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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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则
大应开国之初的那些年,边境的战事一直未曾消停过。
南燕先前被打怕了,倒还算安分,而北蛮却开始蠢蠢欲动,兴许想趁中原时局混乱之际,好浑水摸点鱼。
项桓从四月清明祭拜完了他娘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北边,眼见着都快入秋了,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果然是造反容易建国难,几十年混战,中原大地剩下一堆烂摊子得慢慢收拾。
事情发生在九月底。
子夜里,整个王府静悄悄的,冷月清风,一片安寂,偏东的卧房还养了只黑猫,正在窗边缩成一团好眠。
忽然,那猫耳朵便立了起来,笔直地转了一圈。
远处的马蹄声在王府角门口刹住,紧接着一道黑影动作迅速地闪进后院,他一路解了披风和头冠,步伐稳健,足下生风,临着要进门了,居然还没忘跑一趟厨房打水,利索地把自己全身上下囫囵擦了个遍。
卧房内“吱呀”一声响,冷风倒灌,黑猫已经从桌上跳了下来,一对眼珠在暗夜中绿得发亮。
宛遥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四周一沉,尚未睁眼,有人便自背后结结实实地将她往怀里抱了抱,倘若睡得再深一点,准得以为是鬼压床了。
好在她有经验,这种情况一年差不多要经历个两三回,最初那几天吓得夜半惊叫,引得全府侍卫拎着刀枪冲进来围观,后来次数一多,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背脊上流窜着一股冰冷的寒意,宛遥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在外面跑了数天,难免带有凉气,然而借着她身体取暖,不多时便辗转回温,变得格外蓬勃暖和。
那种紧贴皮肤的触感宛遥尤其熟悉,想翻个身,项桓却搂得死紧,还一嘴嘀咕:“别动……我跑一天了,先睡会儿……”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咸鱼挣扎似的奋力扭头,定睛看去——后者果不其然脱了个精光,这老毛病大概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宛遥压低声音:“你又脱衣服?
洗澡了么?”
他脑袋磨蹭了下,含糊地哼唧道:“……洗了,干净着呢。”
摸了摸横在腰间的手臂,倒也没摸出什么来,宛遥勉强转过身,“不行,把里衣穿上,现在入秋晚上冷,我被子加得不厚,明早着凉了怎么办?”
他连眼皮都抬不起,随口敷衍:“我不冷,就这么睡吧。”
“不行!”
她态度很坚决,“眼下正换季,等会儿你又该喊腿疼了。”
或许是腿疼两个字令项桓略有动容,眉峰居然无意识地扬了扬。
宛遥搬死猪一样给他从床上拽起身,“不准睡,”她双手捧起脸来回蹂躏,“你还没换衣服呢,不能睡。”
闹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没辙,项桓只好应道:“好好好,穿了穿了……”
他把自己的头在宛遥手里搁了一会儿,东倒西歪地摸黑往床底捞——想不到还挺沉的,那猫已经在他里衣上舒舒服服地蜷着,乍然被人动了窝,老大不高兴地喵着抗议。
这小畜生是年前他路过剑门关时顺手捡来的,当时才巴掌大,家里两个女孩子,都喜欢模样乖巧的动物,原本是拿回来给宛遥找个玩意儿解闷,却不料一晃大半年,这猫在家的地位日渐拔高,现在都被允许堂而皇之的睡在他床上了,真是敢怒不敢言……
项桓盘膝系着衣带,宛遥便坐在对面低头替他理好衣衫,一把青丝瀑布似的散在耳边,衬得脸分外小巧。
他于是笑了笑,顶着两只困意朦胧的眼,把脑袋凑到她颈窝去,“想我没?”
宛遥将系带打个结实的结,推着他的头扔至一边,“你有什么好想的,干嘛要想你?”
说着就抖开被子躺回了床。
项桓不依不饶地贴上来,自我感觉倒是很不错,“你没想我?
