循着声音找过去,“你说,会不会是哪个角儿住在这附近呀?”
“你从前不爱听戏的。”
她没回头,“真的?”
在岔路口,陆云一把拉住她,“不是要吃东西吗?往这边走。”
“声音好像从那边传过来的,我去看一眼嘛。”
两人拉扯间,不远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呼啦一声打开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挽着菜篮子走了出来。那女人才出得门来,一抬眼就看到了陆云从,惊喜道:“呀,陆三爷!什么风把您吹到咱们这里来了?”然后忙往院子里头喊,“快去看看武爷起了没,陆三爷来了!”
不多会儿,却见筱梦唐步履匆匆地跑出来。他没穿戏装,没勾脸,就是个清秀干净的少年模样。“真是陆三爷!我们武爷昨晚上会友,喝过了,这会儿怕还没醒酒呢。您可是有事,我这就去叫武爷。”
明蓁的眼睛盯在那少年脸上,陆云从本来松弛的心绷紧了,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他沉了脸,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
陆云从叫住了筱梦唐,“筱老板,不必麻烦,我和内子只是路过。就不耽误武哥休息了,改天再去约他。”
明蓁还是从陆云从身后探出了头,“刚才是你在唱戏?唱得真好听。”
筱梦唐点点头,“您是三奶奶吧?您谬赞了。”
“没有没有。”明蓁又狠夸了他几句,直把他夸红了脸,最后向两人盛情邀请,“我们和凤班排了出新戏《怜香伴》,过几日就在天和戏院里首演了,请三爷和三奶奶一定赏脸来听戏呀。”
陆云从敷衍着应了,一副不能久留的样子,众人也不好再强留,彼此客气道了别。明蓁一路走还一路回头,陆云从有些恼,拉住她的手拖着她往前走,“到底在看什么?”
“那小弟弟长得真好看。”
因为她这句话,陆云从一直都没有好脸色。领着她进了间门脸儿不大的淮地小食肆,陆云从做主点了餐,明蓁才晓得那东西叫“沙汤”。
陆云从叫店小二上了几块热毛巾,仔细把手擦了几遍。明蓁感觉他再擦下去皮都要撸掉一层了,便摁住他的手,“你搓澡呢,哪有这么擦的?差不多就可以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那是说吃的东西。”
“吃东西的家伙也是一样的。你这么爱干净,何必到这种地方来?”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吃他才来的,现在还怪到他了。他心中况味难明,一口气堵在那里,拧着,气顺不过来。但明蓁根本没留心他的神色。
店小二端了汤上来,明蓁又撒了多多的胡椒粉,又烫又辣,喝得满头大汗,直呼过瘾。陆云从不吃辛辣,他只要了碗普通的白粥,心情低落,食不下咽。
他兀自搅着粥,忽然一柄盛满纱汤的勺子递到他面前,“白粥有什么好喝的,你尝尝我这个,可带劲儿了。”
陆云从嫌弃地拒绝了,明蓁又把勺子放近了些,几乎到快要碰到他的唇,“试一试嘛!”
她期待的目光下是两片粉盈盈的唇,那勺子刚才就被含在其间。他心中撩动,最后缓缓张开了嘴。
半生的蛋有些腥气,不知道她洒了多少胡椒粉,呛得他直咳嗽,血全冲上了头。明蓁笑着给他揉后心,腾出一只手给他倒了杯温茶水。
他端了水一口气喝光了,才把咳嗽压下去。明蓁带笑盯着他看,忽然叹道:“我发现你比那个小弟弟好看唉。”
陆云从觉得脸上的血快要顶出天灵盖了。他自己又倒了杯水,避开她的视线。茶非好茶,年陈叶碎,但苦涩化开,两颊生津,舌间全是甘甜。
明蓁又要了一碗汤和另外几样小食,陆云从却已经吃好了。他起身去了柜台,过了好一会儿人才回来。回来后就静静坐着看明蓁吃东西,并不催她。她胃口特别好,遇上喜欢的,一定会让陆云从也尝一口。开始是不情不愿,后来便眼巴巴地瞧着她,等着被她喂……
不疾不徐地吃完这样一顿饭,店里的食客都换了好几茬儿了。这小店在玉兰街旁边的一条小街上,汽车难以开进来,所以阿荣的车等在了玉兰街上。两人一起从店里出来,天还是灰蒙蒙的,冷风扑面,眼瞅着要下雪了。
