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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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安二十二年早春,草木皆已吐出新芽,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晚雪,将这些新芽要么冻成冰晶,要么打落枝头,都一下子没了生机。
便如这朝中局势一般,风云乍变。
先是皇后与太子,莫名因谋逆之罪遭皇上废黜和诛杀。
不久后,向来盛宠的皇贵妃,也因进献给皇上的一枚据说能延年益寿的丹丸,叫司礼监掌印太监邢峰发现其中含有剧毒,被投入东厂大狱,惨遭严刑拷打。
后经皇贵妃供述,原来,皇后与太子的谋逆之罪,乃为皇贵妃之父,即当朝首辅何遒,与其共同栽赃设计。
而其之所以要进献毒丸给皇上,则是想将皇上毒死后造成暴毙假象,再由其父率内阁诸大臣,一起拥立其所出的二皇子登基,来谋夺整个江山。
皇上看过皇贵妃的供词后,龙颜盛怒,当即下旨削去其所有封号,贬为庶人,辞毒酒,并命其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与此同时,年仅七岁的二皇子亦被贬为庶人,圈禁于建阳城的流庆宫内,永生不得踏出半步。
至于皇贵妃之父何遒,则削去一切官职、褫夺一切封号,判斩立决,抄家,诛九族。
乃至平日里与其交往过密的一众门生故交,均受到了不小的牵连。
一时间,朝堂上下风声鹤唳。
而就在此时,却有一个人正春风得意着,便是刚刚被皇上擢升为当朝首辅,替了原首辅何遒的文华殿大学士,原内阁次辅,奚柘奚大人。
京都,西市刑场。
首辅奚柘,与司礼监掌印太监邢峰一同坐于监斩台后。
他们两人,一个刚过而立之年,气质儒雅,面色谦和,却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慑人的威势,一个弱冠与而立之间,面容绮丽,唇含薄笑,却眉宇间尽透出狠厉之气。
总之,旁人一见即会知,这两位哪个都不好惹。
此刻,两人均沉默着,目光齐齐锁于刑场中央那个跪在一排死囚头里,满身血污、披头散发的人身上。
半晌儿,邢峰率先有了动静。
他轻笑一声,垂了一下眼,偏过头看向身侧奚柘,不紧不慢道:“元辅,场中死囚均已验明正身,且时辰已到。现,能否行刑?可千万别让咱们何遒何大人等着急了啊!”
原来,那刑场中央之人,便是前任首辅,罪臣何遒。
邢峰话说得很客气,似乎与奚柘并不相熟,却毫无顾忌地表露出自己对何遒的鄙夷之情。
奚柘未答,只略动了动喉结,他目光仍闲闲投于何遒身上,好似很享受此刻这般看着对方狼狈喊冤的模样。
便在下一刻,那人的目光与他对了上。
“奚柘,你个佞臣!一切都是你设计的,一切都是你设计的!老夫冤啊!老夫只恨不能擦亮皇上的眼睛,让他看清你这个佞臣。奚柘,你不得好死!”
对视后,何遒的一腔喊冤之词立马换成了痛骂奚柘之语。
但当视线再扫过一旁邢峰时,他又倏然顿了住。
“邢公公,邢公公,麻烦您替老夫与皇上传个话。老夫冤啊!一切都是奚柘这个小人设计的。皇后、太子、皇贵妃和二皇子,都是他设计进去的,都是他害的。邢公公,您快去告诉皇上啊!”
邢峰听完,却无多大反应,只神色未明地笑了笑。
不多时,便见他狂傲地扬起下颌,朝何遒斜乜过去,无声地动了动双唇:那又怎样?
何遒看后,片刻怔愣,旋即读懂。
忽而,他脑中好似明白了一些事,绝望的神情便挂在了脸上。
但何遒不想认命,他又猛地转头,朝刑场边正带兵维持秩序的禁军统领,巩昌侯世子李然望了去,妄图与其求助,可话还未及出口,耳畔就传来了一阵哗啦啦的响声。
何遒被这响声惊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看,便见监斩台后,奚柘已扬手打翻桌上的一只斩令桶,将一整桶的斩首令牌都悉数推落了地。
与此同时,对方漠然的声音也响了起。
“斩!”
四五个刽子手收到斩令,当即行刑,几番刀起刀落,何家满门近百口,便随着何遒一道,一个个都人头落了地。那血流的,将整个西市的街面都染红了。
后来,据说衙门派人清洗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完全清洗干净。
隔天深夜,京都外,央兴湖东湖岸边。
奚柘与邢峰,双双负手立于东湖边的一处林木茂密之地。
他们一同看着几个黑衣人将一不停蠕动的麻袋打了开,里边旋即拱出一个手脚被缚,面露惊恐,口中还塞着块破布的女子。
她虽满身绫罗,却是一副披头散发的鬼模样。
那女子三十左右岁,一边呜呜咽咽,一边奋力扭身挣扎,显然还有些摸不清自己眼下状况。
但当看到一旁站的奚柘时,她顷刻双目圆瞪,人便被惊在了那。
也是到了此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和何家,今时今日究竟为何会有这样一场祸事。
想来,九年前的那件事,奚柘一定早已知悉。他竟为了报仇,蛰伏这么许久,还潜心设计,掀翻整个何家,斩了何氏一族近百口,都为他爱妻陪了葬。
那么今夜,自己是不是也恐将不得善终了?
原本一动不动立在湖边的两个人,这回又是邢峰率先有了动静。
他斜瞥了眼麻袋里的女人:“呵,大哥,这何碧儿倒也厉害,竟说动了镇远侯世子,在此敏感时期宁愿得罪您,也不肯休弃她,到底保了她一命。”
随后他语气陡然一厉:“但果儿当年之死,乃全由她一手设计,咱们又怎么可能放过!”
