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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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吗?”
我微笑:“不行的吧?院长会生气的。”
钟意一瑟缩,我们都很害怕院长。
他仔细地看着地上盛开的花,好像要把它从此记在心里。那是一朵黄玫瑰,被院长移植在这里。钟意眼里满是不舍,他实在是喜欢这朵花。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从床铺底下掏出一只水笔,然后跑回去。我在纸上画了一朵小玫瑰。
“好啦。”我说,满意地看着纸上的花,“现在,这朵花就是属于你的啦。”
钟意问我:“只属于我一个人吗?”
我笃定地点头,“是的。”
“可以吗?”
他眼里的希冀和恳求太浓,连爱意也被拖的那样厚重,我好像被淹没在名叫周过野的沙尘里,不能呼吸。
我说:“你没有想明白。”
周过野凑近,耳语:“没有想明白的是你。”
想明白什么呢?
他真正靠近我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灭顶的快感滚滚而来,沙尘终于把我完完全全地掩盖,可是他伸出了一只手,好像在说,周长风,你靠着我才能活。
我该明白什么呢?我想不清楚。
周过野吻我,撕咬我。要把我撕碎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杰作。我觉得自己的嘴唇发肿,太狼狈了。我不由自主想捂住脸。
周过野拉开我的手,“不要挡。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他凑在我耳边一遍遍说:“钟意。钟意。”
“不要逃。”
可是,钟意是谁?
我终于在沙尘里失去了自我。再没有抓住那只手的勇气了。
“妈妈。”
女人的脸,他其实记不太清了。那个女人脸上的红肿和淤青实在是太醒目,会让人忽略她尚年轻漂亮的脸。
“小意乖。”她很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很温柔,只是很难看。“进房间去,他要回来了。”
爸爸。
在这个家里,是一个禁词。
那只是一个男人。和我无关的男人。钟意想。
这个男人一无是处,蠢得像猪,对她很坏。
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能不能走。
我们离开吧。
能不能,杀了他。
钟意想。
可是他不能对妈妈说这样的话。
妈妈会摸着他的头,垂泪。她明明想说,小意,我想离开。
可是妈妈不说。他也不能说。
你究竟为什么不走呢?
不要我,也不要这个男人。走吧,远走高飞吧。妈妈。
钟意又一次被关进门里,有一次想。
我帮你。
“阿媛好可怜,她还那么年轻,也真是造孽了。”
“是啊,还留下这么一个小的,以后谁管呢?”
尖锐的鸣笛声响起,把钟意和过去分割开。
“让一让,让一让,无关人员退到警戒线外!”
钟意不记得那个女人的脸了。她是被蒙着白布出来的。她身上已经烂了,发出臭味。终于没有人围着看了。太难闻了。
那把刀呢。
钟意想。
那把刀口不太锋利,沾了蒜、梨,和别的蔬果味道的,刀柄是塑料,而且有些脏了的刀呢?
钟意没看见那把刀。
它作为凶器,被警方单独拿走了。
钟意站在警戒线外,身边是一个女警。她好像是实习生,也不敢看现场,被派来照顾小钟意。
女警可能是第一回看到这样的尸体。她也不敢别过眼,怕刺激到钟意。
钟意的手被她轻轻拉着,他有些恍惚。
他问:“我的爸爸呢?”
那是他有记忆来,第一次叫爸爸。
女警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爸爸马上来了。”
骗人。他想。
我才不要他来呢。
我没有爸爸。
“你觉得这里的环境还好吗?”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问他。
奇怪,隔了好多年,钟意还记得她的模样。她并不是很漂亮的长相,眉毛下面有颗痣,鼻子有些塌,只能说长得很清秀,但一直微微笑着的,是安抚的笑容。她让人亲近。
钟意有些拘谨,他低着头,没有和女医生对视,“我…我喜欢这里。”
“是吗?”女医生鼓励他,“你喜欢这里什么呢?”
