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孟山生物

已经死去的妹妹们已经死了，这一点完全无法推翻。每一个死亡记忆都伴随着一个确凿无疑的死亡原因，被御坂网络用毫无波动的精确记录下来：失血过多，多脏器衰竭，心脏创伤，窒息……

        但是她们还在。

        不是说她们的记忆和知识还在，也不是说她们的意识仍然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存在于御坂网络中，更不是说灵魂或许永恒这样的哲学议题。她们还在，是说美琴还能感受到微弱的生物活动信号。这种感觉实在太过微弱，之前御坂网络一直未曾察觉，直到美琴的具象化构筑将死去的妹妹们留下来深藏于精神世界中的东西变成了更主观直接的景象，她才终于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她到底感受到了什么？死去的人们还能留下什么比记忆更鲜明、更神秘的东西？

        美琴打开一扇又一扇紧闭的房门，体验死亡，沉入水底，然后苏醒在无边无际潜意识海上，接着重复下一次，永远看不到尽头。绝大多数的妹妹们其实并没有太多记忆；她们通常都是从学习装置中苏醒过来，做一些例行测试调整，在研究机构里度过两三天毫无波澜的等待期，偶尔走上学园都市街头收拾上一次实验的鲜血和尸体，然后走向实验和死亡。她们最深刻的记忆通常都是死之前最后十数分钟里的惨烈，所以房间里也只有实验场景，武器，还有水。

        斯芙拉格斯为美琴解释过，精神世界里的水象征着潜意识。每一个死去的妹妹的房间里都有水，并且和御坂网络的无边海洋相连。

        死去的人们为什么会有潜意识？

        可如果她们还活着，为什么除了无法解读的潜意识，便只剩下记忆？

        美琴完全想不明白，所以她只能茫然地打开一扇又一扇尘封的死亡之门，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些什么。不知道多少次的记忆溯回之后，美琴从御坂9982号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不是沉入水底，不是浮出潜意识海面，而是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条件反射地带上房门，直到完成了这个动作她才感到不对。

        9982号的房间里没有水。

        不但没有水，还是至今唯一一个真真切切让美琴感受到逝去与消亡的房间。御坂9982号已经死了。她是美琴第一个认识的妹妹，一起分享过冰激凌和呱太徽章；见证她的死亡曾让美琴一度失控，之后的人生就彻底被噩梦统治。时至今日，走进象征着9982号记忆的房间里，美琴倒是终于可以将那一段惨痛放下；同时她也意识到，她初遇的那个妹妹死了，彻底消亡，不再存在。

        为什么只有在这里死亡的感觉才如此绝对不可改变？9982号和其他妹妹们到底哪里不一样？

        终于想到关键的美琴猛地一颤，然后强烈的眩晕不适感将她整个从精神世界中拽了出来。她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好不容易坐稳了，却仍然无法抑制潮水一般吞噬了她整个人的恶心感。她冲进浴室，扒着马桶开始呕吐，到后面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姐姐大人？”半睡半醒的黑子被房间里的响动惊醒，在浴室外边敲门。

        “我没事，没事，”美琴慌乱地收拾了一下狼藉，然后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把惶恐愤怒的神色尽量抚平。

        再次深呼吸凝神定气，她终于走出了浴室。黑子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扶住了她。

        两人在美琴的床上坐下后，黑子开口小声问道，“可以告诉我么？”

        美琴缓缓摇了摇头。她满心想要解释，想要告诉黑子这件事太过复杂庞大，也太过危险，她不能让自己的学妹涉足其中，也解释不清楚，可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到最后仍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黑子不以为意，认真而温柔地说道，“那么无论姐姐大人需要什么，都请告诉黑子；只是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美琴仍然说不出话，只能愣愣地望着她，于是黑子径自续道，“不管什么事情，如果不是有人正陷入巨大的危险中，姐姐大人能不能先好好睡上一觉，平复一下心情？哪怕睡不着，闭着眼睛把事情都想清楚也好。太过激动的时候并不能好好地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么？”

        半晌美琴发出了几个哽咽模糊的音节，大约是“好”的意思。她乖乖地躺回床上，任凭黑子为她掖好被子，而黑子也罕见地没有趁机动手动脚。

        美琴闭上眼睛，但并没有准备入睡；她决定按照黑子说的那样，闭着眼睛把事情都想清楚，仔细规划好下一步的应对。御坂9982号死了。她被一方通行操纵的一节火车车厢砸中，碾压得不成人形，所有身体器官在那一瞬间完全破坏，于是她的死亡彻底而根绝，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来困扰美琴。也就是说，其余那些死去的妹妹，她们的身体，器官，还有最关键的大脑，至今尚在活动。

        如果只是死去的妹妹们的器官被移植给了有需要的人那倒也罢了，但御坂网络是大脑和意识的网络，绝无可能对移植的心肺肝肾有这种反应。大脑移植？不，这也不对。就算在科技居于世界顶点的学园都市，关于人脑的技术也大多在尝试阶段，至今未曾公开过有成功在两个人之间移植人脑的案例，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完成了一万多次大脑移植手术？不过，虽然移植人脑的技术还不成熟，但保存人脑组织倒不是什么难题。

