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伽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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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携了一衣风雪进来,他转身,关上了庙门。
他背对着伽,伽正好抬眸,看见他头上编发的璎珞和丝带,忽然问道:“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何以见得?”
“你头上的璎珞和发带,我见过这种编法。”
伽曾在一张帛卷上看过,七百多年前北原有一个游牧部落,据说先民可通神鬼。部落中的母亲会用璎珞和某种草药染成的丝带为孩子编发,以为他们祈求长寿安康,一生顺遂。因为那种草药长在雪山上,所以只有部落中尊贵的孩子如此。
不过这个部族最终不见踪迹,据说消失在了雪山之中。
蓝用手摸了摸脑后,浅浅笑道:“好看吗?这是我自己编的,姆妈亲手给我编的很早之前就散了。”
伽很难说清楚那一瞬间他是何种感受。那样渺茫又无边的悲意让庙里下起了雪。
他忽然生出一种愿望,宁愿自己终生飘零于尘世,甚至在五年前就冻毙于雪山口,也不想在雪山深处遇见这样一个人。
他希望雪山上没有人长居,没有人会站在崖边看雪,没有人受困于此…七百年不得安息。
人间有烈焰繁花,萧鼓烟霞,有人情人暖,还有生老别离,但这些都与蓝无关。因为他隔居世外,独身一人。
“你在为我难过?”蓝带着调侃问道,颇有些新奇,“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孤寂只是长生的附庸而已。”
伽静静地看着他,没回答。
第二日,蓝常常站立的崖边多了一棵桃树。因为未到花季,枝头空落落的,只挂着些冰凌。
也算给雪山添了几分生气。
伽站在树下,很是惊喜,回头问蓝:“你何时栽的?”
蓝就站在不远处,“不是我栽的。昨夜你睡后有个老神仙来,问我可有什么缺的,我说缺了些草木,他便递了根桃枝给我,一落地便成了棵树。”
伽笑道:“我又不是小鬼了,何必还讲个故事哄我。”
蓝看他显然不如多年前那样天真,半真半假地叹口气,说道:“不好骗咯。”
伽问道:“桃树可以活很久吗?”
听到这个问题,蓝和他相顾无言,沉默良久,半晌才说:“你不知道?”
伽说道:“…我以为你知道。”
“从前的北原可没有桃树。”蓝说道,“不过你也无需介怀,只要我还在,它应当也是在的。”
伽转眸,说道:“桃树都能与你同寿。草木荣枯,春秋却不老。人生年百,与你而言不过也是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你倒管起我来了。”蓝哑然失笑,“身处其间的人,往往会有更多幻想。先民求神鬼,君王求长生,皆是如此。而活得够长,又往往会亲手打破这幻想。如若可以,我倒宁愿生作蜉蝣,朝生暮死,便是一生一世。”
“像你这样的人,也不相信不朽?”
蓝忽然笑了,伸出手道:“伽,过来,我告诉你什么是不朽。”
一瞬忽然风雪大作,如鹅羽般纷纷扬扬,天地变得寂静,在这一片山色中,伽只听见雪的声音。
漫天大雪里,蓝吻了他。
你看山,山便不在你心外。你爱我,我便是不朽。
“啪”的一声,伽忽得扔了筷子,惹得对面的蓝抬眸看过来。
“不吃了?这可是我辛苦抓的兔子。”
一口气憋在咽喉里几度上下,伽最后说道:“你什么时候抓的兔子?”
蓝不假思索地回答:“在你把自己埋在雪里的时候。”
蓝的吻很轻,很轻。他做好了伽会逃跑的准备,他给双方都留下了余地。
很奇怪,不是吗?蓝想,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一个人,简直想把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蓝放开了伽。伽抓着他的前襟,僵成了一块石头。
伽忽然犹如一只受了惊的兔子,近乎是连滚带爬,转身就跑。
大概是难得见到伽这副模样,蓝忽然心血来潮,抓了兔子烤来吃。
兔子烤好了,伽也回来了。他站在庙门前,发间、衣上,都是细软的雪,简直像扑进雪地里滚了一圈。
伽轻声说道:“这次你不赶我走了?”