钟意是真心觉得福利院很好的。
这里有带着阳光气息的被子,有老师带着他们做游戏。他还交到了朋友。
没有人知道那把刀。
没有人在意他没有爸爸。这里的孩子都没有爸爸。
他如实说了。
女医生笑着离开了。她也许能在诊断书上写一个漂亮的结局。
她后来和同事这么说:我觉得他是个正常的孩子,完全看不出一点精神问题。或许因祸得福,他的病好了。
这就是钟意,开朗,活泼,就算原生家庭十分复杂,但是仍然乐观的钟意。
所有人都会可怜他,谴责他的父亲,为他的母亲惋惜。
没有人会记得那把刀。
钟意想,谁会知道呢?
那是什么刀?
谁知道呢。
很多年之后,钟意才知道,那把刀没有插在他妈妈身上。插在了他心上。
余雁那个孩子,总是不说话。
老师暗示钟意,“小意,你想去和余雁玩吗?”
钟意点头,“可是…他好像不想和我玩。”
老师说:“没关系的。你去试试吧。也许可以交一个新朋友哦。”
钟意是在角落里找到余雁的。
余雁比钟意小四岁,那年才十岁,还是个孩子。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不肯剪掉。
一个胆小鬼。钟意想。
余雁蹲在角落里,看着一朵黄玫瑰。那是院长移植过来的。
“你喜欢它吗?院长说,这是黄玫瑰哦。”
余雁抬头,过了几秒才说:“我爸爸,会给我妈妈送黄玫瑰。”
啊,钟意想。可是你还不是和我一样在这里吗。
余雁说:“我想给我妈妈送黄玫瑰。”
钟意说:“不可以哦。黄玫瑰的花语不好的。”
余雁说:“可是我妈妈喜欢黄玫瑰。”
钟意说:“我妈妈喜欢水仙。可是我爸爸把它们全都扔了。”
余雁有些愧疚,他说:“对不起。”
钟意歪着头笑了,“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呢?”
余雁想了想,说:“你喜欢什么花?”
钟意不知道怎么回答。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喜欢什么花。
他于是指着黄玫瑰,说:“我也喜欢玫瑰。但是我不喜欢黄玫瑰。我想要黑色的。”
他们都没见过黑玫瑰,以为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玫瑰。
余雁于是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一只黑水笔,在纸上花了一支玫瑰,是黑色的。
他说:“送给你了。”
钟意说:“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吗?”
余雁笃定地说:“是的。”
钟意有时候宁愿周先生没有来过。
即使他不会被带走,那样他也可以和余雁在这里,就在福利院里生活,一直活到十八岁,然后离开。
可是周先生来了。
钟意是在叶老师口里听到那个故事的。
周先生的未婚妻酒驾,撞死了一对夫妻,自己也当场死亡。
那个孩子因为在家,逃过一劫。后来被亲戚轮流收养,可是谁都不想要这个拖油瓶,最后还是送来了福利院。寄养。
周先生来,就是为了找到那个孩子。
他说他没有见过那个孩子。他当年悲痛欲绝,很多事情他都不太清楚。而且他生了病,记忆里日渐衰退了。
叶老师很无奈,她说这里的很多孩子都是这样的情况。但是她希望周先生能不要在孩子面前显示这种特意,会让他们有被挑选的感觉。
周先生答应了。
那个孩子,就是余雁。
钟意知道。
可是周先生挑中了他。周先生后来对他说,钟意笑得很像他的未婚妻。两个人都很爱笑。一样的灿烂。
钟意对他说:“您好像我的爸爸。”
周先生笑了,他说:“是吗。我很荣幸。我还没当过父亲呢。”
叶老师也都在场,她无法说“不对”。即使她知道,钟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哪个孩子。
周先生当天就带他走了。
钟意没来得及和余雁告别。
或许可以。但是他不敢。
余雁知道当年的事吗?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会怎么想?他会怨恨我吗?
钟意坐在轿车上,不知道自己会去往何方。可是当他一回头,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余雁。
余雁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余雁的那道身影,就像是五岁那年的那把刀,或者是那道警笛,终于还是把一部分的钟意割留在原地。
进退维谷。
钟意看清了余雁的眼神。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想,我应该和他告别的。至少给他留下什么。
我应该给他留封信,留张纸,留朵花。
我应该告诉他,我会回来的,我会带他走的。
钟意想,我的那张纸呢?那张画了一朵黑玫瑰花的纸呢?