我不信。”
他胳膊晾在外,隔着被衾抱她,语气慵懒,“北境的城防已经重建了,这次回来,应该有很长一段年月不会再出征,今后有的是时间陪你。”
指尖正好触到一缕头发,项桓信手一卷,勾在掌心里缠成几道圈,“一去五六个月,晚上都没人陪你睡觉,怕不怕?”
宛遥背对他,闭着眼睛把棉被裹紧,随意道:“谁说没人陪我,我有小铁啊。
你不在的时候,都是它跟我睡一起的。”
项桓在后面略有些不是滋味地抿了一会儿唇,不着痕迹地伸出脚,把安然自若趴在床尾的黑猫踹了下去,若无其事说:“这怎么能一样,它又不是人。”
摔了一个大马趴的小铁茫然地坐在地上四顾,它抖了抖凌乱的毛,哀怨地冲床上叫了一声,方才愤愤地迈开步子奔回窗前继续缩成团——毕竟好猫不跟人斗。
……
项桓虽然被季长川安了个王爷的头衔丢在长安自生自灭,但一有事使唤他比使唤宇文钧还勤快,就这两年零零散散跑北境跑南燕,去了不下五六趟,可时间都不长,超过大半年的,还是头一回。
甫一归家,他便明显的发觉了和以往的不同之处。
最直观的当然是宛遥了。
犹记得前年他被季长川踹去北方边陲和蛮族老朋友对刚的时候,仅仅离开了一个月,一回来她简直哭得梨花带瓢泼大雨,抱着人都不撒手的。
才过了一年而已,如今俨然一副习惯成自然的模样,难得他快马加鞭赶夜路,最后的待遇竟没比过一只猫。
宛遥想不想他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挺想的。
结果每日坐在家,只看她在桌边高高兴兴地逗猫,心里委实感到很亏。
又亏又委屈。
继而埋怨起季长川来,觉得他这个老师也未免太苛待自己,宇文和余大头明明是俩光棍,无牵无挂的,一有事却偏偏叫他出征。
好在眼下是消停了,若再往外面跑几次,别说是猫,以后估计连地上那张虎皮的地位都能比他高。
项桓漫不经心地捅着茶炉子间的碳。
宛遥正在翻前日长安寄来的,关于研制铁面人解药进展的书信,怀里照例卧着大爷似的铁将军。
她在纸上写记录,停下笔略活动了一番手腕,问他:“饿了吗?
要不要吃酒酿丸子?”
项桓好像刚回神,闻言顿了片刻,忙道:“吃。”
宛遥把猫放在一旁,“那你等我下。”
他顺势跟着起身,“我帮你。”
路过回廊,天已经起风了,满世界的枯叶乱转,洒扫的下人们灰头土脸地在院中忙碌。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令项桓很是在意的事。
听说每逢月初,自家府门外总有人会放一把新鲜的花摆在那里,不知道送花人是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不明真相的街坊四邻多半还以为对方在上供。
他派人盯过两回稍,来者十分狡猾,是趁天不亮时偷偷动手的,蒙着面,跑得也飞快,几次设套都没逮到人。
虽然从未有书信指明那花要送给谁,但他不用想也猜得到,而更为使人不爽的是,宛遥对此居然颇为珍惜,不仅没扔,还特地派了个侍女准时去收。
项桓戳着碗里玲珑剔透的丸子,视线锐利地射在那捧露水未干的花束上,今天是一大束木芙蓉和木槿。
婢女恭敬地问她示下:“王妃,这月的花我拿来了,您看是老样子么?”
宛遥在花朵间扒拉一阵,点头道:“搁高一点的地方去,别让小铁再把瓶子打碎了。”
“好。”
他狠狠地往嘴里塞了口丸子,用瓷勺敲碗底来表达内心的不悦,偏生旁边的姑娘没明白他的意思,歪头不解地问:“是不够吗?
要不要我再去盛一碗?”
