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鼠

伊莎贝拉失踪了。

        恶人没有恶报。

        梅兰妮吃掉几片涂抹草莓酱的面包，填饱了肚子，心情却未能如往常一样因此好起来。她陷在低落的心情里，对发生的事情感到困惑不解。她已经被关进谷仓快有一周的时间，因为她向爸爸提起阿佳妮交给她的魔法学院入学通知书。爸爸命令梅兰妮把入学通知书交出来，可梅兰妮心里很清楚，一旦这么做，就会彻底失去前往遥远且充满希望的地方学习魔法的机会。

        前几天发生的那些事就像一场梦，当她回想起那天晚上看见的古怪诡谲的景象，有一种感觉，她不是亲自参与了这件事，而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借用了那双眼睛，好似她的灵魂同样被抽离，只剩下机械的理智在维持身体的反应。

        为什么不能去魔法学院？梅兰妮质问过父亲，得到的仅有他的冷漠又愤怒的表情。

        “……讨厌死了。”

        梅兰妮蹲在地上用手指涂抹放在角落的皮箱，一个个连贯的鸡蛋，出现在厚厚灰尘铺就的画布上。

        或许自己不应该把魔法学院入学通知书拿给爸爸看的，而是应该拿上它偷偷离开。这样就不会被关进谷仓，也不会失去入学通知书。可是，为什么不愿意让她离开呢？爸爸到底是怎么想的？梅兰妮困惑地皱起眉头。

        生平第一次，梅兰妮觉得时间过得好漫长。

        “可恶！！！！”天亮的时候，梅兰妮仍觉得忧郁，为父亲对她做出的让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感到自怜。到了夜晚，黑暗笼罩谷仓，梅兰妮紧靠着点亮的油灯，感受到它释放出的微弱热度，那在玻璃罩子里跃动的小小火团，漆黑一片中唯一的光明，让梅兰妮无端联想到自己。

        魔法！

        那可是学习魔法的机会！她有可能变成路过奥兰多小镇三人组那样气派光鲜的人物。爸爸难道不知道奥兰多的镇长也会对魔法师卑微地弯下腰乞求得到他们的喜爱吗？多少人能接触到魔法呢？她正是被幸运眷顾的人，现在，这份幸运却因为突然行为失常的爸爸遭到了不可挽救的摧毁和打击……不对，还没有到不可挽救的程度。只要她能离开谷仓，拿回爸爸夺走的散发神秘魔法气息的羊皮卷轴。

        萎靡不振的梅兰妮，顿时活力回归。

        她想到了一个计划。

        在梅兰妮想通后的第二天，丽塔过来送饭时，她恳求姐姐向亚修带话。“就说我不想错过和他共度萤火虫之夜的时光，爸爸不是很喜欢亚修吗？而且，他家里又发生了那种事情，如果他来求爸爸，爸爸一定会同意我出去的。”

        “你知道父亲很生气，你不要怪他。”丽塔的眼睛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天啊。姐姐看起来有些悲伤……

        梅兰妮心情突然有些低落，说起来，德纳加莱袭击小镇这件事，根本就是她的错。是她让魔鬼潜入家门，发动了屠杀。

        “怪我不好，是我的错。”梅兰妮低下头，黯然道。

        “不，没有谁做错了。”丽塔转过头，平复口吻道，“你很喜欢亚修吗？”

        梅兰妮不假思索：“很喜欢呀，除了姐姐还有爸爸妈妈，我最喜欢他。”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特别棒，如果爱一个人就能获得将整颗心脏灌满甜蜜的幸福感，那她可以爱很多人。可惜的是，目前为止，能让梅兰妮快乐地爱着的人，没有她希望的那么多。

        “真好，我会让亚修过来看你的，大概他……也很想见到你。”

        听着丽塔的脚步声远去，梅兰妮双手撑着脸颊，难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此时梅兰妮没有注意到一股奶白色的浓稠雾气，凭空出现在谷仓顶部的木梁周边，缠绕不散，雾气弥散的范围逐渐扩张，释放出令人想要昏睡过去的气味，无声无息间将梅兰妮圈进这个越来越膨胀的白色雾茧。