他去问周先生,周先生说他没有看见。
也许是没有带回来。
周先生问:“长风喜欢黑玫瑰吗?”他那时已经改了个名字,叫做周长风。
周长风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天晚上他没睡着。
他的房间外头就是庭院,庭院里是曾经盛开的红玫瑰。他就这么睁着眼看了一晚上,听见枯萎的玫瑰在夜里窃窃私语。
直到第二天一早,周长风才恍惚想起来,是了,他把那张纸留在福利院了。就在余雁的房间。
是这样吗?
周长风问自己。
是这样吧。
是这样。
钟意是在二十岁那年把余雁带回家的。
余雁也改了个名字,叫做周过野。
周长风最初不同意,觉得寓意不够好。但是余雁坚持。
他坚持的模样,一下子让周长风想起那个蹲在黄玫瑰旁的少年。
他恍惚了一下,然后同意了。
周长风最初不太习惯他的新名字,总是叫成余雁。被周过野纠正过几次才好。
周过野总是问他:“我是谁?
周长风看他,好一会才说:“周过野。”
有如梦呓。
周过野忘记了周长风是什么时候开始叫自己“钟意”的。
好像是他十七岁的时候,那时候周长风也在他学校附近买了一套小小的学区房,餐桌就对着门的那一种。
周过野回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周长风就坐在餐桌上办公。他会带起一幅低度数的金框眼镜,哪怕晚上十点,周长风也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
周过野回来之后,他就会停下手上的工作。
那天周长风又叫错他的名字了。
他说:“小意,你回来了。”
周过野放书包的手一顿,他问:“你叫我什么?”
周长风揉揉太阳穴,有些疲惫地说:“我又忘记了。周过野,先去洗手。”
其实他们在福利院里共同生活的时间只有短短一年而已。周长风十五岁都时候就被周先生收养了。他们分开了五年,但是周长风直到两年后都仍然会叫错周过野的名字。
周过野那时候想,这给人一种,五年来他都念念不忘自己的错觉。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他们终归重逢了。
周过野那几年总是会睡不安稳,疑心这一切是场大梦。一觉醒来他还是在孤儿院里,还是独自一个人。他总要半夜跑去周长风的房间里。
周长风睡姿很端正,他白天总是很累,所以睡得很沉。周过野动作很轻,周长风不会醒。
周过野就会站在床边看他,只是看着他。钟意变了,他从前睡觉会缩起来睡,就像个小虾米。他的样貌也变了,眼神也变了,连吃饭的口味也变了。
可是周过野还是喜欢看他,他不断地从“周长风”身上寻找着“钟意”的影子,找不找得到都很开心。
钟意就像是他年少藏在心底的黑玫瑰,妖冶又柔软。有时候钟意晚上会做梦,会说梦话,会小声地哭。余雁去听,什么也听不清,却很心疼。然而第二天起来,他又是那个开朗乐观的钟意,好像夜里的啜泣只是梦一场。
周长风不怎么爱笑,他永远是端方的。他没有活成“周长风”,没有活成“钟意”,他成了别人口中年少有为的“周总”,以至于甚至很多人都忘记,他只是被领养回来的一个孤儿。
钟意用笑容给自己囫囵套上了一个壳,只在夜里可以捕捉到一丝端倪。周长风手段高明多了,他穿上西装带上领带,就能在酒桌上、谈判桌上、办公室里从从容容。无懈可击。
如果真有什么破绽,那么一定是他不经意间叫错的名字。
周过野想,啊,他还记得我。
那就够了,他觉得自己要的也不多。
周长风和从前一点都不一样。周过野就像一个矿工,就着这一方土地,一点一点向下挖,想要挖到宝藏。
周长风的口味变了,周过野有时候就看着他下筷子,他发现周长风的口味和他异常地重合。
钟意从前不爱吃胡萝卜,不爱吃西红柿。但是余雁喜欢。从前在福利院,钟意就会把它们都挑到余雁的碗里。
现在周长风偶尔也会动几筷子。
他说:“为了健康啊。”
真正让周过正觉得不对的,是那盘西芹。
周长风做饭,他会把周过野喜欢的菜放在离周过野近一点的地方。有一回他做了一盘西芹,放在自己那端,周过野要伸长筷子才能夹到。
周长风问他:“你不是不喜欢吃西芹吗?”