原来,那地上被邢峰称为何碧儿的女人,就是罪臣何遒的嫡幼女。她早先嫁与了镇远侯世子,因诛九族之罪有罪不及出嫁女一说,她便逃过了被斩于西市的命运。
忽听邢公公莫名唤了奚柘一声大哥,何碧儿脸上现出片刻迷惑,但转瞬又拼命挣扎起来。
“呜呜……”因着口中塞满破布,她虽很想大声喊叫,却也只能这般呜呜低咽。
邢峰见状,便蹲下身,盯住她惊恐的眼睛,诡异一笑:“镇远侯世子夫人,别来无恙啊。您……这是做什么呢?绑得不太舒服?”
话音未落,他已单手扯住那根圈在何碧儿脖子上的麻绳,使劲拽了起来。
“这样,会不会更舒服些?”
“呜呜……”何碧儿脖子被勒得越来越紧,口鼻无法呼吸,眼珠向上翻着,脚也不停乱蹬,身体挣扎得越发厉害,却依旧叫不出声来,面上表情极其痛苦。
可就当人要厥过去时,邢峰却又忽然松开了那根绳子。
他嫌弃地拍了拍手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勒死你,太便宜了。还是让你下水去,也尝尝当年果儿受过的那些苦吧。可惜啊,现在不是寒冬腊月,倒让你少遭了些罪。”
说罢,邢峰站起身,眼梢微挑,眼帘低垂,他乜向何碧儿:“世子夫人,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杂家刚刚为何会唤奚大人一声大哥?唉!便叫你死个明白好了。其实也简单,不过就是我与他,乃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罢了。换句话讲,就是奚大人他,乃杂家嫡嫡亲的亲大哥。没想到吧世子夫人?哈哈,哈哈哈……”
邢峰的笑声像挟了冰一般,直笑得何碧儿浑身血都被冻了住。
她惊恐地看着眼前之人,心中一阵绝望。
原来如此……
“行了,动手吧。她欠果儿的,也该还了。”
奚柘的声音,恰在这时淡淡响起,寥寥几句,漠然得叫人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旋即又被湖风吹散,却令周围黑衣人都瞬间动了起来。
之后,他背对所有人,径自往湖边缓缓踏近几步,似去缅怀些什么,却没人看得到,他望向湖面时,那双雁眼之中所迸出的一份浓浓畏色。
当然,也就无人会知,本朝这位权势正如日中天的首辅大人,竟是已畏水久已。
夜里,湖风骤起,毫不客气地割过了奚柘的脸庞,便令他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自己当年从荔州任上匆匆赶回,见到果儿那具湿淋淋、冷冰冰的尸身被从湖中捞起的一幕。
骤然间,排山倒海的剧痛从心头涌出,很快漫延至四肢百骸,就与这九年里,他每一次想起她时所承受的一般。那痛,怎么止都止不住。
报了仇又怎样?他只想他的果儿还在。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那一年他绝不会再独留她于京中,让她靠近这水,最后落得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一旁邢峰,望着这湖也渐渐红了眼眶,他也想起了那个笑起来能暖透人心的可爱女子。
在这凉薄的京都里,当年,她还在不知他身份之时,就救了如乞丐一般快要病死的他,没有让他消失在自己十五岁那个比以往都要寒冷得多的深冬里。
两位大人静静并立于湖边,周围的黑衣人没一个敢上前打扰,都只训练有素地进行着手上动作。
唯一划破这份静谧的,便是麻袋里那个女子越呜呜越凄厉的声音,却没人再理会。
黑衣人将女子身上牢牢捆了三块大石,每块大石都至少需两名孔武有力的黑衣人一起来抬。
待捆好后,其中一名黑衣人,踟蹰着单膝跪到了奚柘身侧。
“大人,可否沉湖?”
奚柘依旧负手望向湖面,没有回头。
“沉!”
只一个字,就终结了何碧儿的生命,便如九年前她之所为一般。
扑通!
湖中重重一声,连水花都没怎么激起,那人便连着三块巨石无声无息地沉向了湖底。
献安三十二年,首辅府邸。
邢峰站在奚柘床边,静静看着才刚过不惑之年就已缠绵病榻多时的自己大哥。
半晌儿,他开口道:“你快解脱了。”
床榻上,奚柘艰难扯动嘴角,极淡地笑了一下,气息微弱:“是,我要去见她了。想了那么久,终于要见到了,我很开心。”
邢峰眼眶泛红:“不再等等?二哥还没赶回来。”
奚柘眼睛空洞地望向屋顶,轻轻摇了摇头:“不了,恐怕来不及了。”
说罢,他突然挣扎着侧过脸,望向邢峰,艰难交待道:“小枫,我死后,你定要将我与果儿的尸骨,合葬回东遥村去。另外,照顾好你二哥……”
邢峰一仰头,将眼中泪花忍了回去,之后他再次低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大哥,放心吧。”
奚柘笑着点了点头,声音已有些听不清:“那,我去了……”
可就在他眼睛闭上的一刻,耳畔却又传来自己三弟的呢喃声。
“大哥,果儿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你可还记得?假使时光可以回溯,我们都没来过这吃人的京都该多好……”
奚柘已无力再答些什么,只眼前突然浮现出,好些年前,那个笑起来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坐在他家枣树下,手里攥着枚大红枣朝他不停挥舞,并开心喊道:“木头哥哥,枣子熟了呢。”
一滴泪,不期然滑落奚柘眼角。
一代权臣溘然长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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