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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项桓听完靠在石墙上僵了一僵,良久却也只是沉默地望着虚里出神。

        看他大概是没什么话要说了,那亲卫才不耐烦地收回视线,快步走出阴湿发霉的过道。

        而在牢狱的尽头,正站着一个清瘦纤细的姑娘。

        宛遥隔着数重铁栏,静静地注视前方憔悴萧索的少年,她看见他别过了脸,又垂首,眉眼里似乎带了些惘然若失,像是一头被狼群遗弃的狼,在茫茫的旷野间找不到方向。

        她一言不发地望了一阵,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了长安城的深牢大狱。

        由于季长川的努力,项桓这条命总算勉强得以保住,但实际上他的情况并不好,长久以来的积聚的伤没能得到医治,连站起身都十分的困难。而偏偏又固执地不去开口叫大夫,只任凭创口肿疡化脓,反反复复的发烧。

        回到家,宛遥借一盏烛光昏黄的灯枯坐了一整宿。

        她的左手边是一大摞翻得有些发毛的医书,右手边的案几上摆满了才晒好的药草,这间小院自己住了十几年,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夜里路过爹娘的房门时,依稀听到他们在其中浅浅交谈。

        说着要怎样怎样开导她,最好去个景致优美,能够避世的地方小住几日……

        宛遥在灯下颤了颤眼睑,她铺开了一张空白的笺纸,继而抬眸从雕梅纹的笔筒里取下一支紫毫。

        初一这一天,天还未亮,押解的官差便来牢中提人了。

        由于项桓的腿伤得厉害,几乎没办法长途步行,差役只好放弃了木枷,改用牢车押送。

        暗无天日的待了两个月,狱卒打开四肢的铁镣铐时,他的手脚早已因为挣扎破得不成样子,铁铐上血迹斑斑。

        饶是如此,项桓仍然不让人搀扶,他咬牙绷紧唇角,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跌跌撞撞行至深牢之外。

        晨曦初绽的天幕下,长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四周,视线漫无目的地扫了扫左右,继而仰起头,吃力地喘气呼吸。

        “刚卯时呢,坊门都没开,不会有人来送你的。”

        “走吧。”差役催他上车,看了一眼天色,“山路崎岖,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赶能到姚州,别耽搁了。”

        正想上前搭把手,项桓却冷漠的避开了他,“砰”地一声,坐在了牢车的最里端,很疲惫一般,有气无力地靠在那里。

        鲜少见到脾气这样倔的人,差役好心被当路肝肺,只抿了抿唇,扬鞭驱马,让车子动起来。

        长安繁华的街道在视线中缓缓地往后退。

        又是一日晨钟敲响的清晨,阳光从竹帘的缝隙照进屋内,桌上的蜡烛早就燃尽。

        宛遥看着眼前打包好的行李,终于推门出去。

        宛延今天不参朝,夫妇俩尚在酣眠,她一路走到角门外的小巷中,然后停住脚,郑重地转过身,朝二老所住的方向,两手交叠,深深地拜了下去。

        对不起。

        宛遥迎着日光,走出深巷,走出坊间,走上人来人往的大街。

        我所做之事,可能有违孝道,也许遭人耻笑。

        但我不愿,等将来回想起时再去后悔惋惜。

        人这一辈子,不能只活个非黑即白。

        纵然项桓有一身的缺点,纵然他声名狼藉,遗臭万年,可他仍是,曾经为我刀山火海的人。

        ——“我敢把自己的命给你,你敢把你的命交给我吗?”

        ——“看你刚刚吓成那个样子,我要是不进来,待会儿你又哭了怎么办?”

        ——“你们,再上前一步试试。我不保证我枪不会见血!”

        收拾得整齐的书桌上,镇纸下的字迹娟秀清丽。

        她神情平静而坚定,在末尾处这样写道:

        总有些人情债,是要还的。

        远山长青,旭日明媚如玉。

        树荫斑驳的官道笔直地横在两山之间,囚车摇摇晃晃地行于其中,马蹄声不紧不慢地回荡在耳畔。

        有很长一段时间,项桓都觉得周遭的一切像是静止的,来来去去皆是同样的景色。

        他的一条腿曲着,另一条只能平伸,胳膊就搭在未受伤的那条腿上,眸色空虚地盯着视线里亘古不变的草木村庄。

        天高地迥,而前路漫漫,身侧连个过客也没有。不知从何时开始,绵延的山道上就多出来一抹人影。

        他起先不为所动地瞧着,到后来那人的身形渐渐清晰,而少年原本淡漠的双目也随之斗然睁大。

        满眼山花锦绣成堆,草木遮天蔽日,女孩儿就站在初夏的这片勃勃生机中,眉目安和望着他。

        项桓几乎是扑到木栏上去的,随行押送的官差接触他那么久了,还是头一回看到这张冷硬的脸上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

        他隔着牢门,不顾一切地冲她吼道:“谁让你跟来的!”