        白日的朦胧光线侵入满是灰尘、蜘蛛网和陈年杂物的谷仓，梅兰妮揉揉眼睛，有些昏昏欲睡。她眼神迷离，苍白的面庞泛起浅淡的红晕。

        雾气漫过木板和干草，水珠滴落下来。

        滴答，滴答。

        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的梅兰妮，没有意识到谷仓的异状。她躺在铺展开来的毛毡毯子上。想象着飞离枝头的鸟雀，扇动羽翼去往别处，随后，又回到在空中摇曳的树枝上，招呼它在蔚蓝天空展翅翱翔时遇见的小鸟朋友。一个轻松惬意、短暂的毫无意义的梦。

        然后她听见了老鼠的吱吱叫声。

        分辨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梅兰妮睁开眼，看见离她不远处，垫着干草的地面多出一个小小的洞，走过去，发现它深不见底，大小堪堪容纳一只老鼠自由出入。

        虽然不是看见老鼠便会惊声尖叫的女孩子，但，不知道要关押自己多长时间的地方出现了老鼠？绝对不可以。随手拿起身旁的扫帚，梅兰妮决定找出它，给它一个彻底长眠的机会。她口中叨念着安息吧老鼠，同时攥紧了扫帚的木柄，不料，吱吱声在身后响起。梅兰妮猛地一转身，看清楚那只老鼠的外形竟然长得特别可爱。

        比住在家附近的卷毛小女孩，一度捧在手心百般玩弄最后死翘翘的毛绒绒仓鼠要可爱一百倍！

        银白色的短毛像上好的丝绸一样富有光泽，圆滚滚的小身体肉感十足，软软的，梅兰妮很想动手捏一捏。而且，它，好像闻着香香的，让梅兰妮联想到从母亲体内诞下的粉红色幼崽。如果，有谁家的小婴儿长得像这只老鼠，她应该还挺喜欢的？

        “梅兰妮。”

        诶诶诶？老鼠口吐人言啦！

        “你是老鼠的神吗？”梅兰妮谨慎组织语言。

        是她看错了吗？眼前的漂亮老鼠似乎露出了糟糕的表情，它好像不喜欢被称为是老鼠的神。

        一个果子滚到梅兰妮的脚边。

        捡起来掂量两下，沉甸甸的，放在戴夫叔叔家的果园，绝对是专门挑出来放进箩筐卖高价钱的上等货。

        怎么说呢，这个果子的颜色也很奇怪，第一眼看，是紫红色的，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果实的表皮拥有鲜血的颜色，放在不同的光线下瞧，就像宝石一般闪烁光泽。

        “这是给你的礼物，梅兰妮，你需要它。”

        梅兰妮看向漂亮的银白色老鼠。

        “那是谁，把它送给我的呢？”

        突然间，双手传来的痛感，让梅兰妮险些将果实丢到很远的地方去，幸好灼烧皮肉的刺痛十分短暂，她双手捧着果实举到眼前，看见它的颜色最终定格为象征丰收的稻穗那般朴实的金黄。

        老鼠窜上梯子，眨眼间，又爬到拴在平衡杆的链条尾端上，它的速度快到梅兰妮的肉眼不足以看清行动的轨迹。它穿过谷仓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它来到白日熄灭灯火的玻璃灯罩上站着，沉声道：“你想知道是什么赐予你将来会享有的一切？命运。”

        “真是高深莫测的回答。”梅兰妮轻笑了一声。

        “吃下它，你就能离开这里，去往你想要去的地方，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机会只有一次，梅兰妮，它是你的救赎。”

        “听上去挺可怕的。”

        她拿手绢擦了擦果实，将它放到嘴边，咬下果肉前，盯着漂亮的老鼠，问道：“如果我吃掉它，对你有什么好处？”

        “什么？”

        “对你也有好处吧，这么急着让我吃掉它。你很喜欢我吗？我的话，不是很喜欢的人，绝对不会想要送礼物给他们哦。对了，我只会把很好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在意的人，品质不是特别美好的东西，我会留给自己用或者干脆丢掉。”梅兰妮睁大眼睛故作惊叹道。

        “……”

        老鼠的胡须抽动两下，它背过身，屁股对着梅兰妮。

        随后，梅兰妮揉揉眼睛，从梦境中醒来。

        她发现平躺着的自己胸口上放着一个金黄色的果实。

        -

        “梅兰妮，是我。”

        听见重重的拍门声，梅兰妮将金黄色果实塞进裙兜与绿宝石戒指放在一块，起身走到门口，大门被拉开的瞬间，光线从谷仓外面溢进来。

        亚修站在阳光中，对梅兰妮露出她熟悉的温暖笑容。他拉住梅兰妮的手，轻声道：“今天阳光很好，一起出去玩吧，我前些天去森林看过，确定萤火虫聚集的日子就在今晚。即使你不来找我，我也会主动过来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森林。”