从店里带出来的热气一会儿就散了,才走出去没多久,雪粒子夹着雨下了下来。明蓁忙闪到了路旁人家的屋檐下,拧着眉头拿帕子擦头发上的水珠子。
“这雨下不大的,走快点一会儿就能到车上。”陆云从听到这户人家里的狗正隔着门狂叫,好像马上就要扑出来一样。
明蓁擦完头发,又开始擦大衣,“不喜欢湿衣服湿头发,难受。我等雨停了再走。”
陆云从拧不过她,只得陪着她等着。房檐本也不宽,明蓁让了些位置给他,他还是一半在雨里淋着。这雨却越下越大了。
这样等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陆云从抬手解了大衣,往她脑袋上一罩,揽着她去找阿荣的车。“这样就不会湿头发了。”
他里头就一件鸡心领的毛衣,很快雨水就渗进了衣服里,又湿又冷。好在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阿荣的车,陆云从把明蓁塞进车里,自己才跟着坐进去。
明蓁扯掉头上罩着的大衣,看见陆云从在擦眼镜。头发湿答答地往下滴水,冰冷的雨水让他的面皮发白。因为他身上湿,所以刻意坐得离她远些,明蓁却向他挪了挪,拿帕子去擦他脸上的水。
擦镜片的手停了下来,目光审视地看了她一眼。明蓁完全无视他的目光,笑容明快,倒像是过年在擦窗户的大丫头。额头两颊都擦完了,又来擦他的鼻子。不仅擦,还顺手捏了捏,笑道:“鼻梁还挺高的。”
陆云从被她弄得鼻子痒,推开她的手,立刻打了两个喷嚏。
明蓁把帕子递给他,“给你揩鼻涕。”
他没接,她笑着塞进他手里,“我又不嫌你脏。”
她总是知道怎么说话最能叫人生气,但这样的明蓁又是他记忆里的那一个。陆云从什么都没说,握着她的帕子擦了擦鼻子。有隐隐的香气,像风把她身上的气息全吹到他鼻端了一样。
到家时雨下得更紧了些,尽管有下人给送了伞,进屋的时候陆云从还是淋了个透。他让明蓁先去洗澡换衣,自己脱了毛衣,穿着湿淋淋的衬衫坐在壁炉前烤。
明蓁今日洗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反而是他在热水里泡了很久。他身上有几处旧伤,受了冻就隐隐痛起来。等他回了房间,看到明蓁在壁炉里架了个架子烧起汤来。这时候她正蹲着去掀陶罐盖子,“我煮了点红糖姜,你等会儿啊,马上就煮好了。”
空气里有姜的辛辣味道,又有一种绵密的甜味,但他有点分不清到底是糖的甜馨还是其他的什么。
汤煮好了,明蓁笨手笨脚的差点烫到手指,还是陆云从自己把陶罐取下来,倒了两杯姜茶。
“你尝尝,好喝不好喝?刚才我拉铃叫人去煮来着,不过喜枝说这汤最好趁热喝,怕从厨房端过来都凉了,索性要了东西在这里煮了。”
不知道放了多少姜片几勺红糖,又甜又辣口。但他怕慢待了她的好意,强忍着给喝完了。放下杯子,却见她手捧着杯子捂手,笑眯眯地望着他,并不喝。
“你怎么不喝?”
“我又没淋雨。而且我不爱喝这个,本来就是给你煮的呀。”她把手里的那杯推过去,“你把这杯也喝了吧。”然后人就站起身跑开了。
因为是她煮的,就算是毒药他也会喝下去,况且,他知道不是毒药,或者早已中毒还不自知。但又有什么所谓呢?
因为下雨,房间里也暗,灯打开了,反倒更像是夜里。外头的雨似乎是停了,只剩下雪粒子,沙沙一片。明蓁百无聊赖地在房里看来看去。他慢慢喝着她的那杯姜茶,强迫自己的视线停在杯子上,否则眼睛就会一直去追她的身影。
看不到她,耳朵却十分灵敏地捕捉到她所有的动静。似乎听见她的忍笑声,他没抬头,问:“在笑什么?”
明蓁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从他身后探过身呼啦啦放下好几把扇子。“你哪里买的扇子呀?哎呀,画得不错呢,你看,毛都数得清。不过他们好像穿得太凉快了点……”
陆云从嘴里的茶“噗”的一下全喷出来了,亏得明蓁眼疾手快一下把扇子都搂到一边,“你干嘛呀!”
他的脸红到了脖子,慌得去夺扇子,急着辩解,“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难道是我的?”
“对,是你的,都是你画的!”