还来一碗,气都快气饱了。
项桓终于把勺子一丢,不满道:“宛遥。
你要是喜欢花儿,我上街给你买就是了,天天一把,能不带重样,干嘛非得收这地上捡来的……”
听他提起这个,她的脸上才略带了几分状似欲盖弥彰的神色:“呃……一个月也就这么一回,人家的心意嘛。
万一是哪个知恩图报的小姑娘呢?
咱们如若不管,岂不是辜负她一番好意。”
“知恩图报的小姑娘我看不见得,别有用心的路人甲倒是一大堆。”
他臭着张脸侧过头。
“我没放咱们房里,只是让人摆在书阁,这些花又活不久,两三天便枯了。”
项桓轻哼一声:“反正我不在,你放哪儿谁会知道。”
宛遥瞥着他的表情,闻言终于忍不住垂眸在对面悄悄牵了一下唇角,忽然说:“项桓,把嘴张开。”
他下意识开口,冷不防就被人塞了一嘴糕点,奶黄味儿的,甜度正合适。
不情不愿地嚼了几口,竟可耻得觉得很好吃……
身边的女孩儿笑得满脸狡黠,“甜吗?”
项桓睇了一眼,慢腾腾地颔首。
“啊?
甜啊?”
宛遥故意凑上去认真打量他,“我还以为是酸的呢。”
项桓叼着糕饼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她套路了,又好气又好笑,后槽牙磨了半天,忽然灵机一闪,猛地拽住宛遥,掌心兜着后脑勺,把剩的那半块糕点喂进她嘴里。
“唔……”
这一口猝不及防,险些呛到,她捂住嘴好容易才咽下去,涨得满面通红,愤愤控诉:“你吃过的!”
项桓一脸不在意的模样,“吃过怎么了,我吃你口水的时候也没嫌啊。”
王妃的端庄坚持到此刻已经即将崩塌,她抄起坐垫往前怼,想着干脆闷死他算了。
“喂喂喂,丫鬟看着呢……”后者歪在地上护住头,特地不怀好意的提醒。
这句话十分有效,宛遥忿懑地掀了个白眼,把垫子丢在一旁,矜持地站起身:“不跟你闹了,我要去医馆看方子。”
“记得早点回来。”
她斜斜往后一瞥,整理完衣裳,头也没回便推门出去。
“王爷,那人贼精,大概知晓我们有人蹲点,放花的时间比平时都早,兄弟几个才到,东西已经在了。”
堂下站着又一次无功而返的王府亲卫首领。
项圆圆翘着腿在边上嗑瓜子,“要我说,其实也没什么稀奇的,嫂子人好心善,在城里赠医施药,开设粥棚,感激她的人多了去了,有一两个闲的没事干采点花送她,很正常嘛。”
亲卫闻之也跟着附和:“大小姐说得是,王妃在城里颇受百姓爱戴,街坊四邻偶尔年节还会送点土特产,其实属下以为,只要对方没恶意,王爷您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他后面的话声音渐低,主要是明显察觉到项桓的目光不大友善。
倒是项圆圆无所畏惧,连头都没抬,“说白了,哥你不就是不爽人家对嫂子示好嘛。
可是有姿色有才华还心地好的姑娘,你喜欢别人也喜欢啊,不过是你运气,先人家遇到嫂子,否则怎么可能轮上你。”
项桓:“……”亲妹妹。
他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到底意难平,“你不知道。”
“宛遥现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杯子哐一声搁下,项桓别过脸低低抱怨,“对铁将军都比对我好。”
项圆圆笑嘻嘻地:“人家小铁可爱嘛,是比你招人喜欢呀。”
“一只猫而已,那还不是我给她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仔细的一想,这些年对宛遥动过心思的人似乎真不少,长安的梁华、桑叶,还有龙城的彭永明以及一大帮不知名的甲乙丙丁。
数了一遍又回到自己身上,琢磨了良久,发现一个事实——长这么大,除了宛遥居然没有第二个人跟他表白过心意!