        梅兰妮专注地看着亚修的侧脸，两人并排走过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他在想什么呢？发生了那样悲惨的事情，亚修心里一定很难过。

        心脏传来酸涩的微痛感，梅兰妮问：“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好，我想……”

        “梅兰妮，你很喜欢这条项链吗？”亚修打断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对哦，脖子上还挂着亚修亲手做的设计十分精巧的星星项链，她捏着项链的吊坠，点点头。

        “原谅我，今天才听说你被关进了谷仓。”亚修真挚地看着梅兰妮。

        好奇怪的感觉。

        梅兰妮有点想哭，可是，为什么呢？她是在怜悯亚修吗。梅兰妮想起她搀扶着一身是血的姐姐回到房间后，姐姐躺在床上，问她的那些话。果然，一切都是她的错，假如她没有招惹德纳加莱，亚修的家人就不会遭遇……而且那天晚上，她去了小镇西面的森林，就像一个逃兵。

        “梅兰妮，谢谢你最后出现救了所有人，我弟弟和妹妹也都很感激你。”亚修碧绿色的眼眸温柔地看过来，在漫长的对视中，梅兰妮确信他的确没有怪罪自己。

        糟糕，更想哭了，忍住，梅兰妮。

        “嗯，不用谢我啦。”梅兰妮双手背在身后，脚尖划过地面，她的声音小得让人听不见。

        亚修人真好。等等，差点忘了！

        梅兰妮拿出那枚早就想好要送给亚修的绿宝石戒指，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试图将戒指戴上他的手指。

        亚修却甩开梅兰妮的手，并退后两步。

        意识到梅兰妮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亚修解释道：“等晚上萤火虫满天飞的时候，再把它给我吧。”

        穿过奥兰多镇中心的镇长宅邸时，梅兰妮看见一群泥瓦匠和木工正聚在附近，商量着什么。镇长的大儿子杰克在旁边充当着监工一类的角色，站在一旁，用提防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

        “镇长宅邸要改建成冒险者交易所。”亚修说。父亲还在时，他也曾接过几次帮人修造房屋的工作。

        “冒险者交易所？”

        “由于还未确定由哪一个工会组织接手这个地方，暂时就这么称呼它好了。”

        “所以说，以后奥兰多小镇经常会有魔法师来了？”

        “可能吧。”

        “谁的提议啊？肯定不会是镇长，毕竟着手进行改造的可是他的房子。”

        “是德纳加莱，他负责出所有的钱重建奥兰多镇，包括买下镇长宅邸的一大笔钱。”

        梅兰妮愣了片刻，嘲讽道：“他都快要花钱买下整个小镇了，只要那些人愿意出卖一切。贪婪又无耻。”

        亚修没有说什么。

        梅兰妮思来想去，怒气难消，路过镇长宅邸许久后，她又忍不住说：“前天晚上打算劫掠屠杀小镇所有人的混蛋，第二天就成了奥兰多镇的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当盗匪真赚，难怪心狠手辣不把人当人看。”

        听见身边传来的闷哼声，梅兰妮停下抱怨，看向亚修。

        他眉头紧皱，忍耐中咬破了嘴唇。

        “对不起。”梅兰妮低下头，懊恼万分。

        他们沉默地走到小镇西面的森林入口。

        “那天来小镇的魔法师，叫它茔洞森林。”梅兰妮抓住亚修的手，她很想多说些什么，胸腔内无声且凶猛地冲撞着彼此的各种复杂情绪，搅乱她的心。

        森林中，郁金香树扎堆的一隅和长满鲁鲁树的大片肥沃土壤之间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其中亚修观测到的萤火虫聚集的地方，就在靠近郁金香树的地方，这里非常僻静，穿过长满蕨类植物和苔藓的沼泽，广阔的地域间旺盛生长的树，被风声吹动飒飒直响，不平整的地面上无人问津的杂草四处蔓延，笼罩整座森林，如精致工艺品的野生蘑菇用绚烂色彩点缀其间。蔚蓝的天空下，丰盛的绿包容诸多灼亮丰富的色彩，闪耀的太阳光沉落下来，天与地，蓝与绿，仿佛要相连为一体。