“啊,说不好,”蓝笑了笑,“如果你还是不听话的话。”
伽离了席,走到蓝身边蹲下,牵起他的手,用脸蹭了蹭。
有时候伽会想,他来之前,蓝等了七百年,他走之后,蓝又该如何呢?
纵使人生年百,也不过是一百年。
但蓝的生命漫长,而他贪得无厌。
伽开始频繁地做起噩梦。梦里地动山摇,积雪化激怒,淌起大水。蓝四肢被钉在木桩上,长长的袍子刚好及地,他垂着头,了无生机。
噩梦的阴霾在他心里埋下了恐惧的种子。可对蓝,他只字未提。
其实雪山远没有伽想得那样荒凉,听蓝说,这里是神明庇佑之地,生灵在雪被下得以繁衍生息。
那时,伽正枕在蓝的膝上看星星。银河流转,好像近在咫尺。蓝把玩着他的一缕发丝。
伽说:“给我讲个故事吧。”
蓝于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想了想,说道:“据说,雪下很深的地方,住着一黑一白二虫,名为‘朝暮’。它们有很长的寿命。日月轮转,更迭不休,它们也交替化茧,一虫苏醒,一虫沉眠。相互哺育,生死相牵。”
“你见过它们吗?”
“没有,这只是从前族里的一个传说。人们往往以事物为寄托,而很少关心真实。”
伽静静地看着星空,满天星光滴落他眼中。
蓝说道:“我和你说过,做人太苦,做仙太孤寂,我想做蜉蝣。朝生暮死,就是一生一世。纵然现在死去…”
“不,别说了。”伽匆匆截住了他的话。
蓝掸掸袖子,掩住左手,用右手轻轻抚摸伽的脸。
如果说伽有哪一刻,意识到了什么,一定就是这时。
雪山上的日子很安逸。蓝不知道从何处搜罗来半屋子书,伽就同他一起看。有时二人坐在窗边对弈,蓝的棋是伽教的,棋力不如他,每次输了就伸手在窗下拢一把雪,塞到伽怀里,道:“你赢了。”
庙外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花开的时候,蓝就会集起开春化的雪水煎茶。
他们就这样在雪山上生活了十五年。
从第十年起,蓝就有了一个行习惯,把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袖袍之下谁也看不见。
后来伽想,他怎么会感受不到呢?他日渐年长,然后开始衰老,这是凡人跳不开的生老。
可蓝却也在衰弱,他竟也开始长出白发,脑后的丝带开始磨损,衣袍开始褪色,好像在尘世间颠簸了七百年。
伽常常看着庙外的桃树。
第十六年春末,蓝陪着伽坐在庙门前看桃树飘尽了最后一片花瓣。那花瓣一落到雪地上,就成了春泥。
“我很久之前和你说,花自飘零,蝉不过秋,万物的来去都有其定时。”
“是吗?”伽说道,“我不记得了。”
伽看着空枝的桃树,看它慢慢死去。蓝看着伽。
“很多很多年前…”
“多少年前?”
蓝顿了顿,“七百四十三年前。”
“我的部族名叫扎达慕,我的母亲娅是长生天的神女。我们信奉雪山与神明,认为雪意喻着圣洁,我们死后会在雪山深处得到安息。”
可是他没有安息。
伽没有再试图打断他的话,于是蓝讲了下去。
雪在北原是很常见的,但那一年的雪下了十个月。几乎一整年阴云不开,族中饿冻而死者不计其数。
因为蓝的异瞳,族人说他是雪山的孩子,要将他献祭出去,以祈求来年雪停。娅无法接受,她做了很多努力,甚至试图把蓝的左眼弄瞎。
那是祭祀的前一天,娅死死地抓住他的肩,双手颤抖。她目眦欲裂,蓝从没有见过母亲这样。
娅最终没能下手,松开了她。她用手捂住脸,绝望地哭泣。
那如高远的天一般的蓝眸啊,曾经被视为上天的礼物,如今缺成了愚民们夺走她孩子的凶手。
她说:“我的孩子啊,死并非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是如此爱你,愿以我之命换你永留此地,以免你误入那孤苦的歧途。”
但娅不得不接受她与蓝的命运。临行前,她为蓝编发,为他祝福。
第二天,蓝被迫上了雪山。他一步一步,似乎没听见他的母亲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雪山很高,很高。当他到达山顶的那一刻,雪停了。云开雪霁,耀目的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蓝在雪山顶坐下,不知寒暑,无管日月。他忘了温饱,忘了饥寒,最后竟也忘了死生。
第十年,蓝站起来了。蓝并指为刃,斩落一绺发,发间的丝带和璎珞随着他站起地动作散落一地。他把它们一同埋在了雪山顶。
此后便是七百多年的孤单寂寥。
“我要走了。”蓝说。
“去哪?”