“别奇怪了哥。”
项圆圆瓜子磕得上火,喝了杯清茶润嗓子,“谁会喜欢你啊,又不是脑子有坑。”
……
爹不疼娘不爱,在家里备受嫌弃的项王只能和难得不嫌弃他的战马相依为命,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长安这个地方没经历过战火,因为是前朝王都的关系,城防与军备也都很是完善,平日的军务并不多,所以项桓不出征的时候,更像个百无聊赖的闲散王爷。
他先是到城外的驻军营地里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圈,在参领战战兢兢的目光下提出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随后便顺路上街逛花市去了。
项桓想得很容易,如果每天一把花成了习惯,那么对方那每个月一捧也就不这么起眼,久而久之,宛遥说不定就忘了。
他信马由缰地在沿途瞎逛,正思索着买点什么好,突然间,早市热闹的氛围蓦地被一桩变故打乱。
“快抓贼,有贼啊!”
相安无事的路人各自惊恐的四散,人们推推搡搡,倒有不少摔在地上的。
只见一个衣衫洗得泛白的矮胖男子奋力拨开人群,怀抱包袱一边回头张望,一边发足狂奔。
街头听得一个声音喊:“就是他,别让他跑了!”
这么一咋呼,男子跑得更急了,没头没脑地撞到了前面躲闪不及的老人家。
“老东西,别挡事儿!”
项桓在此刻眸光一凛。
无人看清他是如何从马背上跃起的,只当那男子再抬头要跑时,面前已然立了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
来者鲜衣锦装,懒散地抱着胳膊,他生着一张年轻的脸,眉目清隽飞扬,乍看去像是刚二十出头的样子。
贼偷没怎么将他放在眼里:“干什么?
找死是不是!”
少年歪头略活动了一番手腕,余光朝旁闪来的一瞬,“啪”的一下,竟伸手在他鼻前打了个响指,贼偷正莫名其妙地发怔,紧接着脑袋便重重挨了一记。
对方连手都懒得动,抬脚径直将他踢飞出去。
这一踹非同小可,贼偷眼前骤黑,好似头颅已和身体双双分了家,在道旁的树干上狠狠一砸,原地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抱着脑袋满地哀嚎。
还没等他嚎完,那人不近人情地一脚踩在其胳膊上,撩袍俯身,轻而易举抽出他怀里的包袱。
从下马,出手到寻回失物,一系列举动不过眨眼的功夫。
以至于围观的路人们还未回过神,项桓已经开始松活筋骨了,好几年不曾街头斗殴,险些没掌握好分寸。
巡街的捕快们摁着官帽姗姗来迟。
“都让一让,让一让……”
他这才松开脚,掂掂掌心的东西,朝对方丢去。
后者尚未站稳,赶紧手忙脚乱的接住,十分多余的问道:“王爷……您不要紧吧?”
不过他也委实不像有事的样子……
“我不要紧。”
项桓翻身上了马,就当顺手管了个闲事,提醒道,“找个大夫给撞伤的百姓看一看。
自己巡的街,自己留心着点。”
官差们冒了身冷汗,连连称是。
少年在朝阳下拽住缰绳,轻叱一声,眉宇间意气风发,拍马步伐悠缓地往前而行,背后是滚动在微风里的月白衣袂。
……
这天发生的事情,项桓完全没给放在心上,不过两日便彻底忘到了九霄云外。
约莫是在五天后,王府的门房便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书信。
“给我的?”
彼时他正在书房翻地方志,颇狐疑地接了过来。
“除了信,对方还留了这个。”
亲卫递上一小束兰花,根茎处用红绳紧紧地扎成一股。
项桓随手把玩了片刻,扔在一边,展开那张薄薄的信纸。
上面字迹清秀,誊的是首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读完,不以为意地轻笑一声,刚准备要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忽然顿住。
项桓看了一眼面前的信,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花,眸子里星光暗闪,不禁勾起唇角,登时有了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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