        风中铺展着薄荷的清香，梅兰妮随手采摘下一朵浅绿茎秆上摇曳的嫩黄色花朵，举在鼻尖前，她闻着花香，缓慢沉静地消解内心的混乱。

        她和亚修一起漫步走着，走了很远。

        期间两人沉默着，恍若失去了往日那般默契交流的能力。

        快说点什么，打破这份寂静啊。

        梅兰妮无声在心里呐喊。

        “到了。”亚修一声轻唤，梅兰妮转过头。

        “亚修，你很难过吧，我不该提起德纳加莱的。”

        “……夏季舞会你会和我一起吗？”

        “当然会和你一起。”

        “能和梅兰妮在大家的注视下跳舞，吵吵嚷嚷的，想想就很开心。”

        “亚修……”

        空气中颤颤悠悠的草叶，沉浸于阳光的火热中，彼此交叠，繁茂生长。

        梅兰妮想问亚修以后会不会向德纳加莱复仇，却没能问出口，她沉默着坐在草地上，反复盘问自己的过错，她应该向德纳加莱复仇的，那天晚上，她就应该果断地结束德纳加莱的性命，而不是放过他。

        他施舍给奥兰多镇的金钱，既不是梅兰妮想要的，也不是亚修一家人想要的，既然如此，当时就不该给他说话的机会，让他为自己的罪行狡辩。

        赎罪？

        怎么可能会真心实意。

        本来也没有这么愤怒，但是在见到久别不见的亚修，在被关在谷仓差不多一周时间后，梅兰妮看见镇长宅邸被改建成冒险者交易所的那一刻，沉寂在心底被压制的怒火复燃了。

        德纳加莱那样的人，要是真心想要悔过，最好捐献出自己的所有财产，再自我了断。

        亚修也跟着坐在草地上。

        忽然，折弯的草叶中窜出来了一条蛇，打断梅兰妮的沉思，使她发出一声惊叫。

        “啊！”

        亚修眼疾手快掐住蛇的七寸，将它丢向远处。

        “吓到你了？”

        “没有，我还好啦。”

        空气中清淡的薄荷香提神醒脑，梅兰妮紧张的心跳渐缓，两人再次归于沉默。

        随着梅兰妮的肚子发出一声饥饿的咕咕响，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垂挂在树枝上的沉甸甸果实。

        “你饿了吗？”亚修问。

        梅兰妮点点头。

        紫红色的果子看起来形状饱满，亚修选中一棵果树爬了上去，他一手撑在粗糙的树皮上，一手扬在空中，对梅兰妮喊道：“我来摘，你在下面接，能接住吗？”

        “你可以直接摘下来，丢在地上，我们捡没摔烂的吃。”梅兰妮起身，走到树下，仰着小脸望他。

        “接住。”亚修丢下一个圆滚滚的果子。

        半晌后，堆在地上的果实已有很多，压弯饱受骄阳炙烤的草叶。

        亚修卷起亚麻衬衫的袖口，露出白皙结实的手臂，他那挺拔的双肩和不算特别宽阔的胸膛，倒映在梅兰妮的眼中，引发一种难以描摹的悸动，她凝视着双腿盘坐的少年，用目光将他钉在原地，看见光滑的皮肤渗出的汗珠晶莹剔透，阳光照耀他的全身，让他的眼眸、皮肤和流下的汗水都闪闪发光。

        梅兰妮很喜欢亚修那双碧绿纯净的眼睛。

        她看着他，而他又不敢回以同样坦率无畏的直视。

        相较于梅兰妮的大胆直接，亚修则更加羞涩，他有时将目光投向梅兰妮，在对视中觅得甜蜜，有时又低下头，回味着梅兰妮热情的视线暗自欣喜。

        亚修长得真好看啊。

        梅兰妮突然地抓住亚修的手腕，将它拉过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我喜欢你。”

        白昼的灼灼日光，从云朵密集的蓝天倾斜下来。

        听到梅兰妮的表白，亚修的脸有些发烫。

        “好啦。”梅兰妮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捡起一个紫红色的果实投喂给亚修，等他咽下去，又喂了一个。

        那对柔软的嘴唇本来是紧闭着的，然而，脑袋里一味想着进攻的少女却固执地、不由分说将果肉贴在他的唇边。

        “你说此刻会成为永远吗？”梅兰妮将脑袋靠在亚修的肩膀上，小声地问。她也吃了几个果子，稍有饱腹感便停了下来。

        却没有意识到她藏在裙子布兜里的果实，不知不觉也混入其中，并且很巧合地被她选中吃下。

        那个银白色老鼠带来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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