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两年后。

        周元青开门进屋，熟练地捞住扑过来的小团子。没给他抱大腿的机会，拎着他的领子搁到了离自己半米远的地面上。

        不知道为什么，周俭两岁以后身高就好像静止了，在别的孩子蹭蹭长个的时候，他倔强地维持着到周元青膝盖的高度，一动不动。

        周元青为此发愁过好长一段时间，甚至斥巨资天天给他买牛肉补充蛋白质，直到小孩娇嫩的胃差点因为消化不良进医院，周元青才消停了。

        后来他也想开了，不长个就不长个吧，起码小捡的脸蛋是还没长残，从小到大都很漂亮。

        事实证明有些娃就是不能鸡，周元青想开后不久，周俭的身高突然又慢慢悠悠地开始长，一天一个长度，没多久就能抱着周元青的大腿，下巴搁在他胯骨上撒娇了。

        对，撒娇。

        周元青最近不担心孩子身高了，又开始注意到别的问题，比如小捡是不是太爱撒娇了一点。

        就像现在。

        周俭被嫌弃地拎开，也不在意，顺势抱住周元青的胳膊，短圆的身体几乎扭成了麻花，说话好像自带波浪号：“哥哥怎么才回来，我想你了……”

        周元青开始头疼。

        他没使什么劲，象征性地抽了抽胳膊：“差不多行了啊，松开，去吃饭。”

        周俭打蛇随棍上，顺势张开手，眼巴巴地看着他：“哥哥抱~”

        周元青忍不住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单手把他拎起来，夹在胳膊和身体之间，快走两步，松手扔在小凳子上。

        周俭还想再往他身上蹭，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了，委委屈屈地缩缩头。

        他每天八点下晚自习，周俭就眼巴巴等到八点他回来才肯吃饭，吃饭前还非要他抱好一会儿。周三姨这三年没少在周俭身上下功夫，简直把他当成了亲儿子养，无奈周俭郎心似铁，没有周元青的时候还好，只要周元青还在，任凭她拿什么东西引，都不肯从周元青怀里下来。

        看到周三姨吃瘪，周元青确实很受用。

        只是周俭这小姑娘似的黏糊性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养成的，周元青虽然不主张“棍棒底下出孝子”，但自认对周俭也远远算不上骄纵。为此他还特地咨询了班里有弟弟的同学，得到的答案都是如出一辙的“皮得恨不得把那小崽子塞回娘胎”。

        别的哥哥都在为弟弟闹腾烦恼，周元青却在为弟弟太粘人发愁。

        这么小的孩子，好像轻轻一捏就能捏碎了，周元青舍不得在他扑上来的时候使大劲儿，又实在不喜欢跟别人贴太近，久而久之，练就了一套熟练的流程：拎起来——拿远——放下。

        由于周俭一定要跟哥哥一起吃饭的执念，周三姨已经习惯了在临近八点的时候做饭了，她慈爱的眼神跟了周俭一路，直到看见他亲热地扑到周元青身上，眼里的慈爱顿时凉了半截，一瘪嘴，没好气地说：“回来了，吃饭吧，我们家小捡都快饿坏了！”

        周元青今天心情不错，难得耐心地特地纠正道：”是’我家‘小捡。“

        周三姨气得五官扭曲。

        晚饭一如既往地很丰盛，周三姨知道他要中考，嘴上不说，这半年的伙食质量却有目共睹地提高了一大截。

        周元青这三年的成绩一直很好，要考进本校的高中部肯定是稳的。他们学校从初中开始就有奖学金，周元青年年不落，整个初中三年基本没怎么动过周小眉留下的钱。高中部奖学金更加丰厚，全市也没有几所这么大方的学校。

        周俭明年就该上幼儿园了，周元青并不打算在这上边省钱，他对所有读书上学相关的事情都有一种毫无道理的偏执，坚定不移地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算是幼儿园，也不愿意敷衍。

        吃了饭，周元青把周俭哄睡着，仰面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例行开始算帐。

        这几年周三姨零零散散做过不少工作，大部分是帮工保洁之类的，每个都做不长，她年纪不小，体力又不好，想找到待遇好的工作很困难。周元青每年假期都有在打零工，这个时候对童工管得并不严，而且周元青长得高，如果不看那张尚且有稚色的脸，远看也不大像是童工。

        周三姨早早表示过她的钱要留给周俭上学用，但如非必要，周元青不打算拿人手短。何况就她那仨瓜俩枣，估计都不够供小捡一年幼儿园钱，还不值得周元青低头。

        其实周三姨对周元青的第一印象非常准确，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的三年，并没有让周元青对周三姨生出多少亲情，他始终竖着重重心防，只是日渐学会了退让和忍耐，连从小养大的周俭也未必能真的被他放进最深处。他确实是一头冷血的，养不熟的狼。

        他大多数时候都披着一张温和体面的皮，周三姨并没有觉出什么来，只是偶尔会有一瞬间的疑窦，仿佛自己作为长辈有意无意的关心，没有让周元青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往后的日子可以预见的不太好过，但周元青并不低落，日渐成熟的身体和劳动能力甚至让他前所未有地轻快起来，连带着周三姨都比以前顺眼了不少。

        如果她能一直这么对小捡好，那自己也不是不能给她养老送终。周元青想。

        中考考了两天，考场外尽是翘首以盼的学生家长，周元青没人候考，平静地从人挤人的浪潮里钻出去。

        周三姨作为底层劳动人民，对考试和学校有着天然的盲目崇拜，显得比他还紧张，考试这两天愣是整出一桌子“满汉全席”，也不怕周元青吃坏了肚子。

        考完最后一场，周元青回到家里，殷勤周到了两天的周三姨出乎意料地不在家，只留下周俭一个人盯着门口翘首以盼。

        好啊，考前的孩子是宝，考完了立马变成草。

        周元青摸了一把周俭的头，随口问：“你三姨呢？”

        周俭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想了一会儿，才回道：“不知道，刚刚出去了，说要给哥哥买菜做好吃的。”

        周元青一怔，轻轻勾了下嘴角。

        他难得纵容了周俭黏腻腻的贴贴，心情颇好地说：“行吧，咱俩等着看看她要做什么高级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每年的考试季都热得昏天黑地，今年也不例外。学校一个月前就定时定点地清掉了校内树上的知了，听不见蝉鸣，夏天的感觉却一点也没淡。中午在教室里坐久了，额角鬓边渗出细密的汗珠，耳边安静地几乎要产生嗡鸣般的幻觉，让人忍不住焦躁。

        居民楼外边没有树，自然也就没有蝉鸣，周俭自己待在旁边玩手指头，屋里安静地仿佛和半月前燥热的教室重合，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周元青心里逐渐被毫无缘由的荒唐的不安笼罩，他想不出原因，也不愿意再往下想，一股脑归到了让人烦闷的酷暑上。

        天色渐暗，周三姨出门的时间长得不正常，就算是现去地里拔菜也该回来了。

        周元青坐不住了，刚要出门去找她，屋里的座机忽然响了，生涩急促的嘀嘀声撕破了诡异的静谧，显得格外不祥。

        他心脏猛地一跳，抓起听筒：“喂？是谁？”

        “你好，我们这里是xx医院，请问是周艳艳的家属吗，她出车祸了，家属尽快来一趟吧。”

        很久之后，周元青偶然回忆起过去，发现自己简直像是中了什么奇葩的诅咒，本该是世界上所有孩子最轻松愉快的毕业季，他好像从来没有无灾无难地度过过，更别说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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