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生

摇曳的灯火下，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萧奕记忆中的傅氏，是典型的贵族仕女，永远雍容华贵，仪态端方。即使当日，被贴身婢女当众背叛，她的言行举止，依旧一如既往的得体。

        可现在，这个向来强势的女人，居然露出了难得的小女儿情态，眼里是展露无遗的深情。

        萧奕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揪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的发妻，眼中带着满满的歉意，以及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及至落座，萧奕才发现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稍离得远些，他就看不清傅氏脸上的表情了。

        在后宫权力倾轧中长大，萧奕深知下人们捧高踩低的德性，一瞬间就明白了傅氏的处境。他面色一凝，“啪”的一声将手边的茶杯扔了出去。

        “来人！”

        “陛下。”

        傅显荣叫住了他，“臣妾仪态不整，恐御前失仪，但求陛下怜惜。”

        萧奕撇了一眼跑进来的宫人，挥了挥手，宫人提着一口气又悄悄退了下去。

        两人沉默片刻，萧奕斟酌着开口。

        “阿容，朕原以为，结发十年，我们之间是心意相通的，有些事不必明说，你也能明白朕的苦心，没想到”

        傅显荣微微抬头，故作一副惊讶的样子，“臣妾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萧奕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心中有怨，你一个女人家，不懂前朝的事。王权更迭，我们看似是最后的胜者，但朕母家不显，傅家又日渐没落，即使登上大位，身边依旧群狼环伺，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他说着起身，扶起跌坐在地上的傅显荣，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是朕的结发妻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朕怎么忍心将你推到那位置去？

        阿容，当年灯火阑珊处惊鸿一瞥，你便永久的留在了朕心间。年少之誓，情真意切，朕愿为你，背负一时的骂名，只愿护你平安，你可还记得我们曾说好的，要白头偕老。”

        萧奕啊萧奕，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要如此惺惺作态。

        傅显荣心中冷笑，若不是知晓他在与自己新婚当夜就把另一个女人抬入了别苑，她或许还会信了他的鬼话。

        但她还是配合他，泪如雨下，颤抖的声音问，“那宸妃”

        “宸妃”萧奕顿了一下，一瞬间的慌神之后，又恢复了深情款款的样子。

        “宸妃的出身你也知晓，当初朕为她特意安排了高门贵女的身份大张旗鼓入宫，只是为了护你立好的靶子。等我们站稳脚跟，当初特意留下的蛛丝马迹便足以让她粉身碎骨。朕没想到她会在这样的时机有了身孕，更没想到你如今天下万民都将这个孩子奉为希望，实在不好处”

        “咔擦。”

        门外传来一声微小的树枝踩断的声音，随后响起小太监惊慌失措的声音，“宸妃娘娘。”

        傅显荣险些笑出了声，萧奕面上也染上了一分焦急之色，傅显荣了解他，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一旦面上显出一分，心里便有十分焦急了。

        她抽抽噎噎半天才止住哭声，“臣妾臣妾糊涂，辜负了陛下一片深情”

        “阿容”

        “陛下，宸妃之事的确不是臣妾所为——”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视线下移，瞟了一眼萧奕的右手，见他右手握拳越捏越紧，这是他极力忍耐控制情绪时下意识的反应。

        她收回视线，佯装抹泪，“连翘是臣妾的贴身婢女，她险些险些害了陛下唯一的孩子，她怎么敢”

        萧奕听她提起孩子，深埋在心底的愧疚铺面而来。

        那是他和心爱的人共同孕育的孩子，若非别无他法，他怎么会出此下策，尽管下手时有十分把握，可他还是亲手伤害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不管何人指使，臣妾的责任也不可推卸。”傅显荣撩起衣摆，跪了下来。

        这是最后一次，她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道，再次相见，她势必会让两人身份调转。

        “十年夫妻，臣妾却被嫉妒蒙蔽双眼，将所有情谊消磨殆尽，还一时失察，险些让恶仆害了陛下的子嗣，臣妾自知罪无可赦，自请下堂。”

        萧奕终于听见了想听的话，多年夙愿得偿所愿，勉强压着心中的激动，低声叹道：“阿容，朕必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朕发誓，除了位分，你的一应待遇都和以前一样。”

        “陛下，臣妾一个罪人，本该以死谢罪，怎么还能妄想其他。”

        “阿容”萧奕有些着急。

        “陛下夫君您是我心上唯一割舍不下的人，但求陛下开恩，让臣妾苟活于世，臣妾无颜回宫,就让我留在此处，为受灾百姓，为尚未出世的小皇子，为为陛下馨香祷祝、春祈秋报、求福禳灾。”

        萧奕设想过千万种结果，惟独没猜到傅氏对他的一片真心，他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好”，最后面带复杂的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苟延残喘的灯芯终于燃尽，微小的火苗挣扎了最后几下，化为灰烬。

        黑暗中，傅显荣敛去所有表情，缓缓起身，走出房门，看向天边悬着的新月，缓缓勾起嘴角绽放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

        萧奕的旨意在初八下午便下达到了明月观。

        圣旨中言：贵妃傅氏因管教不力，致使手下恶仆谋害皇嗣，铸成大错。事关皇家子嗣，傅贵妃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忝居妃位，自请清出皇家玉蝶，留在丹阳明月观内，余生为天下万民求福禳灾。

        民间对官方的说法并不买账，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传的最有鼻子有眼的一个说法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圣谕中提及的谋害皇嗣是真，恶仆十有八九是杜撰出来的莫须有的人物，是帝王为了维护发妻编造的谎言。

        百姓对谋害子嗣的女人深恶痛绝，何况还是与国事密切相关的皇家子嗣，这个说法被大部分人接受，傅氏此前积累的名声轰然倒塌，天下女子皆为以前以傅氏为女子表率而羞愧难当。

        除去事件核心，一些闲的发慌的人开始研究细枝末节，还真被他们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丹阳境内的建康寺声名远播，传说富商陆万贯迁居丹阳就是奔着建康寺去的。但提及明月观却鲜有人知，甚至当地人都不怎么清楚。

        大家开始疑惑，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能得了皇家青眼。

        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明白原来还是男人的占有欲在作祟——丹阳境内只有建康寺和明月观，建康寺全是和尚，明月观以两个坤道的微弱优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据说皇帝还下了一道密旨，令建康寺即日搬迁。

        这消息一出，关于傅氏的传言越来越离谱，有很大一部分人坚信，去明月观的根本不是傅氏，真正的傅氏会随圣驾回京，风头一过，重掌凤权，登顶后位。

        永平二年，四月初十，圣驾回銮，废妃傅氏入明月观修行。

        傅氏踏入明月观的那一刻——种种的流言不攻而破，她被百姓直接奉为神明。

        那时已近黄昏，万里晴空突然风起云涌，饱受旱灾侵扰的的建州迎来了一场浸润大地的甘霖。雨水连绵，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晨起放晴，万物复苏，生机盎然。

        人人都道傅氏命格贵重，有神相助。

        传说中的“神”，望着天价债务，只想一头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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