        不知道为了什么目的，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但如今看来，一万多个死去的妹妹们的大脑都保存了下来。

        美琴再次沉入网络中，开始翻查妹妹们处理尸体的记忆。除了极少数个别案例，实验的场地和尸体都是妹妹们打扫处理的。尸体都是用指定的尸袋装载，带回研究机构后会短暂地停放在比较隐蔽的恒温生物保存室中；负责收尸的妹妹们还会填写死亡证明上传到研究机构的数据库中，详细说明死亡原因，尸体状态，以及器官损毁程度。尸体在研究机构的停放时间不会超过三个小时，之后运送到哪里去妹妹们并不知情，但她们曾多次目睹前来运送尸体的黑色车辆，记忆中有两个不同的车牌号。

        美琴翻来覆去许久，终究还是蹑手蹑脚地取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在被窝里开始操作。她登入学园都市警备员的网站，骇入在职警备员权限，开始调查交通管理局的车辆牌号信息。妹妹们记忆中的两个车牌号返回的信息显示，这两辆车都是公司持有，属于孟山生物科技公司。

        片刻的疯狂搜索调查，美琴没发现这家公司有什么不同寻常。这是一家巨型跨国生物科技公司，起源于美国，成立年代比学园都市本身都早了许多。十年前，孟山生物突然宣布将总部搬到学园都市，但这也不值得惊讶，毕竟学园都市是世界科技，尤其生物科技，的制高点，并且学园都市给科研企业巨大的税务优惠。孟山生物的主业是转基因农产品研发，副业也包括一些更广泛的基因研究和医疗科技研发，但并没有克隆人类或者人类基因研究这种争议题目。再仔细一点的深入调查发现孟山生物还是日本脏器移植网络jotl的合作伙伴，为公立医疗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器官捐赠的注册，配型，和摘取工作。因为这一层业务，孟山生物也时不时为学园都市的医疗体系提供类似服务。当然，由于学园都市本身的特殊性和到处可见的前沿医疗科技研发，孟山生物在学园都市围墙内提供的器官移植医疗服务其实并不算多。

        就这样？怎么可能？！

        美琴用最高权限深入孟山生物的内部网络和数据库，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但始终没有找到任何异常。

        不行，要换一个方式调查。

        美琴遏制住自己的烦躁心情，然后从新开始排查：这一次她在学园都市的地图上标注了孟山生物拥有的所有房产；为了杜绝漏网之鱼，她甚至骇入了学园都市的土地管理拿到了一个完整的工业商业房产注册，果然又找到了两处孟山生物通过控股公司掌控的工业厂房。有了这一个完整清单，美琴再次侵入学园都市电力公司调查孟山生物每一处房产的月均用电量；能长期保存人体组织的设备能源消耗巨大，更别说如果要保存万余大脑组织这种可怕的数量级别。果然，在将近两个小时的比对排查之后，美琴终于找到两处用电量可疑的建筑：一个全封闭生物圈研究中心，还有一个生物废料处理中心。

        生物废料处理中心……

        美琴打了一个冷颤，然后不得不逼着自己收拢思绪，专注于眼前的资料数据。她先是开始浏览这个冠名“神谕”的生态环境研究中心的相关信息。这是一个标准的微型人工生态循环系统，用于测试小型的封闭生态环境能否达成内循环平衡，从而达到模拟地球生态的效果。神谕的内部是足足两公顷有余的封闭空间，包含热带雨林，热带草原，湿地，海洋等多种生态区，由多名著名生物学家和环境学家设计布置。最前沿的材料科技保证了绝对封闭，而精准的设计也使内部的封闭生态循环和生物存活率都达到了预期效果。如今实验可以说取得了初步成功，正一丝不苟地走在持续的漫长道路上。美琴把能弄到的资料和实验数据都扫过一边，实在看不出来任何疑点，只好气闷地再去看另一所机构的资料。

        这个生物废料处理中心显然也是个货真价值的废料处理机构，每月的清单标准详实地记录着每一笔出入：八月间机构里一共销毁了一百零二份人体组织样本，两百七十七件实验动物尸体，三百一十一份细菌病毒样品，五百六十份真菌样本，以及九百七十二份植物样本。这却也太正常了。美琴不甘心地开始翻阅机构的保安设备数据；监控是闭路电视，无法通过网络查询，于是她干脆直接查阅了货运通道的电子锁大门的操作记录。这种电子锁有配套的厂家安保服务，相关信息自然要通过网络传送，于是终于让机构在这里终于露出了马脚：短暂的对比就发现中心货运大门的开关次数和明面上的出入记录并不相符，八月间几乎每天平均有两次原因不明的大门开启。

        每天两次；一次运进妹妹的尸体，一次送出处理好的人体组织？

        美琴咬了咬牙，“啪”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明天是周六，她会第一时间去这个生物废料处理中心一探究竟。现在她准备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

        这样明天才能大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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