明蓁不可置信地怔了怔,看了看扇子,“原来我以前还挺厉害的嘛。是你想要,我画给你的?一柄就差不多了,你怎么要这么多?”
“不是的!”
政商两界他不敢说横行无忌,却也算得上游刃有余了。偏偏到了她这里,对着她的胡搅蛮缠束手无策。
“那是怎样?”
“你以前帮人画扇面卖钱。”
明蓁“哦”了一声,似乎很用力地去想从前,但最终一无所获,还头疼起来。她揉着太阳穴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俯视着她,“明蓁,你为什么不问我?”
“问什么?”
“问那些你忘记的事情。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家在何方?”
明蓁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我觉得这样挺好,虽然记得的不多,可又觉得很轻松。你瞧,我原来卖画为生,恐怕从前那些都是很苦的日子。过去的事情反正已经过去了,忘了不是更好吗?”
她很少说这样沮丧的话,他的心跟着揪了一下。或许她是对的,人都有想要忘记的痛苦。
明蓁又开始对着扇面上的小人儿们指指点点,陆云从看不过去了,一把把扇子全抢去,抬手放到了柜子顶上。明蓁够不着,扁着嘴瞪了他一会儿,忽然眼珠一转,“闲着也是闲着,我再给你画个扇面吧,看看我还能不能画那么好。”
画他和她做那种事情?
他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胡闹。”然后靠到床上假装看书,心却跳得极快。
要是不让她做什么她就不做,她就不是明蓁了。果然,明蓁在抽屉里翻出一把素面白纸扇,冲他一摇,“让我画一个嘛?”
他的眼皮没抬,淡然道:“你不要画乱七八糟的东西。”算是默许了。
明蓁准备好了笔墨,一边敷衍着他一边画,大多时候目光全在他身上。他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她到底画了什么。眼前的字乱糟糟都飘起来,自动在书上变成了一幅绣像插图……
他“啪”地一下把书合上,塞到了枕头下去,倒把明蓁吓了一跳,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你别乱动呀!”
他踟蹰了片刻还是朝着她走去。明蓁笑呵呵地正画着,冷不防他人到了身边,忙趴在了扇子上,“还没画好,你不能看!”
她这反应让他越发疑心她画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是画我的?为什么不让我看。”
明蓁趴在桌上歪着头笑看着他,“马上画好,画好了再给你看。”
他只好先退开。度日如年,终于熬到听见她说“画好了。”他才复又走到她身边。
明蓁笑,“先说好了,你不能生气。”
“不生气。”
得到了他的保证,明蓁“唰”地一下甩开了扇子,把扇面怼到他面前  ,“瞧,画得很可以吧,瞧瞧,毛都能数得清。”
陆云从往后退了退才把画看清楚,简直被气得七窍生烟了。扇子上画了一个光头大汉跷着二郎腿躺在床上,下巴、前胸、肚子、脚趾上全是毛,根根分明。
他在她眼里就这样一副尊容吗?
他夺了扇子作势要撕,明蓁去抢,“不许撕!人家画了好半天的。”
但他比她毕竟高过一个头,明蓁怎么都抢不到,索性耍赖去挠他的腰,“还我还我!不喜欢我再画一幅嘛,干嘛毁人家的东西?也不是一点都不像,对不对?”
两个人拉拉扯扯间不知道绊在哪里,一齐摔到了地上。总归是陆云从有些功夫,手脚也利落,落地前换了位置,自己结结实实摔在砖地上,明蓁又结结实实摔到他身上,然后趁机把扇子又夺了回去。
虽然摔倒了,她仍旧笑个不停。她眉色本就比寻常人浓郁些,所以无需画眉,笑起来眉梢眼角的欣然,也都比旁人鲜郁。
她笑够了,才发现他正凝眸注视着她,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而他的手不知道何时已经落在她后背上了。
她心神一震,像冰封了一冬的湖面上裂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纹,以不可抗拒的力量一路蜿蜒,不知要往何方。
他慢慢靠近她的唇,直到他的呼吸扑在她的脸上,她才回过神来。他的鼻尖已经轻触到她的鼻尖了。她忽然莞尔一笑,捧住他的脸,“是不是夫妻都要做画上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像有人在他脑子里敲了一记,他猛地清醒过来。他刚才想要做什么?他什么都不会,她会发现他的青涩无知,到时候该怎样去圆这个谎?
他一走神的功夫,明蓁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然后一骨碌爬起来,“快起来,地上好凉,当心着凉了。”
他坐起身,怔怔地摸了摸脸,那边脸已经没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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