        伤痕累累的五指上,才长出的指甲深陷入木槛之中,刮下一道一道的痕迹。

        “滚,我不用你管!”

        他发了狠似的,紧扣牢门,“我说了不用你管!”

        “你走啊!”

        手背的青筋虬结凸起,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可是无论他怎么喊,宛遥都没有出声,只那样平静地与之对视。

        她眸子太清澈了,一汪泉水似的碧波荡漾,映着星光。

        到最后,项桓也木然地跌坐回原地,在摇晃的囚车里同少女无言的相对,他拳头已经握出了血却不自知,心口仿佛被一把极锋利的刀子划开,血流如注。

        马车行过平坦的大道,行过泥泞的山路,行过独木小桥。

        由北到南,从春入夏。

        沿途有无数飞鸟划过蔚蓝如海的天空,春花开了又谢,夏虫烦躁不安的咆哮。

        他看着宛遥跟在不远处,真的就这么沉默地跋山涉水,风餐露宿。足下的一双鞋子被磨得满是破口,一身风尘仆仆。

        正午她会坐在离这边十丈远的地方,低头吃自己带的干粮,夜晚则枕着包袱露天席地的睡觉。

        两个差役偶尔得闲了便去和她拉点家常,将路上买的特产分一些给她。

        然而自始至终宛遥也不曾开口与他说一句话。

        夏季的雨来势凶猛,又毫无征兆。差役将囚车赶到树荫下,两手遮着脑袋,上近处的长亭内避雨,宛遥撑开伞,背对他缄默地站于花枝旁。

        瓢泼大雨在茂盛的树叶间依旧连成线的砸在脸上,项桓每每眨眼,水就顺着睫毛一直滑进唇中,他睁不开双目,于是垂首半闭着。

        而就在暴雨倾泻之际,脚边忽然有一道阴影投下,项桓茫然地一抬眸,便触及到对方清秀的眉眼。

        宛遥站在囚车外,垫脚将青花油布伞在他头顶撑开。

        发丝上的雨水一缕接着一缕的顺流而下。

        项桓讷讷地注视着牢门外的人,长久没有眨眼,眸子无缘故的酸涩难当,他觉得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伴随铺天盖地的雨一起蒙住了视线。

        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涌出的一种想要流泪的情绪。

        由于盛夏多雨,山道泥泞难行,这一路走得甚慢,七月初也才抵达会州附近。

        离姚州还剩一个多月的脚程,但难办的是,项桓的病却越来越重了。

        他本就不怎么爱惜身体,入狱后更是自暴自弃,变本加厉地作死,外伤内伤多症并发,连日来连饮食也减少了许多,大部分时光只昏昏沉沉地睡着。

        流刑因路程遥远,地方荒凉,死在半途的犯人并不少,押送的官差不蹂/躏打骂已算是上辈子积德了。

        但眼见项桓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下去,两位差役好像显得十分紧张。

        趁着在会州城歇脚,他二人匆匆去趟邮驿,取回了封书信,接着便交头接耳的不知商量着什么。屋内灯光亮了一宿。

        翌日,再次启程南下,正过了水马驿置办干粮,宛遥心不在焉地走在后面,囚车冷不防却停了。

        押解的差役开了门上的锁,蹲下去唤项桓的名字。半晌无人答应,于是又左右开弓地扇了几巴掌。

        “喂,喂……小子,醒一醒……”

        “没死吧?”那人问。

        “没呢,还有呼吸。”

        宛遥见他俩意味不明的对视了一眼,旋即一前一后将人拖出来,随手扔在了路旁。

        她微微一怔。

        那官差拍了拍掌心的灰,对草丛内半醒未醒的少年叹了口气。

        “临行前,大司马吩咐过我们要好好照顾你。”

        “咱们哥俩如今就当你死了,项桓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也算是从这世上消失了,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囚车重新上了锁,差役一个上了马背,一个坐在车沿,继续打马前行,木轱辘碾着碎石,响声陈旧,在地面上留下蜿蜒的车辙。

        宛遥小跑了一段路,见他们的确是没再折返,方才回到草丛边去打量项桓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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