“不知道。总之是不会比这七百年再孤寂了。”
伽近乎哀求地说:“不可以不走吗?”
蓝笑了,“无欲无求,方成仙。我若是揽了七情六欲,又求寿命齐天,那不是太贪心了么?”
他早就不是凡人了,又偏偏沾了人气,成不了仙。
在伽的注目下,蓝的身体逐渐枯瘦,空透,最后化作了细碎的雪,北风一吹,散落一地,无痕无迹。
就像那梦一般的七百年。
是为神隐。
山里开始下雪。简直像七百多年前那样,没完没了。
没有蓝,桃花扇已然枯死,倒地落成一小截玉骨。
伽认出来,那是一截指骨。
蓝离开第三天,伽冒着风雪,开始登峰。
因为雪山顶上,还有蓝的尸骨。
伽三叩九拜,在这扎达慕族的圣地发下大愿。
怎么样都可以,伽想。如果他是绊住蓝身的尘缘,那就斩了这尘缘。主要蓝能活着,不爱他也无所谓,忘了他也无所谓。
迷目风雪中,伽看见了七百年前,神女娅的留影。她始终牵挂着自己的孩子,地久天长,竟也成了一抹执念。
蓝和娅很像。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伽落下泪来,冻成冰晶,砸进雪里。
“我的孩子啊,”娅说道,“多谢你陪了他这么多年。”
然后她转身走进风雪里,消失不见。
雪越来越小,最终止息。
和七百多年一样。
山顶坐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骸骨。
那是蓝的尸骨。那骨头晶莹剔透,好似寒玉,那是雪山在温养着他。
他盘腿坐着,就这样被风吹了七百年。
伽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头扑进雪里,哭声怆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伽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没有发现,一只黑色的虫子从雪里钻了出来,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伽被那剧痛惊回神来,发现被咬的地方没有流血,只留下了一颗黑色的痣。
蓝曾经说,雪山里有一白一黑二重,名为朝暮。伽猜这就是暮虫。
朝暮二虫生死相牵,如今暮虫在此,朝虫何在?
只听戛然一声,仿佛骨裂。伽应声看去,看见蓝的尸骨上出现道道裂痕。而那缝隙之间,竟开出朵朵白花,仿若藤蔓缠绕攀爬向上。腕骨上的缝裂中爬出一条白虫。那位置和伽手上的新痣分毫不差。
这就是朝虫。
玉骨完全破碎,散落一地,又化成光尘,悬浮在空中,然后向山下飘去。
伽怔怔看着这奇迹般的画面,数息后匆忙携起朝暮二虫,向山下跑去。
蓝从梦中醒时,发觉已泪流满面他顾不得擦,匆匆跑至屋外,果然见伽坐在崖边。
他穿着黑衣,满头白发,左手握着右手的腕骨,出神地望着远山。
“伽…”
伽回头,展颜一笑,却在叹息,“你记起来了?往后,便多辛苦你了。”
然后他化作了四散的光尘。
“阿伽阿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
“你真的不听吗?伽——伽——”
少年同男人僵持不下,最终叹了一口气,从榻的另一边爬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男人露出得意的微笑。
“很多很多年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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