周过野说:“没有啊。”
周长风皱皱眉,说:“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吃西芹的。”
然后他自己夹了几筷子。又把西芹向周过野处推了推。
周过野吃着饭,突然想起来。
不喜欢吃西芹的不是他,是钟意。
周过野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们是一起过的。
那天周长风特别送了他一样礼物。
是一盆黑玫瑰。
黑玫瑰真的很美,周过野承认。
可是他问:“为什么送给我?”
周长风说:“你不是说过,你喜欢黑玫瑰吗?”
周过野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几乎是有些慌张地问他:“我是谁?”
周长风推开他的手,然后妥帖地抚平被他弄皱的衬衫。“周过野。”
周过野不依不饶,“还有呢?”
周长风皱眉想了想,说:“钟意?”
周过野长久地沉默。
周长风问他:“怎么了?”
周过野说:“你不喜欢黑玫瑰吗?”
周长风笑了,他说:“我喜欢黄玫瑰。”
周长风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浅笑说:“那么钟医生,我先走了。再会。”
周过野回以微笑,“再见,周先生。”
“老师。”
王医生颔首,示意他进来。
“周总情况怎么样?”
周过野沉默了会,说道:“很糟。”
王医生说:“我认可你的治疗方案,但是小周,你有点太心急了。他已经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完整的世界,你一下想要冲破那层网,可能会对他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
周过野点头,轻声说:“我知道了。”
周长风在医院楼下看见了周过野。
他有些吃惊,但还是走过去。
“周过野,你怎么在这里?”
周过野回头,这才看见他。他扬扬手里的感冒药,“感冒了。来看看。”
他一挑眉,“你怎么在这里?生病了吗?”
周长风一愣,他说:“嗯,生病了。”
周过野问:“好了吗?”
周长风说:“好了。走吧。回家。”
“小意回来啦?”
周过野关上门,很重。
周长风在厨房里做饭,他盛了一口鱼汤尝尝,有点淡,又加了半勺盐。他低声说:“挑剔鬼周过野。”
番外
周长风闲得没事就在家煮鱼汤。
周过野吃腻了。他做梦都梦到自己在海里,四周都是找他问罪的鱼。
其实是周长风半夜趴在他身上睡觉,周过野喘不过气了。
那天二人在家吃饭,周过野看着眼前的鱼汤,终于一摞筷子,问:“周总最近很闲吗?”
周长风慢条斯理夹了一筷子西芹,放在周过野碗里。
他说:“没有。”
周过野说:“咱们明天去外边吃饭呗。”
周长风说:“为什么?”
周过野当然不可能说是因为自己实在不想再喝鱼汤了。那样他这辈子都喝不到周长风亲手做的鱼汤了。他脑子转的飞快:“我知道新开了家粤菜馆,去尝尝看?”
周长风点头。
第二天下午周过野从医院出来,还顺便换了身衣服。他站在路边给周长风打电话,问周长风什么时候来接他。
周过野说医院车位紧张,他懒得停车,就让周长风下班绕过来接他。周长风最开始不肯,嫌麻烦。
他说:“又不是没有司机。”
周过野就缠他。把人抱到自己腿上蹭。
周长风推他,推不动,恼羞成怒:“周过野!你是小孩子吗。”
周过野揽着他,顺嘴就说:“是呀,所以长风哥哥要来接我吗?”
周长风对他无语,放弃抵抗。
周过野站在路边,和三个同事打过招呼,打了第四个电话,到第五个时终于被接通。对面有些吵闹。
“小梁,这份报表有点问题,你再看一下。”
“明天晚上和祁总的饭局帮我约一下,关于东郊那块地皮我要和他面谈。资料你也准备一下。”
“哦,拿来给我签字。”
周过野竟然插不上话。他等了一下,“周长风,什么时候来接我去吃饭?”
周长风似乎很疑惑,他说:“你说什么,我们的饭定的不是后天吗?”
周过野心想他又犯病了?
周过野说:“是今天。”
周长风说:“是今天吗?”
“小梁,帮我看看我的日程表。我今天好像约了黄总。”
然后对着电话说:“你记错了吧周过野。我今天很忙,你别捣乱。”
周过野还来不及说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周医生站在路边,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家